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赤
偌大的军营,有一棵木棉树,并不高大,却在春天的时候开很多花,一朵朵血一般地红。树四周用花岗岩石头砌围得很是玲珑,军营的战士们,老的去新的来,一拨又一拨,但他们都会给这棵树敬一个礼。这棵树,战士们都称它班长树。
班长,是我的班长。
班长是湘乡人,一米八的大高个儿,城市兵,却是个说不好普通话的家伙。新兵训练后,我分在了他的班上。
那是一段特殊的冷战时期。
阵地上一片沉寂,远处岚气的山腰,迷迷蒙蒙的,好似白内障患者眼睛里的世界。
早晨刚有点太阳,我要班长带我走走坑道,去晒晒久违的太阳。久蹲在猫儿洞与蛇鼠打交道,真像冬眠了一样。只有一双眼睛盯着那一道山梁上时隐时现的灰黄色军帽时,才觉醒自己是个人,是个军人。
山坡上的绿色,几乎被三年的战火“推”了个光头。但是,尚有一截齐耳高的被烧灼得龇牙咧嘴的木棉树,像童话中的稻草人。
班长出来了,没有伸懒腰。在他唯一的部属面前,他永远像一位将军,其实,我只差他一年兵,只不过我身材矮小。
“喂,细牙粒,过来看这是什么东西?”班长突然侧过身,倚在坑边问我。
我哈腰走过去看,坑边除了一条裂隙,什么也没有。
“你看看,一棵鹅苗子!”班长将鼻子凑在地面上,大声嚷起来。
我挤过去,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是的,一棵鹅苗子!
三年中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什么时候落下的这棵种子?炮弹掀过来的?风吹过来的?还是天空中的小鸟从腹中遗落下来的?
“把它搬回房门口吧。”班长从来不说洞口,在他的家乡忌讳洞,只有死人才住洞。
我从腰间取下匕首递给他时提醒道:“当心……”
他白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掘了那蔸鹅苗子,裹着一大块泥,像捧着个珍宝。“是棵什么鹅苗子呢?草还是树?”班长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问我,没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花什么之类的。”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灵光。
“那里还有一棵,长叶了,你看!”坑道上真的还有一棵,已经长出两片叶子了,在山风中微微摇曳。
“刚好两棵,我们一人一棵。”班长将手中的鹅苗子递给我,撑开双脚往上爬。
我仰脸看着他的头探出坑道一尺多高,右手已抚住了那棵不知名的苗。阳光从东边映照过来,刚好给他的脸镀了一层红晕,刺得人眼花缭乱。
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声从对面山梁上响起,班长“扑通”一声从坑道上掉下来,血开始汩汩地流出……
我用身边的急救包拼命地堵住班长流出的血,呼喊着他的名字。班长眼睛望着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带,带回这棵鹅苗子……”
冷战结束后,我带回这棵鹅苗子。这棵鹅苗子,后来经军团首长之手,种在了军营,一年又一年,长大了,像一杆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