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风
睢州城,古巷与老街的接合部称为“丁字路口”,老汪的羊肉车子像铆在路口的黑帽大头钉。
老汪的独轮羊肉车子压着一方羊肉墩子,放着一把宽阔的片刀。大多数时候,老汪闭目养神,偶尔有客人过来,他会“啊呀”一声站起,迅疾得像门缝挤了手。
古巷,清一色的城墙砖,幽深而狭长。秋阳丽日,偌大的缝口时有拖着长长尾巴的壁虎爬进爬出,像是巷子突突搏动的青筋。巷子里,偶尔有两人迎面走来,则要侧着身错过,瘦长的身影像挤扁的刀鱼。
陈半坛便住在巷子的底部。
陈半坛其名陈其旺,祖传糯米酿酒的手艺,终日挑着一副酱紫色的酒坛叫卖。陈其旺售出半坛,剩余半坛只得挑回家去,故此,人称陈半坛。
老汪的羊肉车子便是陈半坛落脚之处,歇息下来,疲惫不堪的陈半坛便喊上老汪片得四两羊肉,坛子里舀出二两米酒,呷一口,呵口气,心不在焉地与老汪说些闲话。老汪颇为自负,生意虽说消停,却落得一身轻松,陈半坛则不然,四处游荡,累得像孙子。
老汪叼着一根纸烟,上下嘴皮压着,一说话,烟卷上下抖动,陈半坛眼巴巴地望着,颇感意外。麻杆烟袋,称为“旱烟”;纸烟,多是从上海十里洋场购来的洋货,称为“洋烟”。古巷,抽得洋烟的不多。
陈半坛沮丧着自酌自饮,时有客人过来,喊上老汪切出半斤羊肉,灰黄的荷叶包了,便忙不迭地跑到远处的酒馆端来一盅小酒,蹲下来与陈半坛同饮。陈半坛甚是奇怪,问道:“我这里上等的米酒,为何踮脚跑那么远?”
客人望望陈半坛的酒坛子,有些放马不识途的意外。旋即,陈半坛把手中的酒盅送过去,客人抿一口,连连咂舌:“好酒!”
陈半坛却是有着生意眼,扯上老汪:“俺家米酒,此处经营,除却本钱,红利四六分成,你拿大头,如何?”
俗话说,“酒肉不分家”。卖肉卖酒,相互帮衬,一举两得,老汪频频点头。
老汪本想老婆骑驴走一程,陈半坛离去,老汪多了个心眼儿——别让陈半坛这只饿皮虱子啃上了。左思右想,老汪想到一个人,巷子里的章先生。
章先生在县衙做过笔吏,公差之余,读一些庄周、易经之类的线装书,故此,章先生说话做事有些八卦。不过,章先生左绕右绕总能绕出一番道理。章先生身着丝绸短褂,戴一顶硬壳瓜皮帽,帽顶,压一枚红丝线缠绕的铜钱,儒门书香,不可小觑,巷子里婚丧嫁娶、安樑造屋,章先生指甲很长的五指一一竖起,其一其二说着子丑寅卯,久而久之,巷子里的人很仰仗章先生。毛头毛脚的老汪推门进来,章先生盯着老汪,目光沉得像石头。老汪惧于儒门的书卷之气,说话口齿不清,好半天,章先生方得始终。
章先生指派老汪搬出海青碗一般粗细的滚木,旋即,压上翘板,章先生说道:“踏上去,人立得住,生意便成!”
老汪分开双腿,踮起脚尖战战兢兢地踏上去,不承想,老汪平衡着身板立住了。
古巷,生意分为“旱生意”“水生意”。老汪卖羊肉,自制自售,鼻涕流嘴里,虽求不得外财,却做得长久,养家糊口够了,俗语:“旱不死”,即为“旱生意”;与人搭伙抑或是从他人手中取财,行话:“水上漂”,即为“水生意”。
老汪与陈半坛搭伙当属后者。
一年下来,老汪和陈半坛赚得盆满钵满,“穷生意,富朋友。”就是说,生意穷的时候有得做,富了却是容易散伙。陈半坛崩盘了,老祖宗传下的技艺,凭什么让老汪分一杯羹?陈半坛租赁店铺,另立门户。这一折腾,苦了老汪。老汪知道刀把攥在陈半坛手里,红口白牙理论一番也是枉然。山穷水尽,老汪舍近求远,决意与章先生理论一番。
老汪寻上章先生,劈头盖脸问道:“翘板立得住的生意,陈半坛坐享天下,这是为何?”
章先生不温不火:“翘板,立得住,那是旧事;眼下,未必!”
“哦?还有这番说道!”老汪冷笑一声,取过滚木,压上翘板,踮起脚尖正欲踏上去,章先生摆摆手:“且慢!”
老汪一怔。
章先生问道:“你与陈半坛是‘旱生意’还是‘水生意’?”
老汪耸耸鼻梁:“当然,‘水生意’!”
章先生说道:“‘水生意’,赤脚,踏上去!”
老汪质问:“问卜前程之时,踏翘板,先生为何不让脱去鞋子?”
章先生正色道:“常言道,站在岸边不湿鞋。那时,站在岸边,焉何脱去鞋子?”
老汪脱去鞋子,章先生又是一把扯住,老汪不明就里:“又是何故?”
章先生不再言语,东厢房取来一瓢豆油,嗤的一声泼在翘板上,翘板光滑得像条泥鳅,如何立得住?老汪牙缝挤出二字:“耍我!”
“非也。”章先生却是笑了,“往日,生意穷得叮当响,翘板自然没得油水;如今,生意肥得流油,翘板搽些油水,有什么奇怪的么?”
老汪无言以对,品味半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