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场

2019-11-13 08:16任卉
火花 2019年8期
关键词:打麦场麦秸麦粒

任卉

千万不要以为把麦子割完拉进打麦场,就可以歇口气儿,等所有麦子都进了打麦场,身心虽然可以放松一些,不再担心麦子会被雨淋在地里了,但更重的活儿还在后头呢——打场!社员们都说,打场比割麦还劳累,这话一点不假,凡参加过打场劳动的,一定深有体会。田间麦子收完之后,抢收之战由麦田转移到打麦场,打麦场又成了最繁忙的地方。

打场是夏收的关键之役,夏收成败在此一举。所有劳动力,无论男女,不分老幼,都要在打麦场上劳作。摊场、翻场、碾场、腾场、起场、扬场、堆麦秸垛、晾晒小麦、缴公粮、入库等一系列活动紧张有序,不舍昼夜。

这不,天还不亮,街口老槐树上的那口大钟就响了,接着是生产队长郭大成那铜锣似的嘶哑的声音:“社员同志们,从今天开始打场了,大家都往打麦场摊场了啊——”

摊场,是碾麦子的基础,早早地把场摊好,就可以趁太阳正好,早点把麦子晒干,碾场的时候就会事半功倍。因为要赶时间,所以一般都会在太阳出来之前,来一个男女老少总动员、齐上阵,因而,生产队长郭大成把吃饭时间改在了摊好场之后。天麻麻亮,社员们就涌入到打麦场上,各自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桑杈、推杈等农具,有人从高高的麦垛上把麦子用桑杈挑到麦垛下面,下面的社员们抄的抄、挑的挑、垛的垛、推的推、摊的摊,整个打麦场紧张有序、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在这里,我想把桑杈给大家介绍一下,因为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桑杈是什么物件。桑杈是农村利用桑树培育并通过加工的一种农具,用于翻动晾晒或碾压农作物,比如小麦收割以后翻晒、碾压,麦秸码垛就要用到桑杈,还常用来近距离搬运柴草之类。

桑杈的基本形状一头是木把,二三米长,前面是三长一短四个分叉,三长(称作杈齿)平行在一侧,稍带弯曲,用于托起物品,一短则在杈把和杈齿处,指头粗细,七八公分长,用于防止物品滑落。

其制作的大致过程是:先培育桑树苗;当桑树苗长到预定高度的时候打顶,促其发分枝,保持三个预备用作杈齿枝条的长势平衡;当桑树苗达到要求后砍下,趁湿进行烘烤、造型;固定使之干燥,就可以使用了。

麦收季节,打场晒麦挑场时,桑杈的作用非同小可,若无桑杈的挑翻,麦子就无法晒干。所以农家有“杈头有火,锄头有水”的谚语。当麦子摊开以后,用桑杈不间断地挑翻,麦子干得快,“挑场多遍,省时一半”就是这个道理。后来,人们用铁管制作成铁杈来代替桑杈。收割小麦实现机械化后,用于翻场挑晒麦子的桑杈、铁杈等农具也随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其实,摊场也是有讲究的。有人会说,摊场有什么讲究?把麦子散开不就行了。六叔任汉江说摊场这里边也有学问,摊时,用桑杈挑一堆麦子,得把它抖擞开,让它虚拢着,不能实扑扑地撂在地上。最好成无数个小窝状,让麦子就像稻草人似得站立起来,这样能进风,晒得快,干得透,碾起来,碾得净,没听人们说吗:“麦子窝里进热风,打起场来碾得净。”

“大力士”任许套就是一位摊场把式。他一米七几的个头,五大三粗,黝黑的脸膛上镶嵌着一双浓眉大眼;两手一握,紫铜色的胳膊上就绷起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他特别能吃,大灶上的花花馍足有四两,别人吃一个就足够了,他每顿要吃两三个,菜不够吃,他会到厨房找到厨师们藏起来的“油泼辣子”,把馍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剜起一疙瘩“油泼辣子”,均匀地抹在馍上,三、五口就把一个花花馍“报销”了;他力大无比,生产队二十几个小伙子轮流和他扳手腕,不用打来回,一上手就倒在了他的手腕之下;拉麦子的时候,他装车,一手提着一个麦捆子就扔上了马车,马车装高了,他拿起专门为他特制的桑杈,那杈把有丈余长、杈齿有二三尺,杈起一个麦捆子“啊——”地一声就扔上了马车,为此,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大力士”的雅号;他不爱说话,每天只知道默默无闻地吃,吃了默默无闻地干,从不多说一句闲话。他说:“我不爱说那些没用的话。”

这不,当人们从麦垛处把麦子推过来后,他和几位摊场把式先用桑杈把麦子均匀地抖开,然后用力一翻,尽量使其直立、蓬松、疏朗,便于阳光的暴晒。就这样,他们从打麦场的中间开始,把麦子一层一层朝外扩散直至摊满全场。累死累活地摊好场,太阳已经一杆子高了,等骄阳在东山顶上欢快地升起时,满场的麦子俨然像出操的士兵一般迎接阳光的检阅,麦子们绽放出喜悦的笑容与火红的太阳施以热情的注目礼,满场麦子活像一张巨大的圆饼,在等待着被“烙熟”。摊完场后,社员们才到粉坊大院的大灶上吃饭。

大中午,当空的日头晒得人直想要脱层皮,麦杆也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这时就要“翻场”了。社员们每人拿一把桑杈,从一个边角开始翻场。将早上摊的麦子要翻个个儿,把下面的翻到上面,挑散翻立起来,确保每处都能得到太阳足够的“青睐”。

麦子经过了一个上午的暴晒,浑身的潮气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用手轻轻一揉便会迸出圆鼓鼓的麦粒来,咬一颗在嘴里,“嘎嘣”作响,清幽的麦香便会顺着食道浸入人的五脏六腑。“开始碾场!”生产队长郭大成下了命令。这时,青壮年劳力们便会到饲养院牵来早已喂得草足水饱的牛马骡驴们,驾上头牯家伙,拉着放在打麦场边上的碌碡就上场了;碾场把式们头戴草帽,各自为中心,一手抓着缰绳拽着转圈的牲口,一手拿着鞭子,口中不停地吆喝,甩着响鞭,那牲口们便浩浩荡荡地在铺满麦子的大场里转圈碾压,刚开始的时候牲口们显得很吃力,既要踏过那崇山峻岭一般的麦杆阵,还要拉着沉重的碌碡往前走,随着碌碡一遍遍地循环往复,麦秸全部碾倒了,像地毯一样平展;这时,碾场把式才扬起鞭子,“得儿———驾!”大喊一声,牲口们耳朵一竖,便四蹄撒开一溜小跑,那石碌碡咕噜咕噜,吱吱呀呀,欢快地飞转,那碾压的麦子,就像展开的扇面,舒张有弛,十分漂亮……

这时,生产队里有名的活跃份子郝二小就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喉咙,唱起了经他改编了词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

骄阳照在打麦场上,

骡马叫麦儿香喜气洋洋;

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

画出了锦绣晋南大粮仓——

……

虽然五音不全、虽然没有梅花姐唱的那样有板有眼,但这歌声就像一阵阵凉风,吹过了打麦场,吹爽了社员们那燥热的心田……

碾场和割场一样,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是碾场把式要用手中的缰绳控制着牲口转圈的半径,人和牲口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圈圈到边,圈圈到心,前边放,后边收,一圈套一圈,吱吱呀呀,压遍全场。这个时候,场外的弱劳力也闲不下来,有的用木杈把打麦场四周碌碡碾不到的地方的麦子往里面挑,有的拿着扫帚在打麦场四周往里面扫,而像我们这些小孩子,生产队长郭大成就交给我们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粪笊篱,看见牲口拉屎,赶紧跑到跟前接住,然后倒在场边的粪堆上,弄不好拉到麦子上,要赶紧用粪笊篱清理掉。有一次我看见一匹马停下来撅起了尾巴,我以为要拉屎了,就急忙拿着粪笊篱接在那匹马的屁股之下,谁知接了半天,那匹马并没有拉屎,而是“哗哗”地尿了半天。我心里骂了一声“妈的”又悻悻地跑了回来,惹得碾场把式哈哈大笑。麦子一般要碾三遍,才会把麦粒和麦秸秆分离。当圆润饱满的麦秸秆被碾压得扁平且泛着洁白的光的时候,第一遍碾完,社员们便开始“翻场”了,也就是把碾倒的麦子用木杈翻一遍,使其下面没碾到的麦子翻上来,继续接受碌碡的无情碾压。再碾小半个时辰,第二遍碾完,社员们依次排着队,从打麦场的一边开始“腾场”(一般情况下要从顺风的那边开始,以免麦糠或尘土扑在人的身上),就是用木杈把麦子挑起来抖擞几下,使麦粒和麦秸分离,麦粒落在场面,麦秸铺在麦粒之上,然后继续碾压第三遍。当第三遍碾完,麦子完全成了另一番模样,麦秸秆成了扁扁的一条,麦粒、麦糠儿从麦秸秆上分离开来,摊在场地上,厚厚的一层。

“起场”,这是打麦场上最繁杂、最劳累的活儿了,就是将麦秸收集起来放在一边,把麦粒和麦糠堆成像小山似的长条,我们这里叫“麦稳子”的过程。社员们先是和“腾场”一样,用木杈边挑边抖,把麦秸和麦粒麦糠分离,然后把麦秸运走,将麦粒麦糠拥到一堆。这个时候,不仅仅是劳力集结的热烈场面,更像是农具的一次大聚会。铁叉、木杈、排杈、推杈、木锨、推板、扫帚等一大批不常用的农具一起出现,男女老少齐上阵。在欢笑声、呐喊声中,秸秆在飞舞、麦粒在跳跃、碎渣在飞扬,打麦场热闹起来了。一个时辰功夫,麦秸集中在了打麦场的一角,积成高高的麦秸垛。有经验的庄稼老手捧起一捧麦子在空中一扬,试了一下风向,如果是东南风或西北风,“麦稳子”就堆成西南东北走向,如果是西南或东北风,“麦稳子”就堆成东南和西北走向,这样,扬场就会省时省力效果好。

打麦的日子里,最怕老天爷变脸。眼看太阳红艳艳的,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麦场上的劳动场面一下子就乱了。打麦场上满地是人,大家抢着收麦、垛麦秸,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一片嘈杂。记得有一次,社员们正在紧张有序地碾场,突然,从西北山顶卷过来阵阵浓浓的墨云,云团的后面跟着碾来一阵隐隐的雷声。随着云团和雷声的越来越近,周围的山顶上,也赶集似地涌出团团凶神恶煞般的乌云,四周的云团又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呼呼地在上空堆积凝聚,不一会,就遮住了半边天空。“社员同志们,赶快起场了!”随着生产队长郭大成的一声大喊,社员们如临大敌似地抄起家伙,投入了紧张的“龙口夺食”大会战之中。这时,平常不爱说话的“大力士”任许套带着几位年轻小伙推着推杈大声喊道:“同志们,你们尽管把麦秸堆成堆,我们负责运走!”只见他双手推着推杈,两眼睁圆,照着社员们堆积起来的小山似的麦秸堆,“啊———”的一声大喊,随着推杈那两个木轮子“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嘿”的一声,推杈对着麦秸堆穿了进去,其他社员就用木杈使劲地挑起麦秸堆,任许套在前面一按,小山一样的麦堆就上了推杈,“大力士”任许套在前面拉着,几位社员在后面用木杈推着,很快就把一推杈麦秸送到了打麦场的边上。

说起推杈,六十年代以前生的人都见过,那推杈全是木制的,一个粗大的木梁的前面镶着五至七根两米来长的木齿,木齿的前面削成尖的,就像小时候玩的红缨枪那样,用以穿插麦秆;木梁的后面有两根一米长的结实的竖杆,竖杆上铆着一个有五十公分左右长的木质的手柄,用以推拉;木梁的下面安着两个木头做成的轮子,推起来“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整个推杈看起来有两米多宽,丈二三长,每次都能推几百斤、上千斤麦草,麦草堆到推杈上,宛若一座小山。每个生产队都有五、六个这样的推杈,是摊麦、起场必备的工具之一,不过,这样的推杈只有生产队里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才能推得动。别看推杈其貌不扬,但在打麦场上,要把积在一起的麦子均匀地摊在打麦场碾打,碾打后再把麦秸堆积在一起,没有推杈是要费很大的劲的。

在“大力士”任许套的带动下,社员们个个干劲十足,你追我赶;年轻小伙推着推杈,一路小跑,汗流浃背;有的几位社员围在一起,用桑杈抬起麦秸堆就走。不一会儿功夫,整个打麦场都堆满了一座座小山似的麦秸堆和麦子,麦子堆上都盖上了塑料布……这时,随着一阵卷地而起的斜乱狂风和几声滚滚的炸雷,白花花的雨点,像无数的箭簇劈头盖脸斜射下来,打得人们四散而逃,纷纷奔向打麦场边上的两个库房躲雨……第二天,雨过天晴,社员们再把昨天分堆堆积起来的麦糠和麦粒集中到打麦场中间,把没有碾好的麦秸重新摊场晾晒,继续碾场……

每次起完场,时已傍晚。广阔的打麦场中间,堆积起了小山丘似的麦堆,在等待打场的最后一道“工序”——扬场,就是将麦粒与麦糠等其它东西分离,只留下麦粒。吃过晚饭,社员们从库房接上电源,把两只200瓦的电灯挂在高高的木桩上,大人们席地而坐,东拉西扯些闲话,消散着一天的疲劳。孩子们成群结伙,露胸赤脚,在光洁的打麦场上呼喊着追逐嬉闹,或在麦秸堆里翻跟头,爬上滚下;蝙蝠们在夜空中飞来窜去,孩子们便脱掉鞋子,奋力把布鞋向空中抛去,希望侥幸有蝙蝠钻进鞋壳里。灯光下的打麦场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散发着淡淡的麦香。

“起风了,开始扬场!”风声就是命令!看见打麦场四周的杨树随风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生产队长郭大成激动不已,嘶哑着声音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是今年的第一场新麦,这场麦子我估摸着有上万斤,扬完场,晚上改善生活,吃老鸹头(也叫“油疙瘩”,晋南的一种油炸面食)。”

扬场是一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一般要扬两遍。第一遍叫“粗扬”,就是由“大力士”任许套这样的壮劳力用六股杈将麦子和麦糠的混合物抛上空中,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圆弧,饱满坚实的麦粒在灯光下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幕帐,哗哗地下落堆积,形成一丘状的堆,而轻浮的麦糠则随风飘到一边,甚至飞扬到更远的地方。第一遍扬完后,第二遍则有汉江叔这样的扬场把式操作,叫“细扬”。“细扬”需要借助风力,有经验的扬场把式无论是风大风小,都能把麦子扬得干净。“细扬”是要使用侧逆风的,风大的时候,扬场把式需要叉开腿,弯低腰,扬出低而短小的一个弧度。微风的情况下,扬场把式就要舒展腰身,两腿稍有收回弯曲,高高扬出一道美丽而深远的弧线来,迅速散开成扇子面,风吹掉了糠秕瘪谷后,麦子就轻轻地洒落在新的粮堆上。不论风大风小,扬出的麦粒不能洒落得哪里都是,必须规规矩矩落在一条很规则的弧线上!这就要求扬场把式要能够根据风力大小,调节自己扬麦时的力度。在风的作用下,一边是金黄麦粒,一边就是吹落的杂物,泾渭分明。

“细扬”的时候需要两三个人配合,当扬场把式扬起七八木锨后,他的助手(俗称“打落的”),通常是戴着草帽的老人或妇女来担任,用新扫帚在扬过的麦粒上轻轻掠过,把那些分量略重不易和麦粒分开的麦余子(麦糠草棍儿或淤泥块儿等)归于一边。掠场也有要领:扫帚要端平,随着扬场把式的节奏,一扬一掠,在麦粒堆表面轻轻拂扫过,但见金色的麦粒像下雨一样哗哗地洒落地面,一片片白色的麦糠像雪花一样轻盈地飘落在麦堆旁。不一会儿,一个籽粒饱满、金光闪闪的麦粒堆便形成了。那麦粒啊,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金灿灿的。劳动者的辛劳才智,在这一刻演绎得淋漓尽致。

扬场过程是小时候自己听过的最美妙的交响乐。木锹与地面的摩擦声,麦子落到地上的声音,用扫帚掠去麦糠的声音,间或传来的大人们的说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四十多年前的麦收往事犹如昨天、历历在目。夏收时节,让年少的我有了一个亲近大自然的机会,让我懂得了只有辛勤付出才会有收获的朴素道理;同时也淬炼了我稚弱的心志,它让一个敏感的少年克服了羞怯,勇敢地背起了一份帮助父母减忧的责任;也让一个懵懂少年知道了,在每一颗细小的麦粒后面,都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艰辛和故事。如今,割麦子都换成了收割机,人们再也不用镰刀割麦、疙疤绳捆麦、大马车拉麦了。曾经的镰刀、疙疤绳、大马车几乎消失了,没留下一丝痕迹。而那些关于割麦、捆麦、拉麦的美好时光,悠悠思念,却依然留在心底。因为,它们见证着生活的艰辛和时代的变迁,镌刻着温暖的过往,记录着我们成长的足迹,是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科技的发展、农村的现代化作业,虽然已替代了千百年的耕作方式,但我还是眷恋那种纯粹、平凡、伟大的集体化耕作劳动。现代的、时尚的人们,你可以不知过去传统的耕作方式,但不可不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爱之,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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