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名所困

2019-11-13 15:17刘星元
山东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家谱祖父医生

刘星元

与依附于我们身上的其它事物相比,名字或许更具备恒久性。它是我们如胎记般存在的精美或劣质的标签,是这个人区分于那个人最显著的标志。尽管,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中,这份标签并不一定能够做到独一无二——更多的人在与别人共同享用同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一对多,就像一位生育旺盛的母亲同时照料她的众多儿女,会不会顾此失彼,让其中一个本该享用母爱的孩子被忽略?

不管怎么说,必须得承认,更多的时候,是名字代替我们在世间辗转腾挪。作为符号,名字是冰冷的,它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加以支撑,用自己的身躯把这个符号带入生活的洪流之中,就像是曹翁笔下那块被遗漏下来的补天之石,寻找自己的宿主,以此在人间经历几世几劫,让它更为丰富、圆润、富有秉性。

说实话,我并不反感别人喊我的名字。既然名字的功用很大程度上在于区别和确认,那么任何用名字的方式将我从一群人之中区别和确认出的方法都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可以趾高气扬地喊,和颜悦色地喊,怒气冲冲地喊,高高兴兴地喊;也可以带着称谓有礼节地喊,去掉称谓亲切地喊。

当他们把一个名字与我自身进行某种方式的一对一确认的时候,我的名字披金挂彩,躯体像橡皮泥一样被扭来扭去,挥洒自如。人们按照与我的人际关系以及感情色彩为我的名字或添砖加瓦,或去伪存真,我的名字在他们的口中呈现怎样的色彩,那么我在他们的世界里往往就呈现出怎样的重量。我的名字,在社会功用中,无论放在哪里都显得那么贴切,无论出自谁的口中,都显得那么自然。无论是在我还是在他们而言,我与我的名字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但我反感的是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

曾尝试着面对镜面,面对另一个我轻轻地喊出我的名字。刘星元——像是一个陌生人口中吐出的没有名分的异域之词,生硬,隔膜,刺耳。时间稍微停顿了两秒,脑子转了三万两千圈,思绪飘飞了十万八千里,我最后迟疑地,没有把握地回答:嗯。

这一个字的回应,中气不足。虽然努力做了肯定的确认,实际上,内心却是半信半疑,充满疑惑的。我真的是这个声音这个名字的所有者吗?那陌生的声音传达给我的陌生字符,让我疑惑。仿佛是我一直以来都在窃取别人的名字,作为一名深藏不露的小偷或伪装者,别人从未察觉我与众人的不同之处,唯有独处出卖了我。那些镜面、月光、深夜,让我暴露了自己刻意隐瞒的真相,就像是一种劣质小食品,适合果腹,但不适合细品,一旦细品,其中的色泽、味道、工序之错乱,就一股脑被揪了出来。

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顶着谁的名字兴风作案。作为一名作案者,我用眼角装作漫不经心地搜索四周,四周空无一人,唯有背后一片沉默。沉默弥漫开,包裹着我,让我坐立不安,却又无所适从。

《礼记》载:幼名,冠字。孔颖达注疏:始生三月而加名……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时至今日,祖先命名的大体流程和功用还未被抹去,我们引经据典,只为让孩子有个被好名字衬托起的好前程。

好名字无异于一种荣誉加衔。一个好名字消融于我们的皮囊和周围的空气中,不常显露,一旦现身,必然会为自己加分不少。我们因名识人,还未见到真实的那个人,便在名字的效应下偷偷给他的性情以及志向下了一个荒谬的定义。更荒谬的是,我们将会受到这自身构建出的定义的影响和波及,并借此指点着人际关系的发展状态。

纵使不深究,我们这些普通人也应该能体会到名字之于我们的重大意义。这些年,随着同龄人结婚生子,为新出生的孩子起名,俨然成了大事。天地,阴阳,八卦,五行,干支,籍贯,家源……这么多参考系数,最好做到雨露均沾。这其中的根由,恐怕不是简单的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和“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以概括的。

花名册、高考榜、会议单、家谱、功德碑……我浏览过的名字不计其数,但真正记住的,其实并不多。在我所了解的本地历史上,名字起得最为用心的是兰陵王氏的王思璞、王思玷、王思瑕三兄弟——璞、玷、瑕,俱是有瑕疵的美玉,既是自谦,更是自励。诚如其名,三位乡贤后来在本地办新式学校,倡新文化之风,哺育后昆,成为推动本地历史进程的重要人物。

兰陵王氏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数百年间,乡贤辈出。见微知著,我们或许可以从名字中窥见一个诗书之家繁盛不绝的因由。但我们家是小门小户,因此,长辈们给我起的名字则随意得多了。

老屋阴暗的房梁上,三十年前修订的家谱不见风日已久,却仍未避免时光对它的蚕食。积年累月的尘埃附着于它的表面,借助时间的挪动玷污了它。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厚厚的尘埃也为它涂抹上了一层保护层,尽最大的可能替它抵御住了外来事物的侵扰,比方锅灶里升腾的油烟,墙缝间袭来的寒风,低矮处人间的喧嚣。

在我十八岁那年的某个夜晚,祖父命父亲在房中搭起梯子,把那一团灰乎乎、散发着霉味的家谱取了下来。围坐火塘,祖父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拭去书皮表层的尘埃,我看到大部分受到惊扰的尘埃纷纷下落,小部分尘埃则或腾于虚空之中,或沿着我们的口鼻长驱直入,直入肺腑。祖父郑重地翻开书页,他在向我一一指认我们的祖先,并希望我在成年之际将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生平牢牢记住。他并不认识家谱里的那些汉字,但他却用记忆与我的眼睛完成了某种对接,家谱之上,我们一起搜寻着家族的秘密。然而,那些圆润的蝇头小楷,总是勾不住我的目光,目光在它们顺滑的身上溜来溜去,如浮光掠影。

我想起了河流。那些伟大的河流,从不同的点上出发,越奔越长,越流越广,途中的支流不断汇聚、交合、重生,最终拧成一股长龙,挟裹着泥沙、生灵以及前尘旧事,与海洋融为一体,阻隔着大陆延伸的触角。反观家谱,我看到家谱之上,无数个名字从一个共有的源头开始,按照自然的繁衍,它们迅速扩张,它们不断延伸,它们像血脉一样流淌成不同的支流,构成一幅庞大的倒流河的图腾,潜藏进大地的躯体之中。

在厚厚一部家谱的最后一页,在父亲名字的下方,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那个位置上,分明标注着另一个名字。

按照父亲的说话,全族最后一次续添这部家谱的时候,我尚在母腹,甚至还未知是男是女,族中长辈姑且就把还未出生的我当了男丁,沿着辈分,给我随意起了一个名字。若我并非男丁也不要紧,在我之后,我必然还会有弟弟,那么这个名字将会属于他。转折来源于我的父亲,等我出生之后,父亲因为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儿子而高兴,又不满于儿子之名的随意,在与别人聊天时,偶听别人说起名字中带“元”的人,比一般人活得都要自在、滋润、无病无疾,便在给我上户口时起下了现在的名字。如此,那写入家谱里的名字便成为了一个尴尬的符号。严谨的家谱就这样成为了记载谬误的档案,而那名字的存在,总让我难以说清是我在替它活着还是它在替我活着。

又过了几年,我的一位族弟出生,他的父亲觉得我弃之不用的名字简直无与伦比,因此为他取下了那个本该属于我的名字。于是,家谱和现实中的名字以及名字所涵盖的具体的人物便产生了混乱。以家族上的名字为参照,在家谱中它成了我,在现实中我却又成了别人,我就像一个被家族这张巨大的棋盘剔除的弃子,孤独地滚落到这红尘之中。

少年时代,夜深之时,我躺在曾祖父和曾祖母躺过的床上,我的躯体在不动声色地急速生长,我的梦境在真与幻的二维空间中不时切换,时醒时寐中,我听见放置在房梁之上的家谱里,有人在私语,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嬉笑,有人在痛哭,有人在与老鼠搏斗——他的名字即将被一只饥饿的老鼠吞入腹中。哦,那只老鼠在撕咬他时,被扰动的尘埃纷纷下落,落到我的身上,而当我忍不住起身拍打的时候,我似乎能感觉到,其中的一部分尘埃在接着下落,而另一部分尘埃则在借助着我的拍打之力,重新飘荡于空中,继而回到房梁之上,回到一本厚厚家谱的封皮之上,就像它们本来就是一个整体。

尘埃升腾,尘埃降落,尘埃究竟在搬运什么?那么多的人挤在一本发霉的书里,他们又会争吵什么?听见我的咳嗽,他们为何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们沉默下来后,又为何突然从黑夜里伸出了手,揪住了我的姓氏和名字?

你的名字是什么?

是同学在问。而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里的名字,特指“小名”,也就是乳名。和大名相比,小名具备一定的隐私性和亲昵感,它是亲人辨识你的重要依据。正因为它的属性和我们平时所用的大名不同,因此,我们就把它嫁接为另一种功用。

整个小学期间,我都被笼罩在自己的小名构筑的梦魇之中。每一个学期调换班级,都会遇见这样的困境。一旦觉得某人值得交往,便有同学向其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一种考验,验证的是友谊能不能继续下去,是从普通同学过渡到朋友、哥们儿的必经之路。获得考验的人从此之后可以以小名互称,而那些所谓的大名、学名,则会被暂时搁置一边。然而,大多数时候,我都会狼狈地败在这个考验之下。原因在于,我的乳名就叫“明子”。

汉字里的谐音,往往能使两个词达到一种非凡的审美境地,但名字和明子这一对谐音,却成功地构建起了我烦恼的根源。你的名字是什么?当我怀着无比真诚的心回答出“明子”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被质疑了。问者从我的回答中触摸到我的无赖行径,他们感觉自己的信任受到了我的轻视和侮辱。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况且,在他们看来,我的解释是那么蹩脚和拙劣,简直就是在推卸自己卑劣的阴谋。

那么遥远而漫长的小学时代,我大多数时间是没有朋友的。我孤单,正是因为我不善于玩这种游戏。

到了初中,当我把名字换成“米豆”,一切迎刃而解。米豆,是朋友在喊我;米豆,是我在喊我。朋友喊我的时候,是那么的自然;我在喊我的时候,也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仿佛我是在喊别人的名字。

米豆,这个虚假的符号,来源于我祖父做过的一个梦——一天,祖父在别处干完木匠活回家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一个孩子在哭,他好心询问,才知道那孩子找不到父母家门了,问他是哪个村的,他摇头;问他父母是谁,他摇头;只有问到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才回答:米豆。祖父好心,怕孩子再一次走丢,就陪着他等他的父母来寻找,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到,于是就暂且将他领回了家。是我叔急拍窗门的声音惊醒了祖父,祖父从我叔兴奋的声音中得知了我的降生。祖父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刚才的那场梦境便是一种预示,于是,他执意要把那梦中的名字交付与我,结果全家人都不同意。于是,在此后的岁月里,全家人只有祖父还在固执地喊我的这个名字。我调皮的时候,他生气地喊,米豆;我哭泣的时候,他温和地喊,米豆;我躲起来的时候,他焦急地喊,米豆。

米豆,其实就是芸豆,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豆科植物,修长而弯曲的嫩荚如珠似玉,可做菜蔬。我父亲喜欢这种蔬菜,每年都会在菜园里种上那么一畦。鲜嫩的散发着清香的清炒米豆摆上桌,祖父却不动筷子。祖父不但不吃,也不让我吃,按他的话说,哪有自己吃自己的道理呢?

你的名字是什么?当我背着全家擅自使用这个名字冒充的时候,当我说出自己这个沾着野花野草气息的名字的时候,一切都在大家的预料之内,他们终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而我呢?我则体会到阴谋得逞后微微的快感,继而又隐隐有些不安。我用一个家庭里不被承认的假名,用欺骗,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友谊,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可是,我却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

我也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符号。作为社会人,有时候,我们本就单薄、冰冷的名字,不得不向更为单薄、冰冷的数字符号来寻求帮助。

牙疼。是左腮内里的上槽牙牙窝里顶出了一点儿异物,先前只是时隐时现地疼,陆陆续续疼了几个月,也没当回事儿,不想它便愈加放肆,开始无休止地折磨起整个牙部神经,牙龈肿胀,腮部也跟着肿胀,嘴巴无法完全闭合也无法完全张开,整宿睡不着觉,即便困得抬不起眼睑,也会被疼痛撕开。吃了两天消炎药,但是没有好转。在网上搜索病因,知道是智齿在作祟,网上的医生清一色的回答是:拔掉智齿,永绝后患。

对医院有种天生的畏惧感,若不是疼痛摧毁了毅力,决不去医院走动。到了医院口腔科,已经排了一长串的人,各个捂着腮帮子,像是有什么秘密羞于见人。没想到这么一座小小的县城,竟也有如此多与我同病相怜的人。于是从护士那里领取了号牌,7号,也就是说,我的前面还有6位和我一样蒙受牙齿折磨的人。我排在他们之后,坐在门诊室外面的座椅上,由护士喊着牌号鱼贯而入,接受医生的临幸。一个小镊子,一个小镜子,一个小钩子,还有一件喷射消毒水的喷射器,他们在我的口腔内敲敲打打,无异于一场小战争,那些发臭的污垢在口中混合着药味散发出来,便是战争的气氛,让我对自己感到无比恶心。医生程序化地检查之后,告知需要拍片,最好拍个x线片子看看,于是又排队拍片检查,拿着拍摄的片子,赶回口腔科,医生扫了一眼,说智齿的根不正,需要拔除,不然的话容易损害前面的牙齿。

一上午,我借用一张硬纸壳做的号码牌接受疼痛的摆布。口腔科的门诊室成了我领取命令的处所,而医生的手则成了指示方位去向的功能牌。医生手一摆,7号,去办卡;医生手一摆,7号,去交费;医生手一摆,7号,去拍片;医生手一摆,7号,去拿药;医生手一摆,7号,去手术室……至于我的名字是什么,医生没必要问,我也没必要说,反正,这个上午,我就是数字7,只有这个数字与我休戚相关,至于其它看起来和我更为密切的事物,反而成了累赘。我走进了简易的手术室,像一件破碎的机器,等待着检修。那一刻,我意识到,所谓健康就是整齐划一,身体任何的节外生枝,我都不想再拥有,医生的任何举措,我都不想再去质疑。

在手术室,医生给躺着的我打上了一剂透明的液体,除了针头扎入体内的那一刻有点儿疼,其它倒也没有什么,只觉得点滴进入我的体内,像润滑剂一般悄无声息。我有些昏昏欲睡,我猜想,那应该是麻药。之后,跟随着医生的指令,我努力大张着嘴,接受着各类生猛地塞进我口腔的工具对我的修理。医生的牙钳紧夹牙齿,往返使力,松动牙齿,忽觉一冷,有什么脱离了我的身体,接下来就有液体漫过牙床,沿着嘴角洇了出来。钳子带出的牙齿沾着血迹,被医生顺手丢进了垃圾桶里。从此后,我与它骨肉分离,再不相见。我以为万事大吉,可以逃之夭夭了,但是医生对我说,这枚阻生性智齿顶在与它相邻的另一颗牙齿腰间,已经顶出了一个黑洞,这枚倒霉的牙齿,依然需要被拔除。于是,刚才的程序又在我的口腔内演练了一遍,另一枚牙齿也被冰冷的钳子拔出了牙床……

一番又一番波折,“7”这个数字符号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领着一大堆药品和冷冰冰的医嘱从医院逃了出来,只把牙齿那个罪魁祸首丢在了医院。麻药的药性在缓慢地散去,试着翘了翘嘴角做一个微笑的表情,伤口处就又开始疼了起来,于是急忙把完成到一半的笑脸拉下来,恢复到木然、冷漠的表情,果然疼痛便立刻减缓了一些。虽然还在疼,但却在疼中有了死里逃生的体会。新生的我将手中的号牌一扔,向前走去,阳光打在脸上,我从未发觉阳光如此明媚。

此刻,我又想起了这一幕,想起了数字7与我合而为一的那段经历。以此类推,我依次想到工厂里的工牌号、柜台前的服务号、身份证上的身份号码……它们岂不都是一个个规定了我们某个生活侧面的符号?这是一个符号无处不在的时代,在这些抽简为阿拉伯数字的符号面前,单一的个体可以被抹去,活生生的性格也可以被抹去。

数字时代,数据支撑着我们的生活,我们深陷于数字符号的汪洋大海中,无法自拔。在庞大的数字组合里,我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临时起意,请一位在公安部门就职的朋友查询了一下全省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的数量,数据显示,共有37人之多。以本省一个亿的人口基数算,大约270万人口里有一个拥有和我同样名姓的人。以地域划分看,一个地市基本不超过三个人。聚集到一起,这三十七人已经不少了,但在生活中,他们毕竟都是一种隐性的存在,散布在庞大、广阔的土地上,与我的生活无碍,我与他们产生交集的几率微乎其微,大可忽略不计。

但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那个人是我原单位的同事,他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而我只是一名地位尴尬的临时工。他和我同名同姓,只是不同字,我们俩中间的那个字呈现在书面上,是结构完全不同的两个字,但是同音。在一个单位里,同事们以大和小来区分我们。这里的大和小是以年龄为基本依据的,但在以后的生活轨迹里,我却无时无刻不在体会其中折射出的由此延伸、变异出的地位、权势以及众人的感情倾向等因子。

身居小城,关系链条简单,从这个人到达那个人,中间的节点少,这也使得我从一个侧面强烈感受到了他对于我的影响。

偶尔和朋友相聚,一位朋友向另一位陌生人提起你的名字,那人便会摆出一副原来是你的表情。还是偶尔和朋友相聚,还是一位朋友向另一位陌生人提起你的名字,那人却又摆出一副怎么会是你的表情。毫无疑问,这两种表情都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这样将错就错的环境里,面对别人的恭维,我心里忐忑不安地答应着,虽然别扭,但还要极力掩饰。我已经懒得去分辨什么了,即使分辨了又能如何呢?要知道,在人际场上,我们认识的很多所谓的朋友,大多数是一次性的,就像是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水杯、一次性餐具,用过之后,便会被抛弃一旁。在这个场上认识的朋友,互换了名姓和职务,酒足饭饱,四散离去,从此散落在小城的各个角落,以后再在另一个地方遇见,谁都不会记起谁。即便在另一个场合重聚,依然是以前的流程,在共同的朋友的主持下,认识,互换姓名,又和之前一样,重新隐藏于县城之中。

在这种氛围里生活,我不时会遭遇一些张冠李戴的事情。比方说,那个人获得了成绩,有人向他道贺,却把道贺之辞发到了我的手机上。我很惭愧——他事业节节攀高,家庭和谐美满,简直就是一个理想版的我。而我呢?工作临时,身份临时,理想和爱情都遥不可及,理想以最为具象的方式羞辱了我,它让我活在别人或者说自己梦寐已久的阴影里,蚕食着我的自尊。

我疑心我是在为和我同名同姓的那位同事而活。我常常觉得我的生活被他打乱,但我不知凭我低微的身份,是否也微微影响到了他的生活。以人为镜,那是大政治家的风范,我做不到,但我却从更为巧易的安排中侥幸窥见了以人为镜的奥秘。

数年之后,我从那个单位逃了出来。抛却那些美好的记忆,心里多少有些庆幸,突然觉得,我把丢失的或者说混乱的自己又捡了回来。虽然前路的未知让我心生怯意,但是我终于又可以行使对于这个名字的独立所有权了。可那时候的我决未料到,在人生的路途中,被自己的名字困住的经历还将不断重演。

总有一天,道路会荒芜,祖父的姓氏会抛弃我,父亲的籍贯会抛弃我,儿孙的时光会抛弃我,像抛弃一堆垃圾,它们抽身而去,只留我在某一座没有来得及命名的山上,一心一意地发霉。总有一天,隔着一层土,那些失意的三流诗人和县城里的小政客,将会站在我的躯体之上讨论爱情、诗篇、权谋、疾病以及偏方和长生之术,谈到痛处,他们就朝着脚下狠狠地跺上几下,让我离天空和尘世又远了一点儿。总有一天,我经历了死亡,并构成了死亡的一部分,当他们终于讨论起归宿,最有资格发言的我却已没有了发言权。

以上是我在一场梦境中醒来后写下的一段错乱的文字。为了探寻我与名字的关系,我愿沿着这些肤浅的文字,回溯我的梦境。

是在春天,我们几个人相约去踏春,途中下起了小雨,于是各自找地方避雨。我找到的地方是一块残垣断壁,虽然残损了,但也足够容纳我的躯体。有风,雨就被斜斜地吹着,残垣断壁恰好能遮挡住春雨的袭扰。

雨停下来,同行的人却都不见了。我呼喊他们的名字,只有空谷里散碎的鸟鸣回应我几声。鸟声乍停,整个山谷便陷入更为幽深的静谧之中,有些瘆人。觉得背后有什么在动,猛然转头,惊了一跳,原先的残垣断壁竟然变成了一堵墓碑。更让我吃惊的是,那墓碑之上,竟然镌刻着我的名字。那是一堵黝黑的墓碑,茂盛的藤蔓攀援其上,我的名字因风雨的剥蚀,已经很老旧且浅显,那笔锋的尽头,人世的凿碑之力和自然的恒久之力在拉扯,常年的雨水用水滴石穿之心,划出一道自然的裂纹。

哦,这个名字这块墓碑现在的持有者,他经历过什么,他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丈夫?这个念头刚一闪,场景就又变了。四周漆黑一片,仿佛陷入世界的最初,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隐隐有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竟是同行者寻找我的声音,我大喊,声音刚从嘴里发出,就被什么阻隔回来,尖利地刺入我的双耳,让我的耳洞嗡嗡作响,就像是站立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左晃右晃,摇摇欲坠。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没有听见我的呼喊。良久,耳朵恢复听觉,我才听见他们已经轻易地放弃了对我的寻找。现在,他们正分别站在我的头部、我的胸部、我的腹部、我的腿部,在津津有味地谈论一些道听途说,全然忘了我这么个人。我还听见一段簌簌的水流的声音,声音过后,散发着骚气的液体从上方滴下来,淋了我一脸……

此后的很多年,那块镌刻我名字的墓碑潜伏在我的梦里,不断发酵。它沉默地立在那里,把重量压在我的身上。我提前看到了自己多少年之后的境遇,提前听到了多少年之后这世间的人对着它评头论足,任意曲解着我的生平和意愿。更多的人则对我视若无睹或不屑一顾,他们踏着我的身躯走来,又踏着我的身躯离去。而我的名字,又将会随着谁的一生继续在这尘世辗转漂流,不知所终?

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得还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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