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东城区有个餐饮一条街,号称簋街,已经盖过了它的大名“东直门内大街”。每逢天色将晚时,簋街便开始华灯齐明。这里成气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那时大多的国营餐馆营业到晚上六点,你正吃着饭,服务员就在你旁边随手往桌上扣椅子催着你走,惹得这口饭咽不下。而簋街的饭馆凌晨五点才下班,整条街仿佛是铁打的营盘,店家是流水的兵。它的生命力就在饭馆更迭的速度之快,而不变的总是麻辣小龙虾与香辣蟹。可以这么说,北京自从三里屯、五道口和簋街火了以后,才有了夜生活。我住的地方离簋街没多远,便写点簋街的江湖往事吧。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簋街上某家饭馆火得出奇,别人家六七点才上座儿,而他家四点会被年轻人陆续填满,人们嘻嘻哈哈,推杯换盏,吃得不亦乐乎。而门外总有人在嗑瓜子剥花生,坐在塑料板凳上拿号排队,比协和医院看肾炎的专家号还难排。伙计们呼呼喝喝,如带兵打仗一样指挥着食客。满地的花生瓜子皮,走过去踩得吱吱作响。六七点钟别人家刚上座儿时,这家已翻过一次台面。排队的人从天一擦黑排到玉兔东升。食客看不明白,旁边的店家也看不明白。
多少年后才听得一些传闻。当年那家常年排队的饭馆雇了一百个人,每人每天五十块钱,排三个半小时。他们真吃真聊真上菜,但有暗号有秘语。一瞧客人上座儿,就悄悄地“风紧扯乎”(绿林黑话,情况不好快跑),于黄龙转身之间,这拨儿人又跑到外面拿号排队去了。
日子久了,周围交通协管的、弹压街面的,居委会、普通居民住户、戴红箍的老头老太,都看出这帮人的半熟脸儿来了。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说。女孩子排久了跟男友撒娇,排队中人会客串“号贩子”:“且排着呢,五十,进去就吃,要不要?不要?待会儿一百!”这是前些年的价格。对簋街上的男人来说,若讨得女人欢心,便是金山银山也舍得。
一排多少年,那馆子真火了,连开了多家分店。人们佩服老板的精明与托儿的坚守,没人认为他们蒙人。
簋街火了的馆子很多,故事也很多。最火的一家馆子,老板原先是个安徽的女人,后来换了个高帅的男人,与这片儿的人关系打得火热,很快成了高富帅,兼任簋街餐饮协会的会长。没人知道他住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有多少钱。
有一天,他正要开车上路,车里就他一人,车刚一打着火时,后面突然上来俩人,刀就顶腰眼儿上了,要他开车就走,去哪儿听他们指挥。他通过后视镜,看到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负责望风,估摸着是盯梢盯得很久了。这哥们儿不慌不忙,一脚油上了四环,再一脚油,奔着围栏就撞,把自己的车撞得翻飞起来重重侧翻。身后拿刀顶着的俩人跑了,后面的车也跑了,他的腿残了。报案,只提交通事故,不得罪人。
听说后来他腿好了,雇了四个保镖,再也不露面了。
这个会长不当了。
“往事已随风而去,驿动的心也已渐渐平息,疲惫的我是否有缘……”我听过有人唱姜育恒的《驿动的心》,是在簋街的龙虾店里。每天晚上九点半以后,抱着吉他串桌子的歌手就出现了。只要有人,他们会一直唱到夜里两点,直到食客散尽。
簋街上很多大馆子都有驻店歌手,有的歌手只属于某一家店。他们大多不修边幅,矮瘦或矮胖,看上去还年轻,但那皮肤与眉眼之间,写着他们风餐露宿的年月。有时你看不到他们,但跟店家一说,歌手就立刻出现,先奔招呼的人来,全场人尽管可以听蹭儿。多是唱一些旅途漂泊的歌或伤情歌,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男生版的《我可以抱你吗》,朴树的《差强人意》。正想到这里,有男歌手唱了一曲冯提莫的《说散就散》,倒还真有点味道了。
为点歌的顾主唱完了曲子,歌手会到每个桌子前拿着绿底黑字、塑过封的歌单,挨个来请客人点歌。歌单A4纸大小、正反两面,每个页面有三栏,全加起来能有上百首歌。把看观来,多是八〇后爱听的经典老歌,比如《大海》《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等等。每首五十,点四首送一首。这在旧京叫戳活,过去唱小曲、大鼓甚至说相声为主,也有来学段周璇、白光、龚秋霞的。侯宝林大师当年也在妓院里这般卖艺。
为了验证本算法的实验处理效果,选取尺寸为2048×512且具有不同复杂度纸张缺陷的多张纸幅进行了测试。由于篇幅所限,图9中仅给出了3张纸幅的测试结果。为了便于观察,实验中采用细实线将图像划分成了众多区域块,检测出的纸张缺陷采用矩形框进行标记。
又有人戳活了,歌手唱了,从嗓子来听他可能没睡好觉。这样黑白颠倒的日子,歌手只能过黑白颠倒的日子。在簋街,更简陋的歌手会斜跨着塞有音箱的军跨,戴着耳麦来唱,与街头卖唱者无异。几首歌唱下去,点的人或多或少,好像都在犹豫。歌手又问了一圈,没人点歌,便将乐谱架子和麦克风放在店里,人到了柜台前,有人给他准备了大碗面,他收起吉他抱着碗,到无人的角落一边吃,一边抽着烟连带玩手机去了。深夜两点,服务员会轮流去吃饭;三点以后,服务员集体打扫卫生,连皮椅子的背都擦洗干净。在缺乏服务精神的北京,这里可以算作标杆了。这时的簋街,才像个能慢慢咀嚼完一盘菜的地方。
也有水平不够但敢于张嘴的歌手,模拟着粤语的音高唱Beyond,调门不够,声线不美,五音不准,乐感差强人意。有时你很同情他们,但更有时,明知他们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但还要支持,他们也许只能干这行。人不论有没有天赋,都应该唱下去,因为人人生来都是歌手。
我真在簋街的饭馆里见过三个如画似玉的话痨姑娘,她们是三个仿佛刚从中学考场上脱校服出来的女孩子,在旁边的桌位上不加标点地滴吧滴吧嘚吧嘚吧地说,令人担心她们一口气憋死。桌子上立着原始森林般密密麻麻的燕京啤酒瓶,打着榧子(响指),指点江山般把一杯杯啤酒干下肚,随后开始对瓶吹。她们说话旁若无人,她们喝酒旁若无人。她们摘下帽子,撩起头发用发夹子夹上,露出甜美的发髻线。她们熬走了身边一桌又一桌的客人,直喝到次日天明。
从前,北京本地的啤酒公司叫双合盛,牌子叫五星,始建于一九一五年,前些年跟青岛啤酒合并了(燕京啤酒直至一九八〇年才有)。但北京人本来不爱喝啤酒,曾管那玩意儿叫马尿。所谓长衫饮黄酒、短褂品白干。这种情况直至一九六〇年,把人饿老实了才有所改观。
北京人喝啤酒一般几瓶几瓶地点,而西北人喝啤酒是一箱一箱地叫(一箱十二瓶),三个男人喝掉两箱像玩儿似的。而簋街每家店里都有黑啤黄啤的酒桶,很多桌上都有个能装三升的塑料酒泡,上面的小龙头拧开的啤酒,似荒漠甘泉源源不绝。
父亲说,燕京啤酒是世界上最便宜的食物,说这话时他手在胸前,轻轻一抖便往嘴里扔进两个花生米。几十年来,尽管瓶儿啤的容量从七百五十毫升衰退到五百毫升,可它在小卖部中仅仅从五毛涨到了两块五,瓶儿的押金从五毛涨到一块。家中冰箱里始终冰着一两瓶啤酒,小凉房里也始终存着啤酒箱子。可父亲从不喝纯生、原浆、无醇、精酿等其他的。普通燕京如二锅头一样(他们都是绿瓶的),如酒嗝般化在胡同的平民气里。正像胡同里有的老太太会不吃晚饭,只喝一瓶啤酒,没准是为了省钱。我从小就给父亲换啤酒,在端啤酒箱时练出了考引体向上的力气。父亲胃不好,可我不忍心要他把啤酒也戒了。
簋街上还有各种火锅店,但知名如小洞天等早已无存。川味儿火锅既辣且麻,作料多得惊人,辣椒花椒、白糖冰糖、陈皮桂皮、八角草果小茴香,满锅面还漂满了大枣枸杞。一口下去,满筷子是油,直吃出肉质纤维中的味儿。
在旧京,涮的不叫火锅,叫涮锅。火锅是炖的,是最早从东北传来的满族吃法。把肉、丸子、豆腐、蘑菇和菜都转着圈切好一层层码放在锅里,用火咕嘟咕嘟地炖,放了菊花的叫菊花锅,别有一番清香。配火锅吃的是老虎酱,用青椒、香菜、蒜切碎加盐,杀出拉黏儿的样子来,一碗翠绿碧青,与山东四川等地的做法都不一样。
旧京人吃饭讲究吃完一样再吃一样,一口一个味儿。涮锅子只有羊肉、豆腐、粉丝、白菜四样宝,其他的都不涮。白菜是白菜的味儿,咽下去再吃豆腐,豆腐是豆腐的味儿。老派的人不大能接受麻辣烫、串串香和重庆火锅的,而四川和重庆风物有何不同,他们也不一定分得清。川味儿火锅是什么都涮,最早是涮水牛的内脏,什么肝脏、肚子,添以辣椒、花椒祛湿气,多是船工和码头上的人来吃的。而今,旧京的涮锅代表着游牧民族,与草根阶层的劳工在争夺现代人的胃,谁胜谁败,任由天定。
同是清真馆,新疆馆和甘肃馆、北京馆都不一样,甘肃馆是清素中带着朴实,北京馆是讲究中带着客情,新疆馆是油腻中带着热烈。
读初中时,男物理老师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功课不错的学生来簋街一家新疆馆吃烤串。一进屋仿佛进了窝棚,店里嘈杂,屋中阴暗,四壁空徒,空气中弥散着孜然味儿,桌椅和玻璃都涂抹着厚厚的羊油,这是在多番努力的擦洗中形成的,不擦洗还不至于。烤串槽子那边被抽油烟机和开到最大马力的电扇吹得嗡嗡作响,离远了误以为有人用吹风机做头发。
烤串端上来,每串的几块羊瘦肉中都夹着一块肥的,闪闪红星一般地冒着油。女生们把胃里的仓库门彻底打开。我说,老师今天请客,是让咱帮忙判卷子,吃他应该。众人交口称赞,皆曰善。那天吃了多少烤串如簋街上的店铺一般数不清。女生们把大腰子上的肥皮舔得精光,剩下的部分都扔在桌上,一个个像没了皮的香蕉。
店家的孩子只有几岁大,戴个小白帽窜来窜去打下手。有的新疆馆孩子能口算报账,羊肉一斤几两,多少根腰子多少串,凉菜多少,嘴里叨咕叨咕,一口价。若差了,会帮你把零头抹去。我问那孩子:“你几年级了?在哪儿上学啊?”可他不理我,埋头在桌上捡烤串扦子。我又问,他转身去后厨藏起来了。老板平着脸说了句:“不上学。”
我还记得桌上有本伊斯兰经学的小册子,打开翻翻,是一段段的经文,如一份没有注解的古文试卷。那孩子过来把小册子拿到一张没客人的桌前,打开后虔诚地逐段背诵。他只是打开而没有盯着看,他们不一定认识阿拉伯语,大多只会背不会念。按作家张承志的说法,这是清洁的精神,也是单纯的快乐。如今那家小铺子,已有两家明亮的门店了,那孩子许是接班了。
几十年前,在簋街做买卖的全是北京人;现在,基本是外地人。以前是自己干,现在只当房东了。若是在簋街上有两处房,哪怕是在父母的名下,兄弟姐妹每年都能分个几十万。
现在,簋街又改造了。政府要管理,不管你开业倒闭,规定每家不能超过两层,且要防火防盗,不能私搭乱建。由政府花钱来给各家拆除私搭乱建,统一盖成达标的样式。
簋街的景象,平日里并不会放在心上,直至要被管理且拆除私搭乱建,我才格外注意起它现在的样貌来。很多馆子用整面墙的镜子来装饰,你在里面坐着并不会看到自己,而是被镜子底部的明星照挡住了。明星是谁一般人不注意,反正都长得一样。进店之后,总有一票人在你身边呼呼喝喝,直吃得龙虾壳满地,尸横遍野。另外就是立式空调、一排排冰柜、男女不分的厕所……好像和全国各地的饭馆都一样,只有桌子上的燕京扎啤、北冰洋汽水,和菜单里的爆肚、豌豆黄,彰示着这里是北京。细节之处还有:桌子上有一盒一次性手套,桌子下有个塑料垃圾桶,有服务员定时会来收拾。
来簋街吃麻辣小龙虾与香辣蟹的,多数是青年男女,出双入对,窃窃私语,于欲说还休中打情骂俏,于娇羞忸怩中口是心非,于弹挑繁拨中玩弄股掌,似芭蕾舞蹈般闪转腾挪,于风月矫情中拉拉扯扯。男人使尽浑身解数,在被麻辣的小龙虾面前扮作大半宿的戏精,只看得香辣蟹都张开团脐哭笑不得……
在簋街被统一盖成达标的样式之前,我把这条街从清末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再到八十年代的景象都想象了一遍,往前的明代我无从考证,往后的九十年代直至新世纪的辉煌我已看到。想象是有条件的,它起码要躲开现实与虚空。而也许只有通过想象,我们才知道街上到底有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