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颜
鼠尾草已在摇篮中枯萎——
面对新的死者,迷迭香失去了它的芳香——
即使艾草也只有昨天才苦涩。
慰藉的花朵过于微小
不足以补偿孩童一滴泪的苦楚。
——奈丽·萨克斯《安慰者的合唱》
盘桓在南方的寒气被春节的热烈气息驱散。再过一天,就是一年中最盛大的除夕了。等待和团聚,丰盛的食物和闹腾的话语,从城市到乡村,一切都是欢喜、祥和的样子。
一个父亲载着两个花骨朵一般鲜嫩的女儿去亲戚家串门,却再也没有回到家里。
206国道,烟汕线,就在他们即将靠近自己无比亲切的村庄之时,一辆小汽车从他们身后飞速驶过来,撞上了三人乘坐的电动车。
这一天是2月14日,西方舶来的情人节在这座小城里像传染病一样恣肆蔓延。这一天,兜售鲜花的人挤挤挨挨地充斥于街头巷尾,超市将巧克力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餐厅适时地推出了情侣套餐。据说,这一天酒店的大床房早已爆满。
没有人能预测前方是否潜藏着灾祸,时间中那么多的暗合瞬间从偶然走向必然。谁知道呢,一些原本毫不相关的人,如何就从貌似命定的情节里相遇,然后相杀。开着奥迪小汽车的李生,他完全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个夜晚,会有这样的人祸发生。他踩着油门以超过安全规定的速度飞奔着,是要匆匆奔赴一个情人节之约,还是仅仅因为一种开快车的惯性,他没有说。他还那么年轻,24岁,意气风发,有优裕的家境。他甚至不需要经过自己的努力和打拼,就开上了奥迪车。如果不是刚从看守所押解过来,他应该有比现在更清爽、更帅气、穿着更得体的样子。
但是,猛踩的油门和盲目的自信,酿成了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也从此改变了李生的人生轨迹。
受害人的亲戚在证词里回忆着一家三口去他家里做客时的情景。那天晚上,壮年的父亲领着两个年幼的女儿来家里串门,大人小孩欢天喜地,一团和气。夜晚约八时许,大人们正相谈甚欢,小女儿嘉嘉嘟起了小嘴巴,催促着父亲说:“爸爸,我想回家,我们快点走吧。”于是,父亲止住了话头,领着两个女儿出了门。他们与亲戚道别,相互说着各种吉祥的祝福。谁知道几分钟以后,这个慈爱的父亲和两个撒娇的孩子,生命戛然而止。
李生在庭审中回忆起那惊魂一幕,似乎仍旧心有余悸:“当时,我与一辆大货车会车,前面没有看到任何车辆,视线一览无余。但是会车后,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一辆电动车,我一下子蒙了,已经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我撞上去时,急踩刹车,安全气囊打开……”
李生的车辆在事故之后进行了速度鉴定,时速在86到94公里之间。显然,他在遭遇大货车的时候,并没有减速,也没有普通人在面对大车时的警惕和防范。他依旧踩着油门,一路高歌猛进,超速行驶,把开放性的国道当成了高速公路。即使那时候,正在会车,正是夜晚,正是视线最容易出现盲区的时候。
人们通常喜欢把激情和速度这两个词语联系在一起,仿佛充满了高效的、快捷的、光明的、希望的、创造的力量。但是,速度同时又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魔鬼。它像飓风一样席卷生命,覆盖心跳和血液中继续的可能,让一切光明、希望和创造轰然结束,化为乌有。
有数据显示,交通事故一半是因为车速过快。当车速超过每小时50英里时,车速每增加10英里,碰撞力就会翻一番,造成致命交通事故的概率也大大上升。也就是说,车速越快,造成当事者不可挽回的死亡概率越高。当车速达到上限时,一旦发生爆胎或碰撞等事故,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飞速旋转的车轮,带着李生饱尝了速度和激情的快感,也饱受了恐惧与无力承担的梦魇。“砰”的一声巨响,世界天旋地转。他终于从惊魂中镇定下来,打开车门,看见一大两小的三具肉身无序横陈。鲜血洇红了他的眼睛,以及整个大脑,整个世界。甚至,还将洇染在他后半生无可逃脱的灵魂里。
他们那样安静地躺着,任由热腾腾的鲜血自体内汩汩地逃跑。他们已无力动弹,甚至连呻吟都发不出一声。他蹲下身来,却没有勇气去触碰他们的身体,只是用颤抖的手拨出了急救和报警电话。然后,向父亲和所有的亲人求助。他乖乖地等在那里,等待着道德的谴责和良心的审判,还有法律的惩罚。这时候,如果有人骂他,打他,他都是愿意接受的。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低着头等待老师或父母的责骂,骂过后,他会觉得自己内心的负担也变轻了。
我曾经无数次地领着孩子穿过城市的十字路口,她学着我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红灯停,绿灯行……”从小,她那么乖,那么严格地践行着掌握到的那一点点交通安全知识。可是,关于安全,一个人一生中需要掌握和防范的又岂止这些?
现在,她开始自己骑着自行车上学、回家,自如地穿行在大街小巷。她明亮的身体正在向着天地伸展,像一尾投入清水的鱼儿,那么畅快,那么自信地游弋着。而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常常有种莫名的担忧。我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交给纷纭的世界,交给穿梭不停的人流车流,世界会始终对她报以微笑吗?
她时不时回来吐槽,小汽车的霸气占道,三轮车的横冲直撞,摩托车的呼啸飞驰,常常将骑自行车的学生娃撵得无路可走。她还不忘幽默地戏说一番:“这就叫‘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是的,我们无力更改所面临的现实,除了教她多一些警觉,宁愿谦让也不与人争抢之外,还能怎样?即便如我,在各种道路上行走了三十多年,面对复杂的路况复杂的他人,似乎也只有退让一条路可走。
五岁,外婆牵着我的手在马路边上慢吞吞地走,一辆自行车擦过来,将我挂倒,哇哇大哭一场;十五岁,我骑着自行车从泥泞的田塍路上歪歪扭扭地走,为了避让迎面而来的人,跌进水稻田,自己爬起来;二十五岁,我去学校上班,已经到了校门口,一辆摩的风驰电掣地飞奔过来,将我刮伤,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已扬长而去……
当一个人年纪越大,阅历日深,经见的险境愈多,也便日渐深怀畏怯。我们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通晓规则,都有心或有能力遵循着规则生活。保护自己,永远是第一要务。
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还在学校做一名教师,我常常依着学校的管理制度教育孩子们,尽量自己走路上下学,不要让家长来接送,因为校门口实在太拥堵了。然而家长们照样驾驶着各种交通工具,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忽然间有了一种灵魂被接通的开悟,我懂得了他们,就像白天突然懂得了夜的黑。
但是即便如此,谁又能保证你的小心翼翼就可以获得一劳永逸的平安。
就在两年前,离一所中学不远的大路上,一位每天辛勤地担负着孙儿接送任务的爷爷,正载着他的孙儿谨慎地骑行着,没有任何预兆的,被一辆突然冲过来的大车碾压。突然发生的事故,突然空下来的座位,慌乱了多少学生和家长的心。
而一家超市则经历了更离奇的飞来横祸,人们正在熙熙攘攘地进出、购物、结账,工作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排货、导购、服务,一辆小汽车突然从停车场疯狂地冲进超市,一时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一样慌乱,惊叫。那家超市因此冷清了许久。
虽然所有的肇事者最终都将被法律严惩,但死伤的人和他们的亲人,却承受了永远也挽不回的痛苦。
还在教书时,学校曾推荐我去市里参加《品德与生活》的电教公开课比赛,内容自选,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交通安全的题材。大部分教学内容,书上是没有的,必须自己找米下锅。
我来到交警队事故科,以期寻求一些知识和材料上的帮助。“学校太需要多上这样的课了。”他们说,“干这一行,看到很多悲剧发生。”他们热情地为我捧出一大堆宣传用的小书签和画册,然后,打开了电脑。
我看到一行行整理有序的事故图片文件夹,每一个都清楚地标记着时间、地点、名字,打开细看,无不触目惊心。面对血肉模糊的现场照片,恐惧、恶心、冰凉,各种难受的感觉掺杂交替,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同时,课堂的脉络也在大脑中随之清晰起来。
我选了几组与孩子们的日常相关的图片,制成课件,并为之配上了动情的话语和背景音乐。悲剧的画面给孩子们带来了强烈的心灵震撼,我看见他们有的捂住了嘴巴,有的蒙上了眼睛,还有的眼睛红红的。我们一起为死去的孩子祈祷,并一起感受生命的宝贵和脆弱。当音乐停止,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陷入长久的思虑,甚至流下泪来。
后来,这一堂课,我在很多地方很多个班级上过。那些平素快活的孩子,嬉皮笑脸的孩子,没有一个不被震动,并暗暗握紧了小拳头。其实,这样的课堂每进入一次,我都感到心力交瘁。我多么害怕看到那些惨痛的画面,多么不愿意让幼小的孩子亲历这样的疼痛。可是,蒙住眼睛,就能阻止事故的发生吗?
我知道,我所做的也许极其有限。但是,哪怕只为他人种下一粒种子呢,一粒也好。
如果按年龄推算,站在被告席上的李生,正好与我当年教过的学生一般大小。此刻,他低垂着头,温驯、倦怠,多么像一个受到惊吓初获平静的孩子。他刚刚被法警解除了手铐,双手仍保持着僵硬和规矩的姿势,仿佛转动方向盘时那种洒脱和自如已经离他远去。
身穿制服的公诉人神情端肃,即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的魁梧和威严。他在诵读诉状时语调铿锵有力,鼓点般声声敲击着耳膜:“被告人李生违反交通运输管理法规,驾驶机动车超速行驶,并发生交通事故,致三人死亡,且负事故主要责任,其行为构成交通肇事罪……”在几分钟的诉状宣读过程中,我看见李生数次闭上了眼睛。每一个音节都像坚硬的石子,重重地击打在他的心上。每一次重温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细节,都让他再一次陷入恐惧和战栗。是的,如若不是心知此事与我无关,在这样的环境,这样催人忏悔的语势覆顶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心惊胆寒。
而法官依例的询问一波接着一波,姓名、职业、年龄……李生像一个小学生回答课堂提问那样一一答复着。他答得很流利,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问讯了。只是当法官严厉的目光扫视过来,并大声喝问“你是否认罪”时,他还是禁不住身子一抖,忙不迭地点头,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我认罪。”他说,有一种再也无力抗争和辩论的颓废感。
从2月14日出事到5月11日庭审,短短三个月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精神煎熬,我们无从揣测。每当夜静更深之时,他躺在看守所里,闭上眼睛,是否会一次又一次幻出一个父亲和两个小女孩的形象?从案卷可知,他是有自首情节的。当他双手抱头在马路边蹲下来,等待着交警的赶赴,他一定已经预知了今天的后果。那时候,下弦月还没有从天空中升起来,四周黑得有些瘆人,除了偶尔路过的车灯,除了不远处的村庄透过来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幸而交警火速赶到,他束手待擒,一五一十地承认了自己肇事的事实,仿佛获得了某种依靠和解脱。
同样是在这三个月里,李生的家人也许扛起了更加沉重的精神和经济负担。作为亲人,只要还有一点点能力,自然不希望看到李生承受长期的牢狱之灾。他们必四处奔波,低声下气,从公安局到看守所,从律师事务所到法院,从医院到受害人家属,他们必一遍一遍地前往,寻求帮助,请求谅解。最后,他们付出了182万元的昂贵代价,换取了受害人家属的刑事谅解书。
可是,再多的赔偿也不能换回三条鲜活的生命了。当一个悲伤的妻子和母亲在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孩子,当她多年的爱和付出被一夜清零,有什么能将感情和记忆随之抹去,有什么能够抚平她内心的剧痛和余生都无法停止的怀念?殒命者一去不返,金钱可以减轻一部分的刑罚,但不会洁净一个人的罪孽。一纸谅解书,原宥的,只是肇事者的悔恨,但他犯下的粗暴行为和对生命的践踏,不会在时间和事件中抹去。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人们喜欢在新年时许下愿望,彼此祝福。现在,新的一年已经走过三个月了,李生正面对刑罚,而他亲手碾碎的那个家庭,再也不会有圆满的新年之梦。时间中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我们总是希望未知的到来的都是美好。如果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终日都需要为着生命安全而担忧,将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通常,每个人都不愿意面对公安、法院和检察机关,这里,也许是为公民的生命安全以最后托底的地方了。
来自检察院的公诉人,一定不止一次在庭审中提到生命这个词语。他的最后陈述掷地有声,而又动心动情:“本案带给我们的启示,不仅针对肇事者本人,也告诫我们每一个人,一定要珍视生命。作为一个社会公民,请一定遵守交通规则,请一定不要做违反公共安全的事,请一定尊重他人的生命!”一气呵成的祈使句式,气势如虹的真诚话语,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
刹那间,法庭里安静极了。李生,还有他身后的家人,无不面露怍色。也许,每一个人心里都在设想着无数个如果:如果当时车速再慢一点,如果不让李生开车跑那一趟,如果没有那辆影响视线的大货车……任何一个如果,都有可能阻止这一次事故的发生。
然而,生命没有彩排。
像一个相处日久,渐生麻木的物体一样,生命常常于倦怠中被漠视。这种漠视,无论对于他人,还是自己,都像给生命装下了不定时炸弹。
那个夜晚,女人骑着电动车持续手机语音聊天的画面被我拍下。那是一辆体积较小的电动车,坐着三个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伏在前面的龙头上,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趴在女人的背后。彼时是晚八点,街市上最为热闹的时候。她的左手上,始终握着发亮的手机,一会儿是盯着屏幕看,一会儿是贴着耳朵听,一会儿是对着手机说话。一辆摩托车正飞一般从正前方驶来,她浑然不觉。直到“嗖”的一声擦肩而过,险些相撞。街灯打在女人的脸部,照见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当我把这个画面发在微信朋友圈之后,引发了群情激昂的愤怒。有人骂她愚蠢、作死,有人谴责她对自己和孩子不负责任,还有人提到了交通规则,并一一指出她的违规之处。是的,她一定还没有因此吃过亏,所以如此麻痹大意。
在安全的笼子里豢养太久的人,往往意识不到危险随时都能像蛇一样吐着信子喷射毒液。
自从手机成为普罗大众的掌中玩宠,此情此景几乎无处不在。多少人无论身处任何情境,随时随地掏出手机,就为接一个也许无关紧要的电话,回一个并非十万火急的微信,刷一下可看可不看的朋友圈。他们大多数时候安然无恙,感觉危险离自己很远很远。
那些打着电话开车的人,不系安全带的人,进入危险路段仍不减速的人,喝完酒骑摩托车在道路上风驰电掣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亲戚、同学、同事、朋友,以及更多的陌生人。他们多是现实生活里堪称本分,少有逾矩的人。他们不想成为悲剧的主角,也不愿意伤害别人,但他们又随时可以成为马路杀手。他们,是这个世界上集体无意识的庞大一群。
在李生的庭审中,律师指出了受害人骑电动车无牌无证,不戴头盔,违规搭载十二周岁以下公民等行为。他的最后陈述沉痛而动情:“悲剧已经发生,一起三人死亡的交通事故,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具有较高的社会关注度。我们指出受害人违规的目的,不是为了指责某个人,而是希望法庭公正处理,以唤起更多公民重视安全知识,防止其他事故的发生。”
我曾在庭审结束后,与一位因危险驾驶罪被判一个月拘役的男人之妻聊天。“我们真的不知道这样也会犯法。”她说。在女人眼里,丈夫是一个顾家、诚实的好男人,他在建筑工地上做工,每天辛苦赚钱,爱着家庭和孩子,他怎么会想要犯法呢?
然而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是幸运的那一个?偌大一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险情。我曾看着一个年轻人刹不住车,从麦菜岭的陡坡路上疾驰而下,经石桥翻入河沟。我的一个邻居道庆,为着生计去市区贩鱼,搭乘改装的简陋小六轮,从石罗岭翻下悬崖,当场殒命。他的儿子,曾经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发蒙的学生,是我从教十多年来所遇的天资最聪颖学习最上进的孩子。可是由于道庆的亡故,他居然连大学都没有考上。
正月里,人们正喜气洋洋地奔走在道路上,走亲戚、逛街市。而一辆从市区开往乡镇的公交车却在经过临县境内时翻入深壕,造成了十几人死亡、几十人受伤的重大事故。那个乡镇,是我长期挂点扶贫的乡镇。在确知了挂点村无一人乘坐那辆车之后,我的心仍然于惊悸中颤抖。在那之前,我们单位工作人员进村经常租用一辆堪称破旧的中巴车,在同一条蜿蜒的公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
后来,听说事故原因是车辆严重超载,并且车子也已老旧。再后来,我们没有再租用过那样的车子进村。也许,那辆车不允许载客上路了。承包了城乡公交的运输公司新添置了多辆中巴车,每个座位都设置有安全带。很多本来即存在,但久已疏忽的管理条例被重新严格执行起来,沿路都设有严格的检查岗。所有的过往车辆不再允许超载,连同小孩。有时候我进村,也乘坐这样的公交车,我看到那些从没有系过安全带的山区乡民,被一再提醒和示范系紧安全带,有时候还需要随车工作人员亲自帮忙系好。对于顽固不系的,甚至以赶下车作为威胁。
我在想,如果这些规范管理能够长期地,一以贯之地实施下去,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故,是不是就会被扼杀在摇篮里?如此,那一场发生在春节里的惨剧,无异于让更多人获救。
从来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对于在忧患中度过了半年的李生及其家人来说,不啻为一个利好的结果。在这五年里,他将循规蹈矩,温和,低调,收敛起年轻气盛中所有的锋芒,做一个决不触碰法律边界的良民。
担任陪审员的这几年,我参与陪审的交通案件,已达几十起之多。当事双方以及保险公司在法庭上因着民事部分的赔偿反复拉锯,其中因交通事故致伤致残者居多。他们争论着误工费、医药费、床位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等等费用,还争论着受害人的农民或城镇居民身份,以使赔偿标准于己方有利。
这样的案件,如果购买了保险还好一些。现实是,一些报废车无牌无证车无保险车辆仍在偷偷上路,一旦发生事故,对于双方家庭,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多次在法庭上见到当事人家属的争吵、悲愤、痛苦、无奈和眼泪。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被车祸所伤,肇事者无证驾驶,并未购买保险。他一再逃避责任,更换手机号码,只说自己没钱,连过年都不敢回家。受害方气得捶胸顿足:“如果是你自己和你家人受伤,再穷再苦,你会不去治吗,会眼睁睁地看着人痛死吗?”受害方一再降低自己的期望,从十万元的赔偿诉求降至三四万,对方仍说没有钱。肇事者的父亲一直说不关他的事,直到害怕儿子坐牢,才提出愿意赔偿,但声明没有钱,只能慢慢分期付。
受害人最后是哭着离开法庭的:“没钱,你就不能好好骑车吗?”
是的,这句话触及了太多人的痛处。如果前文中的李生,如果没有钱,那么他就无法以高额的赔偿换取受害人家属的刑事谅解书。而像李生家庭这样具备较好经济赔付能力的人,在社会上永远只是极少数。更多的人,一旦出事,则意味着赤贫、巨债,随之而来的,也许还有家庭的破碎和离散,子女教育的无以为继,亲人疾病的无力医治。
从人民网官方微博的数据可见,中国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已是世界第一。近年来,每年死亡人数高达六万多人。不用说,每一起事故的背后,都裹挟着家庭的悲剧与活着的困境。
我注意到,在李生的检查报告中载明,他的血液里没有检测出酒精和毒品。这一事实,成为他被减轻刑事责任的一项重要依凭。毒品、酒精,这两样充满魔性的事物,食之,能让人亢奋,让人狂妄,让人由内而外散发着癫狂的力量和唐突的攻击性。也因此,每当交通事故发生,双方当事人都必须接受酒精和毒品的检测。
这其中,毒品是违禁品,接触者毕竟不多。而酒,却几乎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气氛调节剂。老与少,贫或富,坐在一起,即可喝酒,将自己,将他人灌至烂醉,然后摇摇晃晃地各自回家。有时候,他们仍过度相信自己的行动和控制能力,满嘴喷着酒气,开着汽车,骑着摩托车、电动车,冲上道路。在酒驾检查不太严厉的那些年,这样的画面是男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的常态。
即便有人尚留理智,捂住酒杯,声称还要开车,但他们必不会被酒友放过,自有一帮劝酒者激将道:“再喝几两,这点酒对你来说算什么?上次我喝了一斤还安全开到家。”在乡村工作时,会听到更多关于酒后失控的故事:比如一个计生办主任自恃酒量高,车技好,一次喝完酒回乡镇,将车子开进了水稻田;比如村里一个男人夜晚酒醉后骑摩托车回家,马路前方驶来了一辆汽车,他将两个车灯认作是两辆摩托车,硬从车灯的中间直冲过去……更多的是听到某某喝醉酒打了吊针,过了一两天又被兄弟们拉上酒桌的事件。只要一息尚存,他们乐此不疲,他们甘愿受罪,甚至将之上升为酒文化。
就在前不久,我的老家麦菜岭的一位堂叔突然打通了我的电话,诉说因酒驾被扣了车子。他的舌头还有点大,酒一定喝得不少。他嗫嚅着对我说:“你在市里上班,能不能帮我找一下交警的关系?”那一刻,我感到被大水淹没般的窒息。没错,在那个小村子里,我是他们眼中唯一一个出来吃公家饭的人。可是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他,假若被查获的人换作我,也只有乖乖认罚的份。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对人多么好的人。小时候,他把难得的零食塞到我手上,亲昵地叫我秀秀;老家建房时,他开着小六轮帮忙装运砖头;有一年除夕,我家车库的卷闸门突然坏死,找不到一个可以救急的人,是他开着拖拉机,载着工具前来修好,并坚持不收一分钱……
现在,他第一次有事求我,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该恨自己的无力,还是他的无知?我狠心地给了他一个无望的答案,挂断了电话。他会懂得我的无力吗?也许不会。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李生在庭前受审时忏悔的样子,还有案卷中三个血肉模糊的尸体的照片,轮番在眼前跳跃。
这时候窗外的弦月升起,冷辉照进居室以及心房,如同路魇,陷我于虚弱,陷我于一个人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