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卓奇文
我即将结婚的前一夜,我的未婚夫林岸触电而死。那一夜,我的内心充满了膨胀与绝望,但我没有忧伤。
我记不清那一夜我有没有叫林岸去开灯。我记不清。
是你叫我去开灯的,陈茵。
不,我没有让你去开灯。
是你叫我的,我清楚地记得。你说,林岸,你去把灯打开,你说不开灯你睡不着。
不,林岸。我没有让你去开灯。
是的。陈茵,你没有让我去开灯。
不,林岸,是我让你去开灯。
不,林岸,我没有让你去开灯。
不,林岸,是我让你去开灯。但我没有让你死。我不希望你死。即使我不是很愿意与你结婚,但是我依然不希望你死。你的死让我内心无比膨胀至空虚,即使我没有忧伤。我几乎没有忧伤。无法忧伤。
我只是记得那夜在黑暗中,我一直到凌晨两点多还睡不着,我是那么寂寞。我翻身起来找手机,我给卓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爱你,卓。林岸问我给谁发短信,我说,我没有发短信,我只是在调闹钟,林岸,我只是在担心我明天会贪睡起晚了,错过我们的婚礼。
然后我重新躺下。在林岸的身边。温度总是那么不合适,我不是感到热就是感到冷。气息是那么陌生,让我感觉我被关在一个充气的气泡中,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想开灯,我害怕,在黑暗中,我总是害怕。我总是睡不着。我必须开灯。我必须看着那橘黄色如鲜橙一样的灯泡,我必须感到它就在我头顶,在靠近我额头的地方,在我的眼睫毛边,在我微微绽开笑容的嘴角,在我温暖的心房径道。
我微笑我即将从嘴唇爆破出的发音:卓。我是那么喜欢这个单词的发音,上唇上搉,两边的嘴角收拢,然后慢慢的从舌尖从齿间爆破出:卓。
我爱你,卓。我说。那夜,卓没有回我的短信。卓知道天亮之后,我将与林岸结婚。他不认识那个叫林岸的男人。他永远不认识。天亮之后,他或许已经离开,去了别处,再也不回到这个城市。他不想见到那个男人,也不想再见到我。我的卓。
尽管,在林岸触电而死的前夜,我的卓还和我在一起。在一起度过最后一夜。我们没有做爱,我们永远不会做爱。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卓一样让我如此潮湿,如此颤栗,但我们没有做爱,我们只是互相用手指感受着彼此的来自神经末屑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一如我们印按在一起的小指指尖,能感受到最细微最细微的变化,一点点脸红,一点点心跳加快,一点点的涨潮。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我们的手指如树枝一样开始衰老,但是我们依然没有做爱。卓说,那最深痛的瞬间留给与你一起结婚的人,我不能。
林岸在那夜要了我的第一次。是他执意将天花板的灯关了的。他是那么不自信,不自信我还是第一次,所以他将灯关了。他看不见床单上调零如花瓣的血迹。他翻过身,他打起了呼噜。我是如此寂寞。我想说,我没有感到最深痛的瞬间,卓。纯贞的爱情已经不知不觉伤害了我们年轻的身体。我睡不着。关了灯我睡不着,我想你,卓,我只想你。卓。我们是那么美那么罪。
十年了,我和我的卓从那个贫穷的小镇一起来到这个繁华如海的城市。我们是那么了解彼此与生俱来的忧伤与灾难。我有一个吸毒的父亲,为了照顾我和母亲的生活,年青时候的他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但命运荒诞的是,总是有几个卖白粉的人幽灵不散地跟着他,他试图不断地从一个城市搬移到另一个城市,但依然无法摆脱,最后带着毒瘾与一幅一拆就散的骨架回来了,卷缩在屋檐下,从此不认识我与母亲,他有属于他自己的销魂和痛苦,他是那么满足那么自足地卷缩在那个黑暗的角落。我的父亲。我孤单而自足的父亲。不,我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而他呢?我的卓呢?他有一个残疾的哥哥,一个医疗事故造成的终身瘫痪在床的哥哥,一个无底洞的哥哥,一个落入深渊需要亲人支撑着的哥哥。生命看似强悍,却是如此脆弱。我和我的卓高三那年同时放弃了高考,来到了这个城市。那年,我们十八岁,他有光亮的额头,我有高挑婷立凹凸有致的身体。
十八岁到二十四岁,六年了,我们依然贫穷。我们如蚂蚁一样勤奋,而两只蚂蚁的力量都是多么的微小啊,我们没办法在这个轿车比图书多的城市找到我们的家,我们没有家,我们只有无依无靠的爱情,从一个十平米搬到另一个十平方米,忍受杂居燥剮的噪音,遭遇窘迫卑微的刻薄。我们接吻,抚摸,寻求暂时的慰籍。我说,卓,要我好吗?我泪眼涟涟地看着我的卓,恳求着我的卓。但我的卓固执地认为我以后的幸福必须有我的第一次作为筹码,他说他是一个不能给与我幸福我的男人,所以他不能,他不忍,他也不能。
我打他,撕他,咬他。他伤痕累累,他说,茵,我的茵,不哭了好吗?我的茵。
他说,我哭的时候,他的心就会死去。我笑的时候,他的心就会醒来。
死去的心是不会感到痛的,尽管伤痕累累。
我开始害怕爱情。不,我是在害怕卓会在我某一个醒来的早晨突然不在了,我不能让自己植根于他,从而我没有办法拴住他,捆绑我的爱情。我害怕,我害怕黑暗,我害怕他在黑暗中悄悄地走掉,我害怕我因为看不见他离开的身影而不能跑上前去抱住他,求他,求他别走,别将我们的爱情带走。我必须开灯,我需要光芒,让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的卓,我的爱情,我一个个美丽或阴郁的梦。
只有在灯光下我才能睡得踏实,那黄黄的暖暖的亮亮的如太阳一样的灯光,是那般让我感觉温暖包围幸福触手可及,就如小时候躺在母亲棉花铺垫的摇篮,听着母亲那遥远的歌谣,缓缓入睡。而我的卓,灯光下他睡不着,这很好,他会整夜看着我入睡,他会整夜等着我入睡之后他才入睡,他没有时间逃跑,他必须睡眠,他必须等着确认我入睡然后再去关灯,他每天都困得赖在床上起不来。这很好,开灯。灯泡催眠的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守护着我的爱情,一起入睡。
而我得结婚了。在二十四岁即将结束的那一年,母亲得了乳癌,我得结婚了。和林岸,一个最普通的但有房有车的善良男人。我交不起了母亲的医疗费,我和我的卓都交不起。拯救母亲我只有婚姻这个筹码,你看你看,我是多可悲又是多可鄙啊,是我,是的,是我首先背叛了守护我的爱情。林岸说,陈茵,你母亲的医疗费不能担心,我就飞蛾扑火地飞奔而去,我必须结婚,和林岸,立即结婚。我去哪里再找一个这样善良的男人,在我最珍惜母亲最应该报答母亲的时候告诉我,陈茵,你母亲让我们一起来照顾。他有这个能力,他普通得只有钱,还有婚姻。
我不知道没有了我的卓的婚姻是不是肖申克,是不是奥地利女孩娜塔莎·卡姆普什的地下室,不知道会是罗拉快跑的第几种可能。我只有跑,跑,不顾一切地跑,和母亲的生命赛跑,和我的爱情赛跑,尽管后者是背道而驰。
还记得我和我的卓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不停地呼唤着卓,那个美丽如流苏的单词:卓。让它如溪水,如微风,如月光一样流泻出我潮湿的双唇,被泪水淋湿的双唇,那夜我们开着灯看着天空慢慢翻出鱼肚白。卓,我的卓说,我得走了。走?你要去哪里?我惊恐万分。你要去哪里,我的卓。尽管开着灯,我的卓还是执意在我的眼皮底下走了。
在楼下,卓送我离开。卓说,你也该离开了。这里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清晨的大街上清冷人迹全无,雾很浓,如海洋一样铺天满地着忧伤。我在出租车,我看不清卓转身离开的方向,只是看见那个在五楼的房间,那盏无数个夜晚守护着我入睡的灯泡依然亮着,穿过浓浓的湿雾给我送来了一丝光芒,那丝光芒刺得我泪水直流,我看不清我的卓了,看不清了,看不见了,这该死雾,该死的眼泪。
整整一个白天,我跟随着林岸,试衣婚纱楼,宴订四星级酒店,拜访他的父亲母亲……我坐在林岸的身边,在舒适柔软的副座上,林岸驾驶着他最爱的银灰色系BMW,我不顾林岸的规劝将手掌张开伸出窗外,试图让指尖从流窜的空气中感受到卓的气息,但我感受到不到哪怕是一丝的如电般的颤栗,卓不在了,我确信,卓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那夜,在黑暗中我将第一次交给了这个善良而普通的男人,林岸。没有开灯,我一直睡不着,我推醒了林岸,我起来给我的卓发了一条短信,我叫林岸去开灯,他起床,套上拖鞋,他伸手去拧开关,我听见了他说,怎么回事,灯泡怎么烧了,他接着翻箱倒柜地找灯泡,凳子拖动,静止,他爬上了凳子,空气仿佛停止流动了一样,阒寂,一秒二秒……一缕光芒闪过之后,随着一声地震般坠物落地的声音,凳子打翻,簌簌落入了一片漆黑。
他直至致死都没有从嘴中发出一点预兆死亡的声音。
我蜷缩着,那线消纵即失的光芒久久驻留在我放大的瞳孔,而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在想,天亮后,我会贪睡错过我的婚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