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鸽
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2015 级毕业大戏邀请了德国当代著名导演伊万·潘特列夫排演德国名剧《沃伊采克》,是此剧专业创作团队完成的首次由华人演员出演的公开演出。笔者作为此剧的副导演,在排演中记录了整个创作过程,包括导演对剧本的解构及重建和富有当下意义的舞台呈现,本文对于此剧的阐述对那些看过本剧及想进行此类文本创作的人应该会有所启发。本剧作为毕希纳的名剧,留给后人思考及解读的空间非常大,也因此成为很多戏剧导演愿意挑战并创作的剧作。
《沃伊采克》是德国著名剧作家格奥尔格·毕希纳根据1821 年德国发生的一起真实的谋杀案件创作的:“沃伊采克是一个士兵,跟未婚妻玛丽生了一个孩子,工作是在军队中给上尉理发,同时又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医生做医学实验,医生可以决定让他三个月之内只吃豌豆,渐渐沃伊采克出现了幻听幻视的感觉,并且他发现玛丽有了情人,在他被情敌殴打之后,他听从了刺死玛丽的幻听的指引,最终杀掉了自己人间唯一的爱人。” 沃伊采克杀害了玛丽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他内心的的反社会人格。生活的所有部分都让沃伊采克感到极度失望,世界上唯一跟他有感情的只有玛丽一个人,所以他最终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决定把他跟世界唯一的连接也了结掉,于是他杀了爱人玛丽。沃伊采克作为一个杀人犯,他并不是一个正常人,实际上他是一个病态的、内心非常压抑的、有幻听的人。
毕希纳在1837 年并未完成对此剧的创作就去世了,《沃伊采克》最初被收录在毕希纳第一版作品集,于1879 年问世,立即引起德国著名戏剧家、1912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霍普特曼的关注。《沃伊采克》于1913 年在德国首次被搬上舞台。1967 年,《沃伊采克》剧本运用现代照相技术出了文字上更准确的新版本。随后又出现了两版由文学家编辑的不同的版本。此次在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大戏就是根据维尔纳· 莱曼版的剧本为基础,经由导演一字一句根据德语与中文的语义之差而重新进行翻译整理过的中文剧本。
《沃伊采克》是一个让导演很有发挥空间的剧本,整个剧本由27 个段落组成,不同的导演会重新进行排列或删减。因此,全世界不同时间不同国家排演的每一版《沃伊采克》都不一样。
该剧导演是从德国特邀的、出生于保加利亚的著名导演伊万· 潘特列夫,他曾为柏林德意志剧院及欧洲很多剧团导演过《培尔· 金特》《女仆》《菲罗克忒忒斯》《物理学家》《等待戈多》《避暑客》等多部有影响的作品。
在排演《沃伊采克》的过程中,我发现导演的戏剧观还是很“布莱希特”式的,他认为演员在舞台上要直接跟观众交流,而不是沉寂在角色的世界里忘记观众。他认为演员不是要自己去成为角色,而是把角色拉向自己,去考虑角色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他认为表演就是要展现给观众所有的工作过程,而不是在舞台上展现出一个“奇迹”,观众需要看到的是“此时此刻”,是每一个当下的呈现,而非重复的表演。因此,在本次2018 年上戏版的创作过程中,于1836 年创作的《沃伊采克》却被赋予了当下的环境和时间的意义,导演认为:“无论何种社会情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社会阶层的漠视,凡此种种却未曾改善。人类对自身的生存状态和环境一直不断挣扎、拷问。可以说,作品《沃伊采克》的主题关乎全人类,其跨越包括种族、国籍、文化的差异。”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沃伊采克。
导演也非常敏锐,他能迅速观察并了解到每一位演员的性格特征,因此他在对《沃伊采克》的角色创作中融入了演员本身的个性色彩,也加入了一些导演在排练过程中产生的灵动想法。导演在最初的排练里,每天都会跟演员交流互动,发掘每一个人的潜力。譬如,有一位女演员胡可女很会唱歌,她第一次见导演时隔壁排练厅有很吵闹的音响声音,但是胡可女没有受到影响,而是深情地完成了一首高音的英文歌。导演当时觉得很好玩,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让胡可女在戏的段落之间跑到舞台上放声大唱,然后被两个男演员搬下去,胡可女却仍然找机会跑上来唱歌,自我陶醉地跟观众互动,最后还是被抬了下去。”所以这一版的《沃伊采克》中,当玛丽和鼓手长偷情时,穿插了这样一场“唱歌”的戏。导演发现鼓手长的扮演者袁廷毓擅长翻跟头,便有了鼓手长其实是招揽者驯的野兽这样比较抽象的想法,并在招揽者那一段让他穿上了猿猴的衣服,直到他见到玛丽时他摘掉猿猴的头套,敞开上衣跟玛丽调情,两段戏是连在一起的,导演也因此把“鼓手长”的角色改名为“猿人”。
最初在拉框架的时候并没有“傻子”这个角色,但是在跟几个男演员相处的过程中,德国导演对“东北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演员们也一再表示想演“傻子”的信心,导演就决定让两个沃伊采克轮换演“傻子”并给其加重戏份。在情节设定上傻子爱着玛丽,玛丽在偷情的时候都是傻子在照顾孩子。也因为剧作中那句“美丽的世界、傻子们的世界”,导演决定以傻子说出那句“漂亮的谋杀”作为剧终。剧中一段独立且带有哲学思考的老奶奶“讲故事”的段落,也只有傻子一个人在台上蹲着认真听和伤心难过,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导演在面试的时候让每个演员演一段,演招揽者和工匠的演员刘浩面试时演了招揽者,他自己设计的着装是丝袜高跟鞋,且他自然如玩耍般的表演,让导演特别欣赏,最后在招揽者的造型上保持了丝袜高跟鞋,排练时让演员穿着高跟鞋找感觉。最后刘浩的招揽者的形象及其表现成了舞台上的亮点。
再譬如,因为导演在上海时住的是民居,他有空就走街串巷观察市民生活,发现了各种各样有意思的工地,还有旧城区那些老房子周围的脚手架。这些日常生活气息给了他灵感,他让舞美设计把布景做成了三层楼高的用竹子做的脚手架,这样的构想使本剧有了一些变化:主人公沃伊采克和安德烈斯的身份也从士兵变成了工人;三层高的脚手架使舞台表演有了层次感。在排练中,导演发现医生的扮演者郭晗比较恐高,在他爬上脚手架二楼后双腿发抖,同时说台词时特别具有“喜剧感”,因此导演在通过与演员的协商后,在戏剧快结尾处让医生爬上三楼说他最后的大段独白。演员在排练时爬那陡立的梯子时,浑身冒汗双脚颤抖,导演对郭晗说:“你可以在舞台上骂导演,怎么让我爬这么高!”因此,在演出时,医生的扮演者郭晗边爬下梯子边骂:“谁找来的导演,糟老头子坏得很,让我爬这么高!反正他也听不懂中文,太坏了……”引起观众一阵笑声和掌声。
导演的理念是,舞台不是一个变魔术展现魔幻的地方,舞台上的所有真实和发生的情况都应该展现在观众面前。因此,他要求所有的演员都在舞台上完成换装和准备的工作。演员候场时每人一把椅子坐在舞台后方,观众可以清晰看到演员的上下场转换及所有一切。值得一提的是,由二十几个小段落组成的《沃伊采克》基本做到了每一场戏之间的无缝连接。全场只有在剧终时有一次熄光,这一版在戏剧整体节奏的掌握上还是能够吸引住观众的注意力。
《沃伊采克》的舞台布景除了后面的脚手架,舞台前方还放了一个水桶,有水滴下来,观众一直能听到“滴水”的声音。(后来在舞台呈现上没有真正做到水滴落入桶中)导演说,水滴声象征着时间的流逝。戏剧是关乎空间和时间的艺术。
《沃伊采克》作为毕希纳的代表作,在全世界特别是欧洲有着很高的知名度,而不同的导演对此戏的呈现也不尽相同,由此可见沃伊采克是一个可以给导演很多发挥空间的戏,其文本价值可见一斑。此剧本之所以成为经典流传至今并在戏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与此剧中哲学性的文学元素的台词有很重要的关系。
此版《沃伊采克》在排练过程中,导演从最初的27 个章节的剧本删减到了19 个章节的演出版,章节顺序也进行了重新排列,原剧中一些唱的戏(小姑娘们和玛丽的唱词),还有甲乙群众的戏都删除了,穿插在段落之间只增加了胡可女即兴唱歌的一段,可以说,此次演出版的剧本矛盾冲突和事件更集中。
剧中所有角色的语言都让人觉得很有嚼劲。招揽者的15 分钟长段独白中句句堪称金句,节选其中一小段话:“你们看这头畜生,这还是没有腐败变质的自然中的自然!你们向它学习吧。你们请医生看病吗,那是极其有害的!有人说过,人啊,你要自然一点。你本来是用灰、沙和泥土创造出来的。你想比灰更多吗?比沙更多吗?比泥土更多些吗?”毕希纳出身于知名医生家庭,自己也是学医出身,但是他却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人本来就是用灰、沙和泥土创造出来的,你能更多些吗?直到今天,听起来还觉意味深长。
当沃伊采克看到了自己的爱人玛丽与别人偷情时,他有一小段独白:“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我必须看见,一定能亲手抓住他们。一种罪孽,如此深重。再见,玛丽,你像原罪那样美丽。——死罪能这样美吗?”这是沃伊采克内心开始跟自己的爱人告别,他用原罪比喻玛丽的美,想到死罪能结束这样的美吗?由此,毕希纳剧作中诗化台词的处理确让人感到意味深长。
在剧本后半段,沃伊采克杀玛丽之前的一场戏是老奶奶讲故事。毕希纳用这个故事表达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哀。奶奶说道:“从前,有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们都死了,世界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全都死光了,他离开家,走啊走,白天黑夜地哭啊哭。因为世界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就想到天上去,月亮那样亲切地望着他,后来他果真来到月亮上,可是他发现月亮原来是一块烂木头;后来他又朝太阳走去,他终于来到太阳上,可是,他发现太阳原来是一朵开败了的向日葵;他又来到星星上,他发现原来星星是一群金蚊子,它们被别在空中。那孩子又想回到地球上来,回来以后,他发现地球变成了一个打翻的罐子,他感到非常孤独,就坐在那只罐子上又大哭起来,直到现在他还坐在那儿哭,他十分孤独。”
这个“讲故事”段落设置是由女演员胡可女一字一句一停顿地讲完,舞台上除了她之外,只有傻子一个人在认真投入地听这个悲伤的故事。这个故事里面有每个人的悲哀,人人都是孤独的,无论是追求热情的太阳,还是温婉的月亮抑或是闪闪的星星,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烂木头”“开败了的向日葵”“金蚊子”,等他被现实打败重新回到地球上来却发现地球是个“打翻的罐子”,他“直到现在还坐在那儿哭,他十分孤独。”这其实是多少人奋斗一生的写照啊,那种孤独和无奈的隐喻是多么生动啊!
《沃伊采克》的主要价值在文本文字上,导演要求每个演员在排练时对台词节奏的处理就是一个字“慢”,而且字与字之间要停顿,有些长段落的独白导演甚至每个句子都画出了停顿符号,刚开始演员们很难慢下来,但渐渐慢下来之后,我发现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都可以细细咀嚼、品味文本的意义,也就更能体会到毕希纳作品的伟大之处。《沃伊采克》的剧本不是一个很容易读的故事文本,即使在德国,本土观众也很难理解文本的意思,但这部戏之所以作为经典作品流传至今的确是需要演员及观众“慢慢”品味的。
在排练时,导演并没有逐字逐句跟演员分析每字每句的意思,但是他的“慢”处理是在于每日6小时的分场次排练,连续数日下来,可以看出演员们对文本的感觉和处理就每日都在深入,而这些理解和处理都是演员自发的。“慢”是在排练中把演员代入文本的秘诀,演员正是因为“慢慢”体会文本而进入到角色,从而塑造角色。其实无论是生活中还是舞台上,“慢”节奏的处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排练中,慢是一种方法,可以有效训练演员对文本的感悟及把握。值得一提的是,在排练时,很多段落我们都使用了各种烘托气氛的音乐伴奏并故意把音乐声音放得很大,致使演员必须要大声并用腹部发音才能使台词被听见。“慢并大声”地说台词是整个排练过程中对演员的要求,因为慢的咀嚼、放大的语义表达,使演员们的表演在舞台上出现了不一样的张力,他们站得住、站得定、语言慢得下来、停顿得下来、舞台上的表演既准确又有力量。事实上,到了排练后期快要进剧场的时候,台词的整体速度节奏又进行了提升,但是无论台词用何种方式和速度来表达,其语义已经清晰可感。而且,在上戏实验剧场这么大的舞台上演出,演员们全程没有借助任何话筒发音,让观众们感受文本本身的意义和力量,对于像《沃伊采克》这样的戏来说,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本次《沃伊采克》的演出应该用“简约”来概括。除了舞美用了一个脚手架之外,灯光全部使用“常规灯”,而且在灯光使用上非常节制,整台演出只有19 个灯光, 拒绝使用一切让人眼花缭乱的舞台效果,坚决不使用有噪声的电脑灯。演员面对观众的“慢”说台词,在舞台上的调度也是只走“直角”。导演所有的看似尽量简化简单的舞台处理,实际上就是为了突出戏剧文本本身的张力。
看过上海戏剧学院2015 级表演系毕业大戏《沃伊采克》的公演的观众都反馈每一句台词都听懂了,但是整个剧的意思似乎还需要琢磨。有一些伟大的深刻的戏剧作品不仅仅是在讲一个故事,而是让人走出剧场的时候仍然能有一些思考。我认为《沃伊采克》就是这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