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虞金星
去东阿,仿佛是从平原深处响起的一声召唤。
鲁西平原上的东阿,对我这样的异乡人来说,算得上无名且有名。说无名,是因为它大概很难被远道而来者当成首选的目的地。它的东北方,是有大明湖的济南;东边,是平原上拔地的泰山;南下,是微山湖;西去,跨过省界,则是河北的邯郸、河南的安阳……都是名山名水名城。对当地人来说,这是幸也非幸,如果要出门旅行,一日所及之处,有太多著名的所在可以触及,但东阿的声名,却也在旁者的强光掩映中难以响亮。
北方的大平原上,它寻常,又偏偏不容易到达。尽管黄河正好是它的县域边境线。但现在,谁会从黄河水路去一个地方呢。而对异乡人来讲,飞机和高铁能够直达的地方,才是近处。所有要历经辗转的,都是需要下一番决心才能抵达的“远方”。东阿没有高铁,没有机场。不说东阿,连它所隶属的地级市聊城,这些设施也尚未齐备。比较方便的高铁站,在省城济南。虽然从济南到东阿,也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但专程去一趟东阿,在这个大城市逐渐配齐机场、各线城市高铁站密布的年代,大概也称得上不容易。仿佛,平原也有不易抵达的深处,而东阿,就在这样的平原深处。
但它又是极有名的。媒体发达起来的年代里成长的人,又有几个没听过东阿阿胶呢?自然也就知道东阿了。尽管东阿这名字自然要早过“东阿阿胶”,但以地名物,又由物名宣扬了地名的,也不乏其例,比如“宣威”。好多人知道宣威,大概是由于“宣威火腿”。但追溯起来,这样特产可不正是由于产于宣威而得名的吗?不过,回过头来,它也对地名产生了“制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宣威县曾因为“宣威”二字被认为有“宣扬大汉天威”之意,不利于民族团结,而被更名为榕峰县。地名更改后,当地所产之“宣威火腿”也不得不改称“榕峰火腿”,结果因外界只知“宣威火腿”不知“榕峰火腿”而致其出口销量大减。为了使外贸出口不受影响,一九五九年,榕峰县又改回宣威县。倘有一天,东阿县要改名,大概也会面临“宣威”“榕峰”这样的事吧。
所以,外乡人到东阿,倘为了解东阿而来,则必要看一看东阿阿胶。车行在东阿路上,所见是北方平原县城常见的模样,一拐弯,进入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老阿胶厂厂房设计改造建成的主题酒店,就仿佛进入了一线城市的工业遗存改造空间。时间与空间,在这个拐角处,形成奇妙的间隔与融汇。一边是工业文明的更新改造事件,具有时尚意味的简约设计空间,与最前沿的城市、最前沿的时间链接的场域;一边则是在黄河冲积的乡土上生长起来的生活,平原深处自有节奏的日常。一边是一个名满天下早不为乡土所限的存在,无论是产品还是原料的触角都伸展到了这片广袤国土的四面八方;一边是它必须固守、不断需要深掘、须臾不可远离的小小平原一县……
许多人想象中阿胶制作,大概是铁锅大铲化皮熬胶的场景,至少也是厂房里热气蒸腾的场景。到了东阿阿胶的车间,却发现这里早已是再现代不过的工业生产场景。仪器、管道、生产线、计算机控制……唯有擦胶的程序,还最大限度保留着传统人工的场景,厂方甚至还将它特意放置于玻璃房中,供来访者观察,借以遐想旧年的场景。古意今声,从历史中涵养资源的阿胶,其实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塑造新的面貌。
一九九六年,一名东阿阿胶股份有限公司职工在《人民日报》的“我看改革十八年”栏目中回忆了东阿阿胶生产工艺的变化:“先是从原始落后的生产工艺技术上搞改造、嫁接,抛弃了‘几千年来祖辈传下来的干法一点不能变’的死理儿,既重继承更求创新,先后研制成功了蒸球化皮机、自动切胶机等阿胶生产设备,采用了蒸球化皮、离心分离杂质与胶液等新工艺,嫁接了微波干燥、微电子控制生产等新技术。近几年又引进了先进的制剂生产线,实现了从手工操作、半年生产到机械化、常年生产、现代化、自动化的四级跳。”我在阿胶的车间里看到他所说的蒸球化皮机,仿佛大型科研仪器的巨大金属球体,和在历史展陈馆里看到的铁铲、大缸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这大概可以当作一条时间的线索,里面的画面,有以千年论的平缓,也有以几十年计的仿佛跳帧一般的变化。
而在时间的线索之外,还有空间的线索。前几年,援疆用力的时候,听说东阿阿胶在伊犁等地建立养驴基地。这些年,他们在内蒙古赤峰等地带动毛驴养殖。平原深处,就像一个源头,与远方联结在一起。若有人于更辽远的视角看这片地方,看这座城与这个厂,看它在时间上的线索,看它于空间上跨越地域局限的线索,真的会是件分外有意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