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钢
到了六坝村,进了一座院子,我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我一惊,退了几步。那时,夜幕降临,我的眼前正陷入一片模糊之中。
我师傅喷着烟雾,一种不屑和哂笑,没见过骆驼?
呵,我的鼻息里喷出一种类似眼前黑乎乎的那头驴子一样的反应。在我们那里只有在城里的动物园才能看到的骆驼,在这里只是一种牲畜。
一夜无眠,我的梦境里总是出现骆驼的影子,同时有一阵驼铃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说不上是几更,失眠让我辗转反侧。我师傅睡在我一侧,鼾声如雷,节奏匀称。我爬起来,悄悄地拉开门来到院子里。
院子的上空,月光皎洁,星星闪烁。我忽然想到,这里不是家乡的天空。我踅摸着来到院子西侧,我想弄明白作为一个庞然大物的骆驼,夜里睡觉的时候,是站着睡还是卧着睡,或者是躺着睡。
作为一个外乡人,半夜三更在人家的院子里转悠总不是多光彩的事情。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就有一只骆驼在晃动,不,是有节奏地行走,驼铃叮当,在我耳畔回荡。
我在院子里踟蹰着,是继续寻找骆驼睡觉的地方,还是回屋里睡自己的觉。真不是个男子汉,我十七岁,该是个男子汉了,我坚定地把脚步迈向了黑乎乎的后院。
1993年的夜空下,在位于腾格里沙漠绿洲的一隅,发生了一件深夜偷窥事件。是的,一只庞大的骆驼睡觉的姿态让这个少年一览无余。
夜太深,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说不上的味道,发馊,发臭,带着一丝凉意。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我的眼泪忽然爬满眼眶。
头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户主问我多大了,我那时神思游离,不在状态。我师傅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哑巴了?问你话呢。
我脸红了红,抬起头迅速又低下,十八。其实我十七周岁还不到。
这家人的后院是牲口棚,不光有一头庞然的骆驼,还有头天拉我们来的驴子。
驴子大概听见了我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喉咙里干嚎了几下。那头庞然大物卧在一旁,很安静。
我退出后院,悄悄地回到屋里。我师傅鼾声依旧。
第二天早上,我被师傅的巴掌打醒,我开始了我的学徒生涯。
我的眼里是斧子、刨子、凿子、锯子、墨斗……
各式各样的木工用具。
杨木、松木、花梨木、桦木……
各式各样的木头。
我的眼里闯进一抹红,一抹耀眼的红,一个少女站在不远处看我推刨子。我有点走神,这个女孩是这家户主的闺女,昨天没有看到。
正在我想着的时候,我的屁股上挨了我师傅的一脚。好好的推你的刨子,不许走神!
我抿着嘴抬起头,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师傅。
瞅什么瞅,不服是吧?师傅手中的一根木条横扫过来,我捂着腿蹲在地上。
户主过来。户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黑得像酱油,他还是孩子,不能打,说说他就行了。户主的方言味儿很浓,很有味。
我师傅语气缓和,得用心,你大大把你交给我,就是想让你跟我学好活,将来能挣钱有出息。
那个女孩子靠近过来,那抹红靠近过来,我的心突突的。她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就朝院子外走去。
我师傅避开户主,他的眼神儿跟着那个女孩出去了。我师傅三十岁出头,离乡背井带着学徒来到离家几千里地的大西北讨生活。
他望着那女孩的背影,是不是想起了他家里的女人。我不懂,我才十七岁,我也偷偷地望了望女孩的背影。
就在刚才,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女孩的脸庞,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两只扑闪着光芒会说话的眼睛。
我还没有恋爱过,我还没有上过高中上过大学,就被我哥哥赶到了大西北。
这里是大西北,这是沙漠绿洲中的一座小县城。这个叫六坝的村子距离县城还有几十里地,距离沙窝不到一里路的距离,这是我后来听说的。
是那个女孩告诉我的,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红荷。
这里哪里有荷花呢,这里只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名字叫红荷。
我没想到我的初恋竟然是在大西北发生的。那时我的技术已经娴熟,一根木料到了我手里,锯子在我手中上下翻飞,木屑四溅,一根笔直的木料被我分成笔直的若干根。
同样,我手中的木刨前后冲突,刨花仙女下凡般飞舞,木料光滑平整,像一面镜子一样照耀着红荷粉白的脸。
我做出来的面柜,严丝合缝,一只蚊虫也钻不进去。我相信,用它个百年不成问题,或许百年以后成就了一件古董。卯榫结合就是那么让人服气,我真是佩服我们的祖师爷鲁班先生。
红荷喜欢站在我的旁边看我干活,我已经出师了。
那已经是一年后,我问过红荷那头骆驼的来历。我告诉红荷,我是如何的羡慕骆驼,没想到在你家里遇到了。
我告诉红荷,我曾经有个梦想,骑着骆驼在沙漠里行走,驼铃叮当,苍鹰在天际盘旋,满眼漫无边际的沙海。不是,不是,我希望是一个驼队,我们在沙漠里行走。在沙漠的腹部,就在我们口渴难耐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潭水,清清的泉水,甜甜的泉水,我们朝水潭扑去。
红荷家后是一片胡杨林,出了胡杨林就是沙窝子。
我那时候见到女孩子还是很腼腆的,红荷却让我腼腆不起来,有的只是激情和胡天海地的狂热。
那时,她只是个学生,正上高中的女生。每个周末,她爹都要赶着驴车在六坝与县城间的路上来往。
如果不干木匠活,我相信,我应该也是个学生,正该是个上高中的男生。
我相信爱情,我见到红荷的第一眼我就相信了爱情。其实那天黄昏我跟着我师傅走进红荷家的大门时,我就见到了红荷。
红荷就坐在饭桌的一个角落,我却没有勇气抬起头面对每一个人。
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被带到异乡,内心总会有点忐忑,那是1993年的时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苍凉的美好。
我学了一年活出师,我的脚步就在六坝附近转悠,我寻找着一切机会见到红荷。
我跟我师傅那次在红荷家呆了七天。红荷的哥哥要结婚,要做各式家具,衣柜、写字台、面柜、椅子。我师傅带去的电锯子很不架势,当中出了两次故障,每次害得我都要抱着一根比我腰部还要粗的木料用大锯分开。
每次都要气喘吁吁,如一头喘牛在挣扎,我希望这样,我能更好地看看红荷。我偷看红荷。
我发现红荷也在偷偷地看我。
那几天,红荷没有去上学,不知为什么。红荷给我们烧水,给我们拿点心。
被沙窝的风吹干的白面馍馍,被沙漠的太阳普照过的馍馍,在红荷灵巧的小手下,成了一种香甜的回忆。多年以后,我依旧回味着那阳光的味道。
在红荷家里做活的第三天,我的胆子渐渐增大,我不再低头,我开始审视这个苍凉的地方。
休息的空儿我去红荷家的后院,我是去小解,也是去看那头骆驼。
第一天晚上的偷窥让我对骆驼的印象模糊,这次我要认真看看骆驼。
红荷家有后院,也有后门,后门通往胡杨林,也通往附近的一片田地。红荷的老爹牵着那头骆驼正要从后门出去。
我提着裤子过去,大叔,你牵着骆驼要去哪里?
红荷的老爹手里握着一根老烟袋,眯着眼睛告诉我,瓜娃子,俺去犁地。
犁地?用骆驼犁地?我的眼珠子要出来。
对头。红荷的老爹牵着骆驼出去了。那只骆驼摇着尾巴,也不回头看我一眼,就随着它的主人出了后门。
我呆立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用骆驼犁地,骆驼在我脑里的印象一下子改变,骆驼不是行走在大漠里的吗?我喃喃自语。
骆驼除了在大漠里行走,难道就不能干些别的?一个脆脆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回头,看到了红荷。
红荷齐耳短发,身材窈窕,她脆脆的声音犹如从天际传来,是一种天籁般的美好。我和她邂逅在她家的后院。
我师傅去县城了,我能歇一会了。1993年的那个傍晚,我和红荷站在她家的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在我们那里,骆驼只有动物园才有。
在我们这里,骆驼是一种牲口,像驴子一样,能拉车,能犁地,还能骑着它在县城的大街上逛街。
你家的这头骆驼很特别,我感觉很特别。我望着红荷。
红荷笑起来,俺家的骆驼祖先是野骆驼,沙窝里的野骆驼,后来被人驯化,成了家骆驼。听说过丝绸之路吧,驼队驮着货物在沙漠里行走,就在我们家附近。
后来,有的骆驼掉队了,有的骆驼迷失在沙窝里。
我静静地听红荷说,我的耳畔传来驼铃的声音,我的眼前幻化出驼队的样子。
它们最怕沙尘暴,沙尘暴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天地玄黄。据我老爹讲,我家的这头骆驼就是一个驼队的后裔。红荷的眼睛雪亮,她和我一样,眼睛出神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
还有呢?
没有了,不要看什么都稀奇,其实它们就是一种简简单单的存在,你该见怪不怪。我不相信这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嘴里说出的话。
我师傅到很晚才回来,红荷的爹牵着骆驼到很晚也才进家。
几天后,我和我师傅离开了红荷家。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有了心思。从那以后,我一改初来时的三心二意,开始专心。有个女孩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跟我师傅学活的这一年里,我们走过了很多地方。我的手指关节变得粗大,手掌上结满了茧子,我的胳臂变得孔武有力,我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一根木料到了我手里,我扫了一眼,立马能知道这根木料的去处。
年底,我感觉我自己能单干了,我主动跟我师傅提出了单干的想法,我师傅自然有些恋恋不舍。他还想让我给他再打一段时间下手,我不乐意。
他嘀咕着,翅膀硬了。他丢给我一把斧头一个锯子一个刨子一个墨斗,外加一个工具包,还有一辆破旧的墨绿色的大架自行车。我捆好工具包,蹬着自行车歪歪扭扭朝六坝的方向骑去。
我和我师傅已经在县城呆了有一段时间,出城的路我很熟悉。出城遇到的第一个村子叫大坝,接着是二坝三坝四坝五坝,我到六坝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我找不到红荷的家。我骑着自行车在村子里转悠,像一个鬼鬼祟祟的特务。
大西北的天很古怪,白天太阳暖暖的,到了晚上凄冷无比。我敲响了一家人的木门,一只硕大的脑袋露出来,你找谁?
请问红荷的家在哪里?
红荷,红荷啊。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是她的亲戚。
她搬到了村子最东头,和她奶奶一起住呢。那个人缩回头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嘀咕,红荷外地还有亲戚,这下好了。
我没明白他嘀咕这些话的意思。马上就要见到红荷了,我捏了捏挎包,包里有我给红荷买的一条围巾。
我敲响了村子最东头一座破落的院门,这里好像不是红荷的家。谁啊?一个颤巍巍的声音。
这里是红荷的家吗?我的心有些发怵,如果是红荷的老爹或者是她哥哥出来,质问我找红荷干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现在已经跟我师傅分道扬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我为我的贸然行事感到后悔。
你是谁?你找红荷干什么?一个老太太拉开吱嘎的木门,站在我面前。
我不能再说谎,我,我以前给你们家做过家具,我,今天太晚了,回不去了。我十八岁了,说话有了点底气。
哦,你是内地来的木匠吧?老人往一旁挪了挪身子,进来吧,红荷,红荷。她喊道。
哎!红荷掀开布帘出来。
红荷看到我,没有说话。借着屋里照过来的微弱光芒,我发现红荷变瘦了。
我老爹走了,我现在和我奶奶相依为命。
我瞪大眼睛,我不是在听故事吧。
什么故事,是真的。你和你师傅从我家走后不久,我老爹就病了,撑了半年。红荷的声音哀婉,夹着一丝忧伤。
还上学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正要退学呢。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疼痛。那,那头骆驼呢?
在后院。
我跟着她去了后院,骆驼在棚里吃草,庞然大物的一个家伙,让我的心有点哀伤。
红荷的老爹走了,留下了一头骆驼还有红荷祖孙两人。
红荷的奶奶端出刚做好的臊子面,让我泼上油辣子拌着吃。我举着筷子,红荷坐在我旁边,我跟红荷还有红荷的奶奶说,红荷还得上学,继续上学,我现在出师了,马上能挣钱了。
红荷奶奶是一个老迈的带有人间烟火气的老人,她摇着头,小伙子,可别这样说,我们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红荷不上学了,去县城里的理发店当学徒,最多两年,跟你一样也能出师了,也能挣钱了。
我没再作声。我草草扒完碗里的臊子面,油辣子呛得我大声咳嗽。红荷奶奶已经给我铺好了床铺。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一出门就见到了忙碌的红荷。我跟红荷说,你能牵着你家的骆驼带我到胡杨林那边的沙窝走一走吗?
红荷瞅着我,我扶不住铁梨,扛不动木耙,我家的田都是我叔帮我们种的。这头骆驼,过了今天,就要送到我叔叔那里了,让他喂养。
我和红荷牵着骆驼走在六坝的村路上。很长很长的村路,坑坑洼洼,走到尽头是一片胡杨林。
骆驼很乖,在我们后边不声不响。骆驼吃什么?
吃胡杨的叶子,吃沙蒿。
骆驼是沙漠的产物,该让它到沙漠里去。现在的沙漠不比以前,没有了驼队,它们只能这样子,跟人相处。
我站在胡杨林的边缘,望着一望无际的沙海,我的耳畔又荡起驼铃的声音。我梦里曾经出现无数次的骆驼,就在眼前。
我牵着骆驼,来到沙窝边,骆驼不愿意往前走。我把身子贴近骆驼的耳边,我吹气如兰,这里才是你的天地。
红荷在一旁咯咯地笑起来,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木匠,我们村里来过很多外乡的木匠,有浙江的,有河南的,有江西的,唯有你这个江苏的小木匠很特别。
我扭头看着红荷,不是我特别,是你们这里的环境特别,沙漠就该有骆驼。我们上学的课本里就有骆驼,我们学过的历史书里也有骆驼,有丝绸之路,有驼铃,有西去的一路尘土。
我在这里不光见到了骆驼,还遇到了你。我跟着我师傅走过了很多村子,很多地方,我只在你家里见到了骆驼。我在苏武县的县城大街上看到过有人牵着骆驼经过,我在电视机里看到过驼队,听到过驼铃。
我们回去吧,你要牵着骆驼来这里,也看到了,那是沙窝子,我和我爹都没走出过。
不,等你上了大学,你就走出去了。
不可能了。
可能。我说,我回头看着她,红荷的脸红红的。
我是个孤儿,老家只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不管我,只顾自己,我当你是我的亲人,行么,红荷!
红荷有点吃惊。
我上学上到初三,没钱交学费了,我的哥哥和姐姐,让我退学学木匠活,说能挣钱,要不了几年就能把房子盖了,就能给我娶媳妇。
红荷,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感觉到我们是亲人,前世一定是亲人。还有这骆驼,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的梦里经常有一头骆驼在行走,经常莫名其妙地听到驼铃的声音。你说,在你家里我遇到了我心仪的骆驼,遇到了你红荷。
红荷,我们回去吧,你要继续上学,等有一天,我希望我们骑着骆驼,行走在沙漠里,不为别的,只为那遥远的驼铃的声音。
中午的时候我离开了红荷的家。我骑着那辆墨绿色的破旧自行车,驮着工具包,游走在红荷家周围的村子。活计不多时,我又来到苏武县城,在一家家具店干起了油漆工。
我把挣来的钱分成三份,一份邮寄回了老家,让我的哥哥给我准备建筑材料,一份给了红荷,让她继续上学,红荷要给我写欠条,我拒绝了。剩下的一份,我留着自己花。苏武县城的大街上经常晃荡着一个长头发的异乡青年,那就是我。
我吹着口哨行走在大街上,遇到那些粗壮的当地人,我是噤声的。我满大街去寻找骆驼,我希望能看到我想象中的骆驼。
红荷离开了苏武县城,去了很远的省城上学了,上大学。我每月的月底都要去一次县城的邮局。
红荷放暑假回家,我们又见了面。我是个才出校门没几年的人,对寒暑假的日子自然记得。当然,炙热与寒冷,就是我与红荷相会的时候。
已经上大二的红荷,出落得越来越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我站在红荷面前有些起初的腼腆。红荷经过大学的洗礼,知识渊博,才高八斗。走在六坝村子里,那些粗犷的西北汉子,围着头巾的当地女子,热情地跟红荷招呼着。我远远地跟在后面。
我对红荷一丝杂念没有是不可能的。如今,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油漆工,小木匠,如果再有杂念,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选择了离开,我没有去见红荷,我眼看着红荷袅袅婷婷进了她家的院子。我推着自行车转身离开的时候,感觉心里有点堵。
在我几千里外的家乡,已经盛传着一个说法,村里的人都说,王建设在外挣的钱都被一个女人骗去了。我感觉很冤枉,我也不会在意他们的说法。
我寄回去的钱,我大哥帮我买了红砖,买了料石,且让人捎信给我,让我把挣的钱多寄点回去,现在建筑材料涨钱。
我没再往家里寄钱,红荷上大三了,我留下够吃够喝的,剩下的钱我都给了红荷。
红荷放假的时候,来县城找过我,我没有跟她面见,我远远地躲着她。
我的那些老乡都说我傻,凭什么把挣的钱供她上学?人家长得那样漂亮,毕了业会跟你吗?我说,我没想过。
他们笑我,你就是个傻子。
我就傻笑着,不回答。我怎么回答,我回答我是自愿的,不图她什么,那样,到了老家那些人的嘴里,又是一种说法。
我大哥又让人捎信来,让我回去,再不回去,就永远不要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看到我大嫂那种阴阳怪气的态度,好像离了她家,我就没法活一样。我爹娘死得早,大哥抚养我长大,大嫂进门以后,我就感到了一种冷。
我替我大哥感到可怜。
我记忆最深的是,上小学五年级的一天,那时我大哥还没有结婚。他从外面回来,问我,建设,现在五年级的书本上已经有骆驼了吧?我说有,历史书上有,语文课本上也有。
我看到我大哥的眼睛一亮,听说大西北的沙漠里有骆驼,咱们村有人在那里干木匠活,能见到。
我知道,我大哥是想去大西北学活,想见见骆驼。爹娘走后,大哥放心不下我,没有出去。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习画画,画画的材料很贵,买不起,我就拿起树枝在沙土地上画。有一天,大哥看到我画的骆驼,说真像。
到了大西北以后,我就有了一个想法,见到真的骆驼,画。
那天我正在油漆房喷漆,气泵的声音聒耳,我戴着防毒面具,手里拿着喷枪。刨花板打上一层腻子,用砂纸打磨平整,喷上油漆,外观看来,绝对是富丽堂皇。
就跟人一样,内心一团糟,表面还得装得很平静。我感觉我那会儿就像一块将要赴战场的刨花板。
一个女孩站在油漆房门口,她站在那里往里面睃寻。我认出了红荷,红荷来找我了,我不能再不吭声,再不跟她面见。
我停下了手中的活,摘下防毒面具,过去拉着红荷朝外面走去。这里的油漆味太浓,我怕红荷受不了。你怎么来了?我问。
我怎么就不能来,你为什么不见我?你这样,让我的内心是很愧疚的。红荷一口气说完,她的眉头紧蹙,皮肤吹弹若破,让我的心荡漾了一下。
我毕业了,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以后你再也不要给我汇钱了,我欠你的我会记在心里。红荷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脆脆的,那会儿我有一种冲上去搂抱她的想法。我感觉,我这几年的付出没有白费,她能找到自己的归处我很高兴。
嗯,这就好,这就好。我嘴里说着,你奶奶还好吧?
身体还好,她还经常念叨着你呢,念着你这个内地来的小木匠。红荷从手中提着的包里掏出一条围巾,我们这个地方一到秋天,早晚温差很大,你围上,别冻坏了身子。
我的眼泪在眼里打旋,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我接过来,鼻子有些发酸,你家的骆驼还在吗?
在的,在我叔叔家里,它生了一只小骆驼,也已经长大了,哪天去看看吧。
我的心活泛起来,我的脑壳里蹦出一对骆驼母子,它们悠哉游哉地走在沙窝的边缘,驼铃在它们的脖子上叮叮当当地响着,悦耳悠长。
走吧,我请你吃饭。红荷说,我等你,你换一件衣服。
我没有拒绝。红荷来找我了,红荷是来报恩了,我不希望别人的报恩,红荷心里是过意不去的,以她现在的能力,只能带我去吃一顿饭。
我们走在苏武县的西关大街上,阳光普照着大地,大街上的音像店来回播放着鸳鸯蝴蝶梦,不知为什么,我和红荷走在一起,竟然感觉有些难为情。这是夏末秋初的季节,红荷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她凹凸有致魔鬼般的身材折磨着我的灵魂。我跟她走在一起,满脑子都是歪念。
我的那些老乡工友都怂恿我,不要做一个傻蛋,生米做成熟饭,她就是你的人,怎么能白白地付出呢。
我的耳畔回荡起他们的话。想什么呢?红荷问。
没,没想什么。我嗫嚅着,心发虚。
走到一处墙角,红荷停下来,建设哥,这几年多亏了你,我不能承诺你什么,可是,你以后永远是我的哥哥,等你回到内地,我去找你。
我琢磨着红荷的话,我咧着嘴,嗯,红荷,嗯。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开始泛滥。红荷也红了眼圈,站在那里不走了,过往的一些行人都朝这边看。
我说,走吧,我见到你第一眼就感觉我们是前世的亲人。其实,你知道是什么吸引了我吗?
红荷抬起微红的双眼,摇摇头。
你家的那头骆驼,从小我就有一个骆驼梦,见到骆驼,骑着它,用画笔画骆驼。
红荷眼睛亮了起来,建设哥,你喜欢画画,你该坚持下去的,你看,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你为什么不能画骆驼呢,骆驼是沙漠之舟,你继续画下去。我这次休假回来一周,这几天不回去,明天就去我家,画骆驼。
骆驼是一种安详的动物,你看,马儿喜欢嘶鸣,驴子喜欢嚎叫,黄牛大声哞哞,家狗狂吠,绵羊咩咩,唯有骆驼,默默地行走着,一般它不作声,就像人一样,它多像人啊。
我蹲下了身子,在墙角,忽然泪如泉涌。红荷蹲下来,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细腻柔软,我的手粗壮坚硬。
触碰到她的手,我浑身忽然发抖,浑身上下虚汗直冒。红荷是个纯洁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再跟她在一起,让别人看到了怎么想,让她村里的人看到了怎么议论。我说,红荷,我不去吃饭了,你走吧。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红荷。我不知道红荷当时是什么感觉,或许我太绝情,或许我太自以为是。
我想象着红荷一个人行走在通往乡下的土路上,踽踽独行。
在那以后,我失踪了,我老家的哥哥托人多方打听我的消息,从甘肃到宁夏到新疆,这几个地方都有我老家的木匠落脚,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消息。他们回老家过年的时候肯定会跟我哥说没见过我,他们怎么可能见到我呢。
我那时已经到了南方,我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打工。
老家的村子里在传播着一个传说,一个关于我的传说,说我多年来资助一个家庭贫困的女学生上完了大学,后来那个女学生一脚把我蹬了。还有一个说法,那个女大学生毕业以后和我走在了一起,现在,他们在一座别人不知道的城市生活得很幸福。
当然,还有几个说法,这些都是谣言,却是口口相传。
我那次跟红荷分手以后,我就选择了离开,离开那座让我留恋的沙漠绿洲,我去了大西北另一座城市继续干我的油漆匠。
那座城市也是濒临沙漠,我经常能见到骆驼。没有活的时候,我就背上我廉价买来的画板,来到一处有骆驼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它们。我的长发飘逸,胡子拉碴,不知道的人把我当作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疯子。
再后来,我辗转在大江南北,祖国各地。
这是我老家一个孤儿的故事,我和他是小学同学,他有一只手是通关手。小时候,别的同学欺负我们的时候,是他用他的通关手教训了那个欺负人的同学,我永远记着。
他后来又做了我的邻居,可是他那个做好基础的宅基地,十多年了,至今没有盖起来,他干油漆匠挣钱买的建筑材料已经被他的几个哥姐分享。
再后来,有人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见到了他。不一定是他,很像他,他成了一个画师。在江南水乡有着小桥流水的小镇上,他拿着画笔在那些墙壁上作画。
据说,他喜欢在江南水乡的墙壁上画骆驼。他画的骆驼旁边,总是有一个曼妙婉约的女子。他长发飘逸,胡子拉碴。路过的人都说,这人是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