◇非非鸟
这墙根好有中国味,我喜欢……大胡子汉斯捧着相机,边走边咔嚓着。
虎,正宗的糖画铺,快到了吗?
王小虎微微一笑,眼睛只顾瞄着左右,没搭话。
他要找的小店,店主是老头,姓刘,会做糖画,人们叫他糖画刘。临巷的窗台上,搁着照得见人影的石板、一勺一铲,炉上的糖锅,冒着甜滋滋的热气。脸盆大小的图案盘上,除了十二生肖,还有花鸟虫鱼。
来一个!小孩们笑嘻嘻地手指一拨,竹针便滴溜溜地转。
好嘞!糖画刘嘴角一动,舀了勺熬得棕黄黏稠的糖汁,手腕一提一抖,一顿一放,上下左右翻飞,细细的糖丝如金线勾连婉转,不一会儿工夫,就画出了一匹疾驰的骏马,或一只仰脖的雄鸡;倘若选的是龙,那根根飘逸的龙须,更是夸张地翘起来,爪子下还垫着几片云彩,仿佛正在遨游。
糖画收了摊,他就喜欢唠嗑些野史。无非说祖上赴京赶考落第后苦寻生计,受人启发忽灵感爆发,熬糖汁做画轰动京城,糖画从此流传……听的人口耳相传,给他的糖画铺披上了传奇色彩。话说回来,他的糖画的确不一般。别家的糖画怕潮怕热,搁上一天就成黏糊糊的糖泥了。他的呢,就是放一年半载,造型还照样栩栩如生。
王小虎是泡在糖画刘手艺里长大的。小学毕业那年,他随父母要去城里。离开的下午,他趴坐在糖画铺的小竹椅上,痴痴看了半天,浓郁的香甜,一丝丝地沁入心肺。
属猴?送你只小猴子吧!两鬓斑白的糖画刘皱起眉眼。惟妙惟肖的猴子,浑身晶莹剔透地站在木签上,搔头挠耳的,甚是喜人。
捏着糖猴儿,王小虎慢慢走出巷子。扭头看时,糖画铺已笼罩在了暮色里。
王小虎揉了揉眼,眼前的老街,少了黄烟店纸墨行洋锡铺,多了许多时尚的咖啡屋、KTV,还有各地小吃,店铺里尽是陌生面孔。入夜,霓虹灯闪烁,音乐此起彼伏。
虎,那铺还在吗?别忘了,现代文明可是传统老手艺的杀手,呵呵!汉斯眨着小眼。
又拐了个弯。
刘记糖画铺?
啊哈!王小虎高兴地叫了声,推开玻璃门。柜台前,有个年轻人在玩手机。桌面搁了本厚厚的糖画图——莫非徒弟上阵了?
来一个!汉斯笑容可掬凑上前。
一台方方正正的机器,“嗡嗡”一震,不锈钢板上,很快浇出一条黄澄澄的糖龙!
汉斯瞪大眼睛:虎,这就是你说的传统手艺?这是工业品,不是文化……汉斯眼一翻,耸了耸肩,两手一摊。
王小虎大窘。帅哥,糖画刘的老手艺呢?
啥糖画刘?我倒是姓刘,才租一年多,上家是水族馆呢!小伙子惊讶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
王小虎终于找到了街尾大杂院。年近七旬的糖画刘,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他老伴儿在昏暗的屋角熬药。
哎……你不知道,老街差不多搬空了,铺里生意越来越差,学徒也走了。老头子天天做糖画,做了又丢回铜锅化掉……后来,便退了租。前几年突然兴起搞啥旅游,一下又闹哄起来。那日,老头远远瞅着“刘记糖画铺”挂牌,看机器轻松画着千变万化的糖画儿,还有纷纷涌来的游客,脸就一直沉着。待回到家,刚端出蒙尘的老家当,没想竟一头栽在地上……
啊!王小虎怔住了。在韩国留学时,他意外在传统手艺选修课上,又遇见了糖画。当他听说韩国有人计划糖画申遗,一下子就想起了糖画刘,心头万般滋味……王小虎满怀希望,想回来助它一臂之力,让中国老手艺更好地得到传承和认可。随行的汉斯,在韩国一所大学任教,是知名的国际民俗文化研究专家。
前年县里来过人,说要请出老头子在古街旅游区表演,还说要办个糖画手艺传承班。哎,可惜来迟了……他这样子,还能做啥?老太太嘤嘤低泣。
汉斯举着刚买的糖画晃了晃,糖画刘却一脸木然。王小虎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低头拉开了包。
很快,他手里多了只金黄活灵活现的糖猴儿,冲着糖画刘笑。
糖画刘呆滞的眼神,奇迹般地一亮,像被引燃起了一团火。渐渐地,这团火焰越烧越旺,熊熊翻腾着。忽然,他鼻翼翕张了几下,出人意料地抬起颤巍巍的手,一把抓住王小虎手里的猴儿,眼里那团火焰滚下来,落在猴子身上,贪婪地跳跃、翻滚着,仿佛要把它一点一滴地融化……
糖……猴儿……糖化刘张开豁牙的嘴,吃力吐出几个字,眼角滚起了泪珠儿。
这是多年前糖画刘送给王小虎的,被他小心翼翼放在冰箱,十几年了,依然鲜活。
王小虎傻傻笑着,眼睛湿润了。
糖画刘,棒!满脸惊愕的汉斯,猛回过神,啪啪地鼓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