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评两篇

2019-11-13 15:09续小强
黄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集子马先生阿Q

续小强

离乱山河——劳马《无语的荣耀》代跋

这一年,似乎做了很多的事。但还是懒散得可以了。因为数点一番,仍旧是欠了很多的债。

这也是命吧。合同文书上,落上自己的名款,就如同按了揭。于是一本又一本的书出来,真好比是一次次的欠债还钱。拿到新书后的激动,怎么形容呢,那才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愉悦感啊。

听朋友们在聊选题选题如何,我常常躲在自己的妄想中。其实哪来那么多的机心和盘算,一个选题常常也就是一篇类似读后感般的转化,抑或是,识得某人后夜里默想的那么一篇日记。真是毫无科学性而言。劳马先生的这部集子,恐怕也是如此。终审此件,我老是迷糊来迷糊去,总在想,我是什么时候认识芳坤君的呢?又是何时,让她帮我组织这部书稿的呢?像烂醉一般,真是记不得了呢。

但我又不想感谢她。而是无端生出一丝轻微的恼怒。如果不是她,定然没有这部书稿;可书稿是编辑要去琢磨的工作,和我的关系谈不上直接,所以我无须恼恨。我恼恨的,是怎么就应承了她作这么一篇跋呢?流水轻荡,也是忘了。

不过仍要感激她。不是这部书稿的组织,也不是这篇跋语的催逼,而是她已经放在前面的洋洋洒洒的序。她的这篇序,说了我许多说不出的话,也说了许多我不用再重复的话。她兼门生、批评家、学者的三重身份(是啊,她竟然圈了如此多的地),她放牧的文字,自然的,是广而深、温而细的。如何之广深?西哲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巴赫金是多么的高深啊,她真还能信手拈来,如插花一般不露痕迹;有如何之温细?她写导师吃喝笑形状种种,让人心生满满的感动、温暖和快慰。哪像我,对自己的老师春林先生,竟常是不顾师尊的那么的苛严。

芳坤君的序,快意轻滑又不失深重,有速写的力度,有版画的幽寒。这些形容的词汇,虽是批评家的照虎画猫,却也正暗合了劳马先生这部集子的精神气质。

之前,我对所谓的“小小说”也存在相当的偏见。如此偏见,和我接受的偏狭的文学史教育有关,和自我单薄的文学训练更有关。所谓科班出身,结果呢,是专业化的水平不见得长,狭隘的圈子意识却愈来愈浓。可怕,画地为牢。

那我之外的广义的偏见又从何而来?这种东西,是“小说”吗?我没有见过劳马先生。我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是否有如此文体的自卑感。比如某一天,他和余华、莫言诸神坐在一起,他会想什么呢?他果真能坚如磐石,享受如此“无语的荣耀”吗?文体的壁垒,我想应该是存在的。进而,我猜想,劳马创作之初,一定真还是为此郁闷过。

他把这部集子题名为“无语的荣耀”,和集子中的那篇故事一定是无关了。他内心的本意,不乏倔强,可大约也正是他于此文体的自觉和自信了。

我常以为,小说家首先应该是个故事家。何止是故事家,要说成是一个故事大王似乎也不过分。由劳马先生的这部集子,我想,小小说的文体对于故事的要求可能更高吧。一篇好的小小说,如果故事抓不住人,那应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或者说,一篇好的小小说,它的第一要义就是一个好的故事。读完一遍,我又重翻一遍,我对每一篇的故事就大体了然于胸了,换做一部短篇小说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般的状态是边读边忘,最后闪烁在眼前的,往往也就只剩下一个小说不打眼的题目了。我甚至打了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些小小说,真像一个又一个的段子。我在重读的过程中,还真记下了几个,幻想着在酒足饭饱之后好好地讲它一讲。因受了劳马先生快意叙述的影响,我想我的语速一定也是飞快的。

小说的故事,若果真就只是一个故事,似乎也不太确切。小说的故事,是小说存在的理由,可这个理由一定不是唯一的理由。但故事还是重要的。它的重要性,是不是在于,它还是人之所以存在的皮囊呢?我思故我在,是不是可以换做,“我”有故事故“我”存在呢?是不是这样的呢?

劳马先生集子里的这些故事,不是动物的故事,而是,人的故事,中国人的故事。怎么说呢,这部集子里边的人物既在纸面之上,又活在现实之中。鲁迅所提炼的阿Q,我想正是劳马先生笔下这些人物的先祖。那么多的人物,无一不是阿Q的子孙。集合在一起,真可就是阿Q子孙的一本新影集了。过了许多年了,阿Q的子孙竟仍是活得如此之Q,鲁迅先生地下有灵,不知做何感想。

芳坤君在序中讲:“大约一部小说能感动某人,总是其中话语和某人产生了对话效果。”我与之“对话”的结果,倒少了些“感动”,反而是自怨自艾愈加地浓烈了。一个我,阿Q吗?我们,阿Q吗?山河离乱,歌哭为谁?我想,这不是一个“笑”就能回避的话题,也不是一个“批判”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那么,又该如何?一笑而过。批判到底。都是可以的吧。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讳疾忌医已久,真是不知自己的毒疮有多深重了呢。

所以,读完这些“轻松”的“幽默”的故事,我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一点也幽默不起来,想了又想,也再没有拿它作为段子在聊谈时发挥的冲动了。我觉得有一种疼,自戕的那种疼,懊悔的那种疼,无奈的那种疼,无语的那种疼,疼疼疼,它像壶口黄河水奔涌而来……此刻,我没有荣耀,只有无地自容的羞耻。

对着镜子,我好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Q。

从这些故事的圈套中拔出来,合上这部阿Q子孙的新影集,我还想再谈谈它的文本。我所谓“速写的力度”、“版画的幽寒”,其实只是个人的一种理想,是我,对这一文体的一己私欲。劳马先生“速写的力度”是有的,不然不会有那些故事的过目不忘,不会有那些人物的Q印记。劳马先生“版画的幽寒”也是有的,不然我也不会坠入阿Q先祖的山河旧梦,而去疼,而去羞耻。我所关心的提醒,是故事的力度和思想的幽寒之外,小说叙事、语言的力度与幽寒。

我没有真正作过小说,经常地读了小说总以为自己也能写两下,结果写了三下,还是把那只枯笔拾掇起来了。只能去写点言不由衷的旧句子,间或借着如此这般的小说,说一点点饶舌而含混的话。

言不及义。也只能言不及义。

是为跋。

张明旺《愁予斋吟稿》读记

这竟然是明旺先生的第一本书……

读他写的后记,我惊诧于他近乎裸露的对于自己无情的解剖:对自己的一生,他是不满意的;对这一本薄薄的诗集,他也是不满意的。

不过,一个退休的人,能够认真地伤怀一下真是很好很好的。

可许多退休人的伤怀,我以为总是矫情而过度了。因为,那许许多多的伤怀,仍旧沉在缠缠绕绕的名利坑里。退而不休,谓之恋栈,恋栈也罢,还要绷紧了牙,直直地想能再多咬上几口口。

我以为明旺先生的伤怀,确是一个读书人的伤怀,而不是一个退休官员的伤怀。或者说,是终于明白自己是一个读书人的伤怀,而不是终于醒悟自己缘何高位不得的伤怀。在后记中,他幻想着若是自己去做教书匠如何如何,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拿起笔来侍弄文字如何如何:这真真正正是明明白白的诚挚的可爱!明旺先生与我父亲同庚,他的伤怀,引我特别的悲和凉。这清清冷冷的心绪,像极了我看自己的木匠父亲,坐在院畔抽烟时内心隆起的波澜。

其实,如此伤而怀,也还真是从中国读书人的骨子里长出的一朵绿梅。其根正在,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的诱惑、矛盾与挣扎。后记之前,明旺先生选了他大学时代所作的两篇诗论,谈诗人李白。这是他最喜爱的诗人。这青年时代的两篇诗论,毫无为作文而作文的刻意,正是其本性的自然而然:你爱的那个人,一定投射有自己命运的影子;你一遍一遍地歌咏,恰如那辘轳上愈发紧密的绞绳,而那一只木桶垂在无限的深井之中,所获是水的清凉,还是酒的醇烈,你却永远不得而知。可李白之后,宋元明清之后,之后的之后,科层制的日益铺展,网织如夜的黑幕,步步紧逼,步步惊心,哪还有吟风弄月的清净。

所以,这一篇后记、两篇诗论所流露的,正是“愁予”的精神密码。

愁有愁的壮怀。21岁作《书愤》,有“仰天啸,问斗牛剑气,何日堂堂”句;24岁作《课堂即事》,有“征途莫道雨风狂,跨乘黄,挥刀枪。斩将攻关,千骑抖飞缰”句;26岁答友人,有“丕展鸿猷,逆浪催舟欲上游”句;26岁大学毕业送同学,有“男儿事,要山河再秀,日月重光!请君休笑轻狂!自古道梅花雪后香。纵绳床蓬牖,情如烈火;焦头烂额,志比金刚。跃马关中,横戈灞上,不胜刘郎不过江”句;27岁送七七级同学,有“笔走惊龙,墨卷长鲸,豪气如虹。正春风得意,心高天下;才华拔萃,誉满寰中。日月明怀,雷霆壮采,九派洋洋论纵横。旌旗奋,恰江山召唤,一代英雄”句。一派豪言!

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亦为其壮怀之一种。于此,《献给小平同志》《读王充〈论衡〉书后》《哀李》《重读〈彭德怀自述〉》可窥一斑。尤以《读王充〈论衡〉书后》为最,那是为王充摩的精神遗像,更是愁予斋主自谦自况的一抹苍凉。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诗风,一时代人亦有一时代人之语录。想想我,和我的许多同辈,在三十岁前,哪有如此疾风劲草般的壮怀烈烈啊。不过,沧海桑田,就是愁予斋主本人,在三十岁后也是极少有这样的句子了。“我欲从今持敝帚,导夫先路扫尘烟”般的壮志,只是偶尔才抒发那么一下。日月催逼,星河洗练,那个仰天而啸的少年人慢慢地退场了。人到中年,诸事纷繁,收拢了壮怀的闪电,天地之间,唯有平淡风雨茶,“常思吐握勤磨砺,冷署寒衙不自愁”,我想已是他中年之后的常情常态了。

壮怀在己,目的却在:为人。不然,他也不会有“风云事业浑如梦”的感叹了。中国读书人,大约都逃不脱儒释道的热烘冷炙。在此,望彼,兴彼,念此,曲曲折折,枝枝蔓蔓,总难得自自然然、洒洒脱脱的快活。作为精神底子的壮怀是好的,若一味地高昂了,也是真的怕人。于此,我们的教训已是足够多的了。壮怀不足以立,故而,就有了百折千回的愁。

如果,说中国文学是愁文学,大约也是不错的(这个愁,却与现在的“装娘”有大大的不同)。它的婉约,它的曼妙,它的情致,它的幽怀,又因了壮怀打厚的底子,才真正开出了独有的清高的美好。

明旺先生的“愁予斋”,我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意思。若说壮怀是一种“大愁”,这部诗集最多部分的,却是这愁而又愁、婉约曼妙的“小愁”。七律《听琴》、临江仙《早秋有感》、七律《戏言》、七绝《答友人》及《山大中文系七七级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有感》等作可见这“小愁”的风姿,其回忆少时乡村生活的《儿时杂忆》,如有乡村生活经历,你读时必有莫名的心伤。他说:“而今春去人将老,一片冰心知未知?”我想,雾霾天,又是如此的热,如何能存得住这一点点的冰心啊。怕就怕这愁,已是到了要怜惜的地步了。你说怜惜什么?只能一句,逝者如斯夫……

小愁为愁,壮怀亦愁,这部诗集的愁之外,尚有不少应景应人的作品。一类写诗人的故乡静乐,一类写南华门内外的作家。其一生行迹,自静乐始,而至南华门终。一首一尾,叙写的这些诗篇,像极了雁北高地上彼此眺望的,已然风华不再的烽火台。又像极了从诗人肉身裂变出的两个自我,相坐默默,清茶一杯,追思羁旅沉浮。这两类诗,因其表达内容的特殊,已是难论其诗思,而只可叹其笔触抚摸的深沉了。

诗集以“吟稿”为题,我以为这个“吟”字仍可做特别的理解。由一“吟”字,去审读诗集中的一些诗篇,是可揣测愁予斋主所悟所追的诗道的。他的诗道为何?按刘小枫《拯救与逍遥》的说法,我想他是偏向于逍遥的。

逍遥难言,难言逍遥。还是就此打住,点一只烟,姑且逍遥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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