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尚鹤
(哈尔滨师范大学,黑龙江哈尔滨 150025)
“解辖域化”是20世纪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与精神病学家伽塔里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中提出的概念,将其简要概括为“某人(物)离开辖域的运动”,这一运动的目的地指向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同时是把物质生产和欲望从社会压抑力量下解放出来的过程。《第37号发文》是列夫·隆茨短篇小说创作中篇幅较长的一部,以《一个办公室主任的日记》为副标题,记录办公室主任自1922年1月3日起至1922年1月13日的日记内容,通过日记形式剖开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讲述主人公在催眠师的启发下决定通过催眠将公民变成俄国当时极度匮乏的各种资源的“奇思”与成功催眠自己将自己变为第37号发文的“奇遇”。
小说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办公室主任自认为是一个“有强烈责任感的职工”,“是一个纯粹的无产阶级劳动者”。他每日为政治教育部的工作殚精竭虑,在日记中表达着国家大事的担忧:如缺少牛奶、马匹、粮食;经济、燃料、铁路危机以及红白两军的前线战事。因此,在发现催眠师可以通过催眠将自己变成驴后,他将目光转向自己——“我能不能自己催眠自己呢?换句话说,我能不能把自己变成纸呢?”
德勒兹与伽塔里在精神分裂分析中着重使用了三个概念:欲望;生成和逃逸线。三者密不可分,但“逃逸线最为重要”。在《卡夫卡:走向一种少数族裔的文学》中,他们指出,“解辖域化是一条逃逸线路。主体可以通过它实现自身逃逸,并且可以彻底与过去脱节。”最终实现自身个性的解放,它从来都不是外在力量强加给主体的行为。解辖域化的实现是一个极为艰难的过程,会受到诸多阻力与挫折,最终实现主体的解辖域化首先就体现在主体思想逃逸的坚定性。办公室主任一直秉持着“共产党人必须为理想而遭受苦难”的想法,即使在变成发文的过程中,几次面临来自妻子和同事等方面的阻力,仍旧坚定逃逸路线的实施。
主人公的思想逃逸体现了他精神解辖域化的过程。精神解辖域化则指的是“一切抽象的看不见的变化主要是心理方面、思想方面和精神方面的变化所引起的对主体的改变”。行为主体物质上的解辖域化会促使其精神辖域发生变化,同样精神上的解辖域化会推动主体物质解辖域化的实现。办公室主任在思想上逃逸的迫切愿望,推动了其物化推理链的形成。最终其变成发文成功达成物质解辖域化后,尽情畅想“统一的纸质共和国。”此时行为主体精神层面的解辖域化更加向前推进了一步。主人公的思想逃逸作为肉身解域的先决条件为其奠定了理论基础与解域方向。正是主人公首先坚定了想要摆脱现实空间的种种限制、冲破现实世界桎梏的思想,方为接下来的肉体解域提供线路方向。
解辖域化强调每条逃逸线,都强调人或物脱胎换骨的质变。它的目的是颠覆过去,创造出全新形式的物质,因此,逃逸线更具创造性与革新性的“越过特定的界限而达到事先未知的目的地,构成逃逸路线,突变,甚至量的飞跃。”办公室主任在坚定将自己催眠变成发文纸的想法后,便开始付诸行动,最终实现了一个物化质变的飞跃。在1922年1月9日晚上,办公室主任开始冥想“我是发文”。1月13日黎明,办公室主任成功变成了一张发文的底稿。至此,人物的异化使得主人公的肉体实现完全解域。
《第37号发文》的主人公是绝对意义上的主动异化:无论是提出“将公民转变为更高等的事物”,到自行催眠将自己变成纸张,到试图向“全宇宙范围内进行这场改造”。但主人公作为人的感官体验是负面的:如“一整天都过得十分不开心”;“更大的不悦在等着我”;以及几乎每篇日记中都要提到的“昨晚睡得不好”。但在物化为发文后,主人公获得了全新的感官体验:“我太幸福了”;“我的内心很明朗、愉悦”;“一个光明的未来等待着……”因此主人公始终对解构肉身的物化过程与结果保持同人类身份相比截然不同的积极态度。
德勒兹的生成论体现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与主体的活力论重构。一切‘存在’与主体皆不过是‘生成生命’之流中的一个相对稳定的瞬间。”尽管人类中心主义确立了“人类主体和价值主体的特权地位”但这种“‘唯人建构’也决定了它被解构的必然。”灵与肉、我与他、线性与空间、人与非人等二元的界限伴随着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而渐渐模糊。隆茨在《第37号发文》中解构人类与非人类的二元对立的社会符号,并在人与非人的二元对立中插入其它介质,主人公可以在人类存在与发文存在之间相互转化,从而尝试建立多元链条。办公室主任的肉体解域,也就是物化过程。忽视了自我意识作为个人存在的根本前提。在“异己”作用下,丧失人类的自我本质与主体性,丧失自由,人也变成了非人。
办公室主任自精神思想逃逸至肉体的最终解域都伴随着“名声大振”的个人期盼以及将公民变成纸张并且“帮助我们解决经济危机,点燃世界革命,在宇宙范围内给予工人一个光明的天堂”,甚至“通过一支强大的,理想的纸军征服整个世界”的美好愿景。但小说的结局却是悲剧的、无果的:俱乐部主任巴利诺夫将落在地上的发文捡起,“他拉着我的头,换句话说,拽着纸边揉揉搓搓。……到这里,办公室主任的日记不知道什么原因中断了。”小说从一开头就已经预示了主人公的悲剧结局。1月3日晚办公室主任在日记中写道:我认为今天是一个伟大的日子,因为我今天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在这里,作者向读者介绍了他的作品的原始来源,即果戈理的小说《狂人日记》”。“一个伟大的日子”与果戈理《狂人日记》中的“今天是值得大庆祝的一天!西班牙有皇帝了。他被找到了。这个皇帝就是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悲剧的音调在果戈理的故事中愈演愈烈,完全改变了之前读者的印象,而隆茨却没有。”
在身份差异与阶级划分基础之上,主人公试图在光明愿景与残酷现实中建构“想象性身份”与美好的乌托邦理想。办公室主任由人到非人(也就是第37号发文)过程中,从最开始的思想逃逸线路萌芽到最终实现肉体的解域,是其对自我存在的追求,同时是对社会的反抗。但反抗的结果并不尽人意。办公室主任并非单纯的为了解域而解域,而是在解域中表达自己的不满,挑战生活与社会权威,并试图点燃世界革命。然而主人公将自己看作是“超人”的实践家,认为自己身肩重担,发挥自身的内在张力实现逃逸与解域,但事实上反映了其价值观的变形。这种不合时宜与现实相悖的乌托邦愿景使主人公俨然成为残酷社会的生产机器。
办公室主任在成功异化为发文后,还面临另外一个问题。“解辖域化的解放性只是暂时的,再生产同时也意味着解辖域化的欲望及物质生产之流即将被再辖域化。”主人公决定从纸变回人的形态,但“如果我变成了人,那么37号发文就不见了。那就会变得无序。”因此他决定保持发文的形态,小说到此戛然而止,但主人公被再次辖域在发文世界。随着办公室主任的日记的中断,办公室主任的命运也被迫结束。办公室主任的日记中断,不仅代表他个人的悲剧命运,更是代表了这一类人的最终结局。他们是表面上的共产主义者,坚决地捍卫共产主义的条文与规章,实际上在他们身上折射出的是官僚政治体制下的效率低下以及官僚机构臃肿等现象。他们甚至幻想以自身之力,通过奇幻的方式解决俄国物质资源匮乏的困境,但从现实角度来讲,我们知道这完全是不可实现的、是荒诞的,其最终结局必然是无果的。
《第37号发文》中由人到发文的物化过程,是作家隆茨喜剧精神的勃发,更是其批判现实荒诞的表达。小说多处凸显异化与存在主题,同时突出荒诞色彩。尽管主人公将自我定位为“有强烈责任感的职工”,“纯粹的无产阶级劳动者”,但实际上作者目的并非表达或宣扬主人公的爱国情怀,而是借此类小官员的视角与思维方式看待官僚体制下当代俄罗斯社会与世界的荒诞性。楚科夫斯基认为“隆茨果敢地(甚至是放肆地)讲述自己的讽刺小说《发文日记》当隆茨谈到‘他的推理链’时,我笑了起来,故意看着旁边的人:他们像石头一样坐着。”作家的作品中的讽刺效果在楚科夫斯基眼中已经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