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保忠

2019-11-13 15:09杨占平
黄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作家创作

杨占平

去年9月中旬,我去京城小住,准备跟女儿一家过中秋和国庆节。9月22日上午9点多,从超市购物出来正行走在回家的小区路上,突然接到黄风的电话:他哽咽着说:保忠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回问:你说什么?他已经泣不成声,重复一句:刚刚快8点时,保忠走了!我手里拿着的袋子滑落到了地上,手抖动起来,手机差一点掉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嘴里喃喃自语:好兄弟,你咋就这么快地走了!找了小区一个休息椅坐下,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可是碍于旁边人来人往,只能默默地让眼泪流进心底。

保忠的病情我是知道的。一年前,他开始出现症状时就给我讲过,后来在省城各大医院检查,几次到北京协和医院求医,确诊为是一种少见的治疗难度大的病症后,接下去跟所有的患者一样,必须的程序就是找西医输液、吃药,找中医针灸、拔罐、开药,找民间偏方试试效果。这中间,我们通过多次电话,我也去他家里看望过,总是鼓励他要面对现实,相信科学的力量,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争取康复。我知道这些劝导其实都是废话,他是中年人,是作家,更是读书人,这些道理还能不懂?可是,面对相处如兄弟但已经染病的保忠,也只能说点这些废话宽慰他。

来京前,保忠已经又一次住院,我专门去病房探视。当时,他躺在病床上已经说话困难,看上去身体非常瘦削,但精神还可以,眼睛像正常时闪着光,看到我进去流出几滴泪水。我们没有多用语言交流,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感觉他手里的力量还很大,似乎一切语言要表达的东西都倾注在手中的力量里。我跟他目光坚定地对视,传达出的意思就是:你要有信心,一定能够过了难关!在病房外面走廊里,保忠的妻子素荣跟我谈了他这一段情况,医生会诊后说,输上一段液体再加一些机械辅助治疗,看情况再定下一步,或许会有好转的。我也相信,靠着药物和其他机械辅助,他能坚持几个月。没想到,这次看望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这才一周多他就撤手而去!真是老天不开眼啊,怎么就让这么一个刚刚52岁的好朋友离开了人世!

坐在小区的椅子上,我跟保忠的交往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认识保忠大概是在新世纪初。那时,他的好几个中短篇小说在我供职的省作协《山西文学》和《黄河》两个刊物上陆续发表;同时,国内其他不少重要文学刊物也经常有他的作品问世,于是成为省作协重点培养的青年作家之一。我那时担任理论研究室负责人,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关注省内有潜力的青年作家,因此,开始读他的作品,开始了解他的基本情况。

生长在塞外高原大同县的王保忠,一直把文学创作当成精神寄托,还在上师范学校时,课外就努力阅读文学作品,并且尝试练习写作。毕业工作后当中小学老师,业余更是迷恋文学,多年孜孜不倦,到新世纪初已经写出了两部长篇小说、两部长篇纪实文学,还有一批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不少作品发表在省内外报刊上。由于他写作成绩斐然,让县里主要领导注意到,为了充分发挥他的特长,下令把他调到文联工作。这样,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从事文学创作。保忠也没有辜负领导的期望,文联工作做的有声有色,文学创作更勤奋,成绩更突出,走出了大同,走进了全省,走向了全国。

我找到保忠当时影响比较大的几篇作品阅读,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他那实实在在来自基层的素材,那一个个充满个性而又活灵活现的人物,那独特并且富有地方气息的生动故事,那朴实无华的叙述语言,都让我无法不喜欢。就题材而言,保忠主要是写塞外农村的农民生活,精心刻画地道农民的淳朴与某些狭隘,挖掘农民的本性和社会对农民的制约。他的《张树的最后生活》《丰年》《说个媳妇给根娃》《前夫》《洗澡》《桃花梦》等作品,构成了一幅农村生活万象图,性格各异的普通农民形象跃然纸上,真切地展示了他们的喜怒哀乐。

因为喜欢保忠的作品,自然就想全方位认识他,找机会开始了与他的接触。起初是因为工作上的事通过几次电话,他那带有明显大同口音的普通话,简洁低调,让我感觉跟他的小说一样厚道。从对话中,能够明显感觉到,他不擅长跟人交谈,尤其是我作为省作协专门从事文学理论批评的人员,让他有些拘谨或者紧张,只是我问什么,他简单回答。我也出生在农村,明白他的心理,不适合在电话里深入交谈。时间不久,《黄河》杂志社召开全省青年作家创作推进会,保忠是重点作家参加会议,我以评论者和理论研究室负责人身份也到会。这样,就有了我们第一次的相识。

保忠的样子跟我想像的差不多,浓眉大眼,中等身材,说不上胖也说不上瘦,穿衣打扮普普通通,没有因为参加会议刻意修饰,憨厚、朴实,话语不多,抽烟厉害,喝酒豪爽。会议的一个环节是重点作家谈自己的创作,保忠谦虚地说,自己写了十来年,出了些作品,但基础欠缺,差距很大,要好好学习其他作家的经验,更想听听评论家的看法。这种态度,让我进一步对他刮目相看,认定他以后一定会成大气。会下,由于我们有过电话交流,他专门到我房间聊天。我之前读了他的作品,听了他的发言,有许多话题,自然两个人聊得很投缘,起初主要说他的作品,谈了我的理解,主要是肯定和赞赏;他却更想听听我对他创作的不足之处和以后的建议。出于评论者的习惯,我也诚恳地讲了自己的意见,希望他的创作视野能够更加广阔一些,阅读范围要突破国内作家作品,从外国经典作家创作中吸收经验。他很认同我的意见,表示一定要努力开拓自己的眼界,让创作上一个新台阶。随后,我们的交谈转向他的工作、生活,他毫不隐藏地说了情况。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们都把对方视为可以好好交往的朋友。

有了第一次的面对面接触,我与保忠的来往就密切起来了。隔一段总会有理由电话交流一番,主要还是谈他的创作,当然也说一些文坛走向,其他作家状态。他作为我们省作协重点关注的青年作家,自然会给他提供一些参加各种文学活动的机会,比如培训班、研讨会、改稿会、采风之类,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成为常事,每年都会有好几次;特别是他在县里参与组织文化活动,邀请我去,我非常高兴,带上一些作家、评论家、文学编辑去了他的地盘上,聊天的机会更多,近距离感受了他的生活状况,他的为人处事风格。由于他创作成绩突出,工作认真负责,加上待人诚实,在当地有很高的威信,领导赏识,同事认可,朋友喜欢,形成了一个文艺核心。看着他的这些状况,让我更加认定这个朋友能够深交。

在文学界,做人重要,但出作品更是硬道理。保忠非常明白这个不成文的规则,那几年是他小说创作爆发期,国内多家重要文学刊物集中发表他的中短篇小说,不少编辑追踪他的创作状况,并有许多优秀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重要选刊转载。可以说,保忠的创作已经进入成熟期。我看着他的创作逐年丰收,影响不断扩大,从心底高兴,也经常向他表示祝贺;但保忠总是一以贯之地谦虚,让我谈他的缺憾与不足。事实上,那个时期我已经快跟不上他的创作了。因此,集中找来他的主要作品进行研读,写出一篇综合评论他小说的文章。

我那篇评论的题目是:《真切地表现当代农民的生活态度》,文章先解读了他小说的题材优势,就是真实地展示当代社会发生巨变背景下,农村面貌、农民生活、农业走向的本质规律性,然后分析他小说作品呈现的特点,认为他的创作抓住了时代本质,消除了宣传意图,强化了对农民内心世界的挖掘,在某种意义上说,超越了前辈作家的局限,体现出当今作家的社会思考和艺术追求,更好地诠释了小说创作的民间性。

我理解,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农村小说作品,从来都是执著于对普通人的生存的揭示与探索:一是人的生存状态,怎样活法;二是人生存在的价值,即人的生命意义。二者缺失任何一面,文学境界与审美意境都会缺失。也就是说,现实主义农村小说如果远离底层人的基本生存状态,不去探究人的存在价值,作品无疑就失掉了血脉。王保忠的小说,之所以能一直充满文学活力,正是来自于创作的这一可能性。在他的作品中,我不仅看到了凡俗生活隐藏下的悲剧,也看到了含泪微笑之下的希望。比如《张树的最后生活》中的张树,四十多岁就住进了养老院,从来没有结过婚,但他本性里总希望能有个女人,体验男女之事;于是,每天来养老院门口卖东西的女人,就成了他的精神寄托。然而,卖东西的女人却是有夫之妇,把张树的那种精神寄托彻底击溃之后,他竟然去找暗娼,又被警察逮了个正着。精神希望完全泯灭了的张树,最终选择了喝药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张树的人生无疑是悲剧,但他的悲剧却是发人深思的。他的正常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自然会做出违法行为,进而成为终结人生的直接原因。可是,促使他走到那一步,难道不是社会造成的?事实上,张树的生存状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许多生活在低层的人的精神生活需求,很难得到满足,只能做出过激行为,造成一种社会问题。因此,王保忠在这部作品中,就是通过描述张树的生活状态,进而思考人生存在的价值。

由王保忠的农村生活小说,我联想到,当代中国不少主流作家也都以乡村生活为写作题材,比如莫言、李锐、毕飞宇、韩少功、阎连科、贾平凹等,他们的经验都是乡土的,民间性同样是这些作家们对待乡村的主要方式,他们借助文学家的创造性想象,从乡村丰富的意象群中获得了诸多意识的升华。莫言的好几部重要作品,都是以他的老家高密东北乡为背景,虽然叙述角度不同,但总是比较真切地表现了那一方水土的历史与现实,其中对民间性的挖掘还是很见功力的。其他几位作家的作品,对农村农民生存环境的逼真描写,都给读者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我的结论是:青年作家从事农村生活小说创作,像王保忠这样自觉地选择民间立场,而且能够以知识分子觉醒的现代意识和哲学眼光审视农民的内心世界,体现出独特的价值判断,是非常有意义的。在具体写作中,他又特别注重呈现乡土生活本色,即深入发掘和提炼那种体现出生活本质与生命韧性的民间精神——那种体现在最普通的人群、最本真的现实人生、最具体的生活实践中的真性情、真精神,就让作品有了灵魂。此外,他也比较注重文化思考,包括对传统文化中封建部分的解剖,以及对市场经济条件下乡村人际关系和道德风气变化的思考,都有一定的见解,从而丰富了作品的艺术含量。

我的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一些评论家的注意,研究或评论王保忠的文章逐步多起来,保忠对这些评论文章非常重视,总是认真阅读,理解其中的意思。省作协和大同市文联也适时地组织了他的作品研讨会,请来一众国内、省内名家,对他的创作进行评价、研究;他很珍惜这次研讨会,对每一位与会者的发言,都认真记录下来,然后细细分析。正是这种谦虚的态度,让他的写作能够继续进步,成为全国写农村题材中短篇小说的代表性青年作家之一,也就成为不少权威专家综合性评论文章中经常提到的作家,在第五届中国作协“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评选中,受到评委的好评,前几轮投票都能入围,只是最终还是名额所限,没有能够获奖,颇为遗憾。

进入2011年,王保忠的创作影响已经很大,成为山西青年作家的领军人物之一。为了让他的视野更好地拓展,让他的文学天地更为广阔,让他的才华更明显地发光,这时已经成为省作协领导成员之一的我,产生了把他调来省作协的想法。于是,先跟他在电话中作了商量,把我的想法和站在他的角度考虑的利弊讲给他。保忠当时没有立即表态,说是要好好考虑。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工作调动毕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他要离开生他养他几十年的家乡,离开年迈的母亲、相濡以沫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子女,离开许多跟他相处多年的朋友,虽然省城离他家乡也就三百公里,但是,生活习俗、语言风格、文化传承、气候特征,都是有差异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朋友圈基本都是在大同,省城也就认识几个文学界作家、编辑,能否很快融入这个环境中,对于他来说也是个挑战。我让他多方面想想,跟家人、朋友们讨论讨论。

过了一段时间,在一次会议上我们见面了,我跟他专门谈了这件事。他说,工作调动对他确实是大事,作为一个文学写作者,能够到省城工作、生活,肯定比小县城有许多优势,比如能经常同省城的许多成绩比自己大的作家来往,学到他们的经验;能同不少文学评论家交流,加深自己的文学理论基础;能有更多机会去全国各地参加文学活动,开拓视野,这些都是小县城没有的;当然,生活中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也是在所难免的,家人和朋友们多数支持他来,他表示可以考虑了。我听了他的话,特别高兴,我们进一步谈了调动会遇到的一些问题,也谈了调进省作协的工作安排和创作规划。

有了他的这个态度,我便进行实质性操作,跟作协几位领导提出调王保忠来工作的建议。作协领导基本上都是业务内行,对王保忠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也希望能调他来加强省作协的创作力量。经过党组会研究,正式确定调他来工作。随后,开始履行调动程序,让人事部门查阅他的档案,与他所在县沟通,上报省里有关部门。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保忠顺利地调来省作协,妥善安排了他的工作岗位。按照相关规定,保忠可以带一个未成年子女一起把户口落进太原市;等他办理手续时,公安部门要求他必须有一个亲戚在太原市,才能落户,他有点为难了:找不到一个在太原市的亲戚。他给我说了这个情况,我当即表示:你就落到我家吧,把我当成你的亲戚。于是,我出示了证明,手续就好办了,他和儿子成了我的家庭成员。我跟保忠开玩笑说:我是你的户主了,以后可要汇报啊。他羞涩地笑了笑说:咱们是一家人了。

保忠调来省作协,很快就融入了省城文学界,比他想象的要好许多;这是因为大家对他的创作才华都有共识,而他平日里为人处事低调谦虚,大家都愿意跟他交往。更重要的一个条件,他的工作是接手编辑省作协的会刊《山西作家》,这本杂志虽然是内部刊物,却是省作协与广大作家、评论家、文学编辑联系的主要方式,两千多名会员人手一册,俗称圈子内的刊物;他做了编辑后,从内容到形式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以一种全新面貌出版,让会员们都称赞有加,也就对他这个编辑加深了印象。所以,没过几年,他就在省城完全站住脚了,创作也有了新的突破,像代表作《甘家洼风景》就是这一段时间写出来的。除了小说创作,他把视野放开,写作方式也转向纪实文学,选择“消逝的乡村”为题目,实地走访了山西省内多个乡村,真实地记载了这些乡村的过去与现实,让读者跟随他的笔触认识现实中的山西乡村。由于写这个题材,他走了一些山西黄河边的乡村,进而让他的思维有了拓展,决定沿黄河流域各省区走一遍,把黄河流域的乡村状态写出来,可惜这个选题只进行了一部分,他就被病魔侵袭,成为没有能够完成的项目。

保忠调来省作协工作后,我们成了同事,从作协领导分工,他的工作都由我具体负责。这样,我们接触的机会就太多了,只要不外出都在单位,每天必定会见面,一起谈论各种话题:创作,工作,读书,社会,家务,时事,等等;一起跟文友们喝小酒聊大天,一起参加各类文学活动,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从没有过误会;他的家人家事我也都知道,因为他的户籍在我家,总会有些交集的事情。他的生活有自己的方式,比如喜欢抽烟,每天一到两包;喝酒时候总是带头干杯,吃菜少;写作经常熬夜,眼圈发红;我善意提醒过他几次,生活还是规律地好;他说,自己也知道有些习惯不符合健康要求,可是要改变也是很难的,只能是尽量减少抽烟的频率,尽量少喝白酒,尽量早睡觉。遗憾的是,这些习惯还没等他完全改掉,他就走了。

……

想到的跟保忠交往的事情太多了,然而,这些都成了追忆。我平静了一下心情,只是想着以后还能为他做点什么?眼下最主要的是一定要去送他一程。于是,给黄风打电话,问清楚保忠的出殡时间和地点,马上在网络上订下最早回太原的高铁票。

第二天,我一大早坐上北京西到太原的高铁,回家后,稍事休息,下午就去了保忠的家里,向他的妻子和儿女,表达了我的哀悼之情。22号,正值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是万家团圆日,而我的好朋友王保忠的出殡仪式就是这一天。在庄严肃穆哀乐回旋的告别厅里,最后看着保忠那瘦削的面孔,我抑制不住,再一次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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