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清丽
高抬腿!小步跑!动态大腿前侧伸展!穿着藏蓝色体能服的同事在队列前不停地喊着,做着示范。我机械地跟着弯腰、蹬腿、伸胳膊,刚做弓箭步起蹲,只听得浑身的骨头咔嚓咔嚓响,接着一股钻心的痛自小腿弥漫至大腿根。我把即将掉出的眼泪收进眼眶,再望操场墙外伸过来的海棠、樱花枝条,繁华串串,好是媚人。阳春三月下扬州,可在这大好的春光里,我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跑道。五十一岁的我,下周一下午将要在这个大操场,以二十一分三十五秒的时间,完成军人训练考核课目:三公里。考不过,晋级调职、立功评优,将一票否决。
拉伸做完,我们四五十人,开始跑步。起初跑时,我感到胸中春风浩荡,心中一阵窃喜,看来跑步还是不错的。可跑到二百米时,感觉有些气喘。三百米时,口干舌燥,嗓子直冒火焰,团团火苗如蛇般搅得我喘气不止,我不停地在心里说,停下来,停下来!你已不年轻了。可如果就我一人退场,又很丢人。只好咬牙,心想坚持就是胜利。
四百米时,我眼前开始晃动着一幕幕电影镜头,人,绿草,茅屋,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接着是跟我同时起步的同事们一个个都不见了,我的耳中只听到一阵风声,脚步声,只看到蛇般环绕的绿色橡胶跑道上,好似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前行。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到公社中学去上晚自习,回家时只我一个人,要穿越一大片墓地,对那星星闪闪的火光怕得要死。还要穿越成片的高粱地,高粱叶在风中飒飒地响着,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蒙面大汉。我是一路唱着歌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的。现在我好似那时孤单的我,不,准确地说,我是一名已经掉队的红军战士,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草地,皑皑雪山,我只有翻越过去,才可能找到战友。
停步,还是继续跑?我在斗争。腿实在挪不动了。
忽然,我发现跟我同时起步的一位同事从我身边如风般擦肩而过。他朝我伸了个胜利的手势。三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跑过我,正常。他胳膊上缠着手机,两条大长腿,踏得青春而洒脱,一双彩色亚瑟士,如哪吒踩着的风火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是跑不动,我又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这步子沉稳,扑通,扑通,鞋底重重落在跑道上,橡胶跑道好像也不堪其负,发出吱吱的响声。转瞬间,一头灰发的同事,跑到我身边,说,跑呀!我说真坚持不下去了。
三圈,是最考验人的,过了三圈,就好了。他说着,跑了过去。双臂艰难地摆动着,喘着气,呼哧呼哧,脚下步子却不慢。
我脑子飞速旋转着,他比我大五岁,这么说他比我厉害。不过,他是男人,我又想,他跑过我也正常。
到五圈时,我遇到了一位女同事,她是一位女博士。她写评论全国闻名,难道跑步比我也厉害?她大我四岁,身子比我重,个子比我小,怎么也不能落后她!我加快了步子。脑子里只有一堆数字在纠缠,三公里,二十一分三十五秒。二十一分三十五秒,三公里。我汗水鼻涕齐流,头晕眼花,结果,踩在了拦草坪的绳子上,撞在了铁桩上。跟我同岁的单位一把手,正拿着矿泉水,显然已经跑完,他跑过来扶起我,说,慢慢来,歇会儿。
膝盖疼得好像有把小刀在锯,我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同事们在跑。飞速地跑。蓝色的体能服如浪花般,一股股席卷了我。
体能不合格,立功晋级,一票否决。这是一个冷冰冰的规定,不,一道所有合格军人必须闯过的关隘。
不远处,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跟妈妈踢皮球,看到我抹眼泪,跑过来仰着胖胖的小脸问:“奶奶,你咋哭了?”
“宝宝,那是阿姨。”年轻妈妈走过来,微笑着朝我点了个头,大声对孩子说。
“就是奶奶嘛。奶奶才跑不动。”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天真而稚嫩。
眼泪开始流,是为掉队?为疼痛?还是被人唤作奶奶?我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尽述。
我的及格线是二十一分三十五秒,我跑了二公里,用时二十一分。
回家的班车上,我感觉脖子上的汗珠不停地滴答着,掏出化妆镜,一照,额头、右眼角全是密集的水珠,妆也花了。我赶紧擦汗,都不好意思了。全车,十三个座位,同事们有的转业,有的调走,现在偌大的车里,只有我跟司机。我瞧瞧年轻的中士,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怎么现在还在流汗,你呢?”
“我也流呀。”
可他没有擦汗。汗如委屈的泪水仍在席卷着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全身。窗外春意盎然,窗内我仍汗流如注,窗子是开着的呀。莫不是到更年期了?这么一想,我又感觉全身一股热浪涌了上来,脸红心跳浑身燥热。
车内传出一阵歌声,司机小声跟着哼起来:
参军前的那晚上,
兴奋又紧张
翻来覆去难入睡,
索性下了床
望着窗前明月光,
心里空荡荡
父亲悄悄来身旁,
扶住我肩膀
这样对我讲……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儿子。
“妈,你在干吗?”
“刚跑完三公里。”
“战绩如何?”
“还行。”我心虚地应答。在儿子面前,我无法说出那见不得人的成绩。
“妈,你猜刚才发生了一件啥事?”
难道还有比跑三公里更让我目前操心的事?“咋了?”我漫不经心地问。
“刚才我们实投训练,我扔的是手雷,吓死我了。”
“什么,你说什么?扔手雷?”我急得差点要跳起来,忙扶住椅背。扔真的手雷,是军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妈,你别急嘛,现在没事了,只是心里好紧张,想跟你说说。”
“你慢慢说。”
车内的收音机里,那个男声仍在小声唱:
当兵为打仗
打仗就要打胜仗
打胜才荣光
过硬本领搞苦练
越练人越强
莫要害怕苦和累
洪炉出好钢
……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对着手机喊。
我话还没说完,司机就懂事地关了车上的音乐,嘴里的小曲也戛然而止。
我身上现在也没汗了,可能被吓了回去,一股冷气直逼胸间。
“儿子,慢慢说,不急。”我嘴上说不急,可心里都急死了。
“我们团今天手雷实投,我也报了名。”
“你神经有问题呀,为啥要报名?你是政工干事,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是正道。”我又恼火了,如果操作不当,手雷一旦爆炸,后果我都不敢想。
“可这是机关干部必训的课目呀。我以前从没投过实弹,之前模拟训练了好几天,练的都是教练弹,也没拉过环。今天第一次实投,我紧紧攥着小酒瓶似的实弹到了隐蔽墙前,按照训练时的要领右手握住实弹放在左膝外侧,左手别开拉环。可实弹拉环很紧,我拽了大约七八秒都没拽开,一旁的作训股长怕出意外,从我手里抢过手雷,拽开拉环投出去后摁着我蹲了下去。我现在心还突突跳着,要是万一拉环时我手一滑,手雷掉到地上,可都完了。”
听着儿子的话,我马上想起“二战”时,有位美军士兵在雨后投掷手雷,不小心滑倒,手雷没有掷出去,造成战壕内伤亡。近距离下的手雷威力,不是头盔和防弹衣能减免伤亡的。
我又想起报纸杂志上报道的某战士拉开手榴弹导火索,却把冒着烟的手榴弹甩出去时失手掉在了身后,伤及身旁保护他的战友。
还想起沈阳军区炮兵少校苏宁,就是为救拉开导火索却不知所措的战士,牺牲了,丢下了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越想心里越乱,儿子后面的话都没再听。儿子连续的叫声,才使我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忙说:“哪天请你们作训股长吃顿饭,这可是生死之交呀。”我说时,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我没想到在和平年代,我亲爱的独生儿子,也有一天要经历这样的考验。难道让他上军校是错了?儿子高考时,成绩高过一本线四十八分,是报考军校时北京片第一名呀,有许多不错的选择。
“妈,你咋这么俗气呢?”
“以后不要参加实弹演习了。”
“妈,刚入伍的新兵都报名了。”
“儿子呀,那不是玩具,是手雷。杀伤力简直……”
“好了,我要忙去了,只是跟你说声,以后我可要多练,都怪这次参谋讲要领时,我没趁热动手练练到底应该怎么拉环。”
儿子挂了电话,我失神地坐着,眼前全是他扔手雷的样子。我感觉心往下一点点地掉,堵车,让我的心情更加烦躁。绿化带上仍是繁花朵朵,可再美的春天好像也与我没有关系了。世界瞬间成了一帧帧黑白电影。
须臾间,我突然怀疑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不是儿子,而是他的战友。越想越害怕,又给他拨电话,没人接,再打,关机。一股恐惧再次涌上心头。他刚投的手雷什么样子?是电影上那种像菠萝一样的黑圆球?我打开手机,在百度上立即搜索起来。我感觉手雷跟手榴弹是不一样的,手雷比手榴弹威力更大,可百度上只解释手雷是一种大型手榴弹,无柄,多用于反坦克。一看到这句,我浑身又是一阵寒战。庞大无敌的铁甲与一具年轻的肉体相比,真是大象与蝴蝶的差别。眼泪再次涌出。
窗外,三环路两边的海棠开得正艳,大街上南来北往的车流仍在急驰。跟我们车并行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均穿着一身皮衣,染着红发,女孩搂着男孩的腰,男孩骑着一辆摩托车,脸上尽是笑。十字路口,警察拦着一辆宝马车,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路边一个穿着西服、经理模样的人,提着公文包,举着手机旁若无人地喊:“一百万,一分不能少。”新彩云环球巨幕影院门口的电子屏播着新放的电影名:《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调音师》《狗眼看人心》《波西米亚狂想曲》……进进出出多是少男少女,他们或搂肩或牵手,或不时亲吻。才刚四月,有个小伙子已穿着短袖T恤。有位少女朝我们的车看了一眼,又低头吃起冰淇淋。她穿着破牛仔裤,露出浑圆漂亮的膝盖。一看到她的膝盖,我又摸了摸发疼的膝骨。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头,推着三轮车,车上是一沓摞成山的报纸,印在报纸上面的美女帅哥在扭着腰唱歌。他们不会知道就在刚才,一位二十六岁的中尉,差点失手扔掉手雷;不知道一位五十一岁的女军人,为跑三公里摔伤了膝盖;更不会知道,一辆黑色的依维柯上播放着一首《当兵前的那晚上》,一名十九岁的下士正在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他车上的工具箱盖前,贴着一个女孩子的照片。我又想儿子这次不知跑四百米障碍没,他平常最怯这个课目。为此,我前阵去给他送衣服,查看了他的宿舍后,专门到训练场去细细地看了那个他一到跟前就失去了跳过去的勇气的深坑。
我一路胡思乱想,车停了,都没发觉。
“刘老师,到了。”司机把车门打开了,站在车外了。这可少见,他平时都把车停在离我家还有一百米的路口,理由是在此转弯不堵。现在,却停在了小区门口,还亲自下车给我开了门。
我想说谢谢,冒出口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给你爸妈常打电话。”
“哎,刘老师。”他答得那么顺嘴,让我一下子发现他好像忽然长大了,成熟了。
我昏头晕脑地走进大门,可能因我穿着体能训练服,身着迷彩戴着钢盔的哨兵啪地给我敬了一个礼,我怔了一下,想还礼,才忽然想起好长时间不敬礼了,慌乱地点了点头。
哨兵朝我笑笑,我又想,他会不会也害怕扔手雷?
这时我发现跟我住在同一个单元的去年自主择业的前同事,正在蜂巢柜箱前取快递。我加快步子想躲开她,结果她竟追上来了。
“天呀,天呀,你怎么了,脸咋这么红?眼圈也红了?半年不见,你苍老了许多。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些。”女同事好像在舞台上表演节目,一双大眼睛不停地扑闪着,一根手指夸张地指着我的眼睛。她瞧我的眼色,好似一个贵夫人,而我就是那个端茶的老妈子。我一听她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但说实话,她比以前皮肤更光润,神态好像也多了些我不曾熟悉的东西。这东西好像一下子把我跟她隔到了两个世界。她的那个世界让我陌生,甚至紧张,我却不知为何紧张。
“刚跑完三公里。”我语态有些冷淡,说完,仍往前走。
她跟在后面,把抱着的纸盒换到了右手,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推了我一把,说:“俺的娘呀,你咋这么想不开呢?赶紧脱军装吧。不少一分钱,睡到自然醒,坐游轮,自驾,周游世界,多美好的生活呀。不要等到人老珠黄,想跑,都跑动不了。听说咱们单位今年又有十几个人选择离开部队了,是吧?顺便告诉你,我到澳大利亚的签证办下来了,过几天就去看上大学的儿子。我准备去租车,先把大洋洲游个遍。然后再欧洲、亚洲。”
我咬着唇,无语。
“你这么努力在军改结束前,能调五级吗?”她又推了我一把,我撞在了身后的冬青上。
“难,咱单位就有三四个比我资历还老的人呢。”
“哎呀呀,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可以选择自主择业,拿七八十万安家费。也可以退休,成为军队老干部,你却还要留下,跑什么三公里,做什么俯卧撑呢?你不是二三十岁,人生还有很多期待。人常说,四十不惑,姐姐,你都五十了,快迈入花甲了,怎么还想不明白?女人四十岁以后,一定要对你自己好,化妆,美容,跑步,旅行,每天要做的事太多了,我都后悔选择晚了,世界很大,很精彩呀。转眼间,我们就成老人了。”
“你才花甲了。”平素温和的我,陡然恼了,回击完,甩下她,急步转身回家。
“哎,你别走,我只是说着玩的。对了,你儿子最近怎么样,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把儿子还要送到部队,只有农村孩子才当兵。你看看我儿子给我拍的照片,这风景……”
一听到同事说儿子,我耳边又是一声巨响,对,手雷,肯定是手雷的声音。我语无伦次地说:“我儿子……我儿子……”我一句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不等她接话,冲进电梯,哐地把她关在了外面。
到家换衣服时,我一望镜子,才明白为什么女同事能说那种话:镜中的女人,稀稀的头发沾在了头皮上,脸红得像刚从游泳池爬上来,眼袋耷拉下来了,一件宽松的蓝衣服,一双布鞋,可不就是一个老奶奶的形象吗。
望着照片墙上一张张我从年轻到现在的军装照,我说不清,从何时,我从那个满脸天真、婴儿肥的十八岁小女兵,变成了现在这个头发稀疏、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不,或者老年女人了。
正在这时,手机又响了,一个女声,问我是否买别墅。我哪有钱买呀,连个一居室都买不起。再说也不用买,四室两厅的房子,宽敞明亮,是部队分给我的。
好容易等到爱人进门,我就急恼恼地说:“你快给儿子打电话,以后实弹演习不要参加了,多危险。”
他说:“你三十多年兵白当了。不投实弹投教练弹?那不是游戏吗?儿子当兵八年了,连个手雷都不会扔,真丢我这个老爸的脸。真是个笨蛋,军事课白学了!”
“你给我跑跑三公里试试?你给我扔个手雷试一下?你那么能干,为啥部队不要你了?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我恼火了。
“是我愿意离开部队的吗?混账东西,还不是为了让你安心工作,我才离开部队的。”前少校参谋一脚踢翻了茶几。爱人转业,一是因为单位在郊区,一周只回家两次。二是儿子当时要上中学,我不会开车,也不会骑自行车送,他只好转业。我自知理亏,坐到沙发上,掀开睡裤,膝骨蹭破了一片皮,露出了红殷殷的血迹。看着,眼泪又出来了。
爱人从里间拿出一管云南白药,我摇了摇头,又给儿子打电话,仍没人接。便让爱人给儿子打电话,怕因我说了他一顿,他生气不接我电话了。
爱人不理我,坐在沙发上看球赛,又是跺脚,又是骂人,好像看球赛远远胜过关心儿子。
我又说:“下班时我见到咱楼下那个王茗了,她不是自主择业了嘛。她在编,还是中层,都离开了,我非编,还不走,图啥?”
爱人眼睛仍盯着屏幕:“管别人干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也该选择离开?今天跑三公里累死了,下周一就要考,考不过,今年立功怕又要泡汤了。调五级,就更没门。”
“你会听我的话吗?你会甘心离开部队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好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厨房走。
“做点好吃的,儿子给我打电话了,说他的假批了,今天晚上回家。”他说。
“儿子给你打电话了?你怎么不早说?啥时打的?”我快步走回爱人跟前,急切地问。
“上午打的。”爱人说着,进了儿子的屋。
我追至身后,不停地问:“他还说啥了?”
“快去做饭。”爱人揭下旧床单,换上了干净床单。床单是半月前换的。儿子虽然在本市上班,个把月才回家一次,清晨七点离开营门,晚上六点前须归队。也就是说儿子除了休年假,即便回家,也不能在外过夜。
儿子要回来,当然得给他做好吃的。我感觉浑身一下子有了力量,心里的愁云一扫而空,膝盖好像也不疼了,急急进厨房,洗鸡翅,炖排骨,化冻黄鱼。
大门一响,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出厨房,打开门,是儿子。才一个月没见的儿子,好像一年没见了,我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五官,胳膊,腿,全身好好的,才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推了他一把,嗔怪道:“真笨,怎么不接电话?把妈都急死了。”
手机没电了。
我以为爱人会教训儿子,爱人却啥话都没说,把儿子脱下搭在椅背的军装整整齐齐挂在衣帽架上,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大声问:“儿子,你啥时调上尉了?咋没告诉爸妈?”
“儿子调军衔了?”我正炒着菜,一听这话,边问边拿着铲子冲了出来。
“不就是调了个上尉嘛,又不是提了将军,咱儿子这么优秀,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快,菜炒焦了!”
我跑进了厨房,鲜绿的西芹一半烧焦了,粘在了锅底。
舀米饭时,我发现电饭煲的灯是红的。揭开锅,锅是凉的,米是米,水是水。原来我忘记开启煮饭按钮。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呀,这可是做饭第一次犯这种低级错误。”望着爱人和儿子吃着面包,我不停地解释。
“面包也很香呀。吃完饭我要去跑步,今年研究生复试加上了体能,成绩再好,体能不合格,一票否决。”儿子说。
爱人不停地盯着儿子看,我内疚地给他倒牛奶。平常安静的家因有了儿子,一下子热闹起来,空气也好像甜滋滋的。我在不停地笑,爱人脸色虽跟平常无异,但也不停地给这个夹菜,给那个递纸,双腿还不停地在桌下欢快地抖动着,使得饭桌不时晃一下,再晃一下。
“对了,儿子,手雷啥样子?”我当兵三十一年,打过枪,观摩过实弹演习,真没见过手雷实物。
“它不像手榴弹那么细长,它更小巧、更饱满,主体像个小圆球,上面带着拉环和保险的一截小把儿,球体一巴掌就可以攥住。”
“我这个老兵,手榴弹、手雷都没见过,这个兵当得好失败。”
“手雷很漂亮,凉滑滑的,手感不错。”
“漂亮?用词不当,你应当说杀伤力很强。”
“行了,再漂亮,不会用,就是你的敌人,就得伤及自己和战友的生命。生命只有一次,儿子,你懂吗?”儿子正兴奋地给我讲他四百米障碍终于合格的经过时,爱人的话马上使儿子止了口,头耷拉下来了。我狠狠地剜了爱人一眼,爱人才醒转来,口气缓和道:“我今天查了相关资料,现在手雷设计突出了安全性,引信更长,保险系数增大,如果熟悉原理,甚至可以在摁住保险的情况下将拉环重新插进去阻止爆炸,当然,这需要操作者更强的心理素质。越到这时,你越要沉稳,不要着急,只要学会正确使用,就一点事都没有。”
儿子嗯嗯答应着,手仍不停地给我在纸上画手雷。还别说,他画的手雷真的很漂亮,形状像只甜瓜,球面一点也不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菠萝纹的乌黑小胖瓶,而是光光的。画完他摇着头说:“还不像,没画好,如果你有机会,一定不要放弃扔手雷,我看着战友扔手雷时,那样子帅呆了,好后悔,只盼着下次快些来,我再不会紧张了。”说着,他给“甜瓜”右上角添了一个长把,球面中间又画了一个拉环,还拿彩笔涂了色,球体一部分加重了亮色。他说手雷通体都闪着光,在阳光下,可漂亮了,像件艺术品。他又仔细讲了半天,说实话,我还是没听明白,但在儿子面前,不能露怯,郑重地点点头,又好奇地问:
“你们除了扔手雷,还考什么?”
“我们还考了标图。身为指挥员,你应当如何将作战部署体现在军事地图上。比如恐怖分子的主要闹事位置,我方各分队的行军路线,何处是前进指挥所,何处配置专业救援力量,这课目,我考了全团第一名呢。”
望着儿子稚嫩的脸上一圈发青的胡须楂,听着那英武的声音,我欣悦的同时,虚心向他求教:“嗬,行呀,你,给我具体讲讲你如何布置兵力的,妈从来没在野战部队待过,得补上这一课。”
当了三年排长的儿子,瞬间成了一名指挥员,他找了半天,最后拿出一把塑料尺简单地画了一张军用地图,拿着铅笔指着图说:“你看,若恐怖分子在此,那么我会让一营从南向北突击,二营、三营分别在东西两侧封控,四营机动支援,防化预备队控制危害现场,心战分队对敌同步实施攻心宣传。卫生所设在团前进指挥所后方,通信预备队,必须在这儿。”
我感觉耳边热乎乎的,一回头,爱人也过来了,边听边皱着眉头,嘴也没闲着:“字写得连个小女孩都不如,还有,怎么连线都画不直?歪歪扭扭的像条波浪。”
我戴上眼镜细细一瞧,儿子画的进攻箭头压在了字上,小红旗的四十五度角至少偏了四五度,便说:“你较什么真,这又不是考试,即便考,也须有什么战术指挥尺、曲线板、半圆尺之类的绘图工具。亏你还是个军人,连这常识都不懂。”
“认真点。凡事不认真,就易出问题,出大问题,战场无儿戏。一定要吸取今天的教训。”爱人说着,朝儿子胸口擂了一拳,儿子哎哟一声,左手按住了右肩。
“你这是干什么?”我朝爱人屁股就是一脚,结果没踢着他,我受伤的膝盖又是一阵钻心的痛,“你看他多瘦,一米八的个头,还不到六十公斤。能招架得住你这一拳?”爱人当过特种兵,下手狠,一拳头下去,能把一块整砖劈成两半。
“连一拳都招架不住,还当啥兵?”
儿子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又摸了一下胳膊。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说着,就要拉他胳膊。
儿子说:“没事儿,没事儿。”
爱人瞪了儿子一眼,轻轻挽起儿子睡衣袖子一看,肩胛骨青了一片。
我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爸妈,没事儿,投弹时扭了一下。”儿子装作轻松地说着,拿手指给我拭泪。
“还没事儿,你娘俩也真是笨到家,还没上战场,就挂了花。”爱人摇着头,给儿子的伤处贴止疼膏,边贴边摁,“这儿疼不?是肌肉疼还是骨头疼?”
“门诊部医生检查了,没事儿。对了,妈,今天指导员听说我要参加文学系研究生复试,走时给我说了句:‘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啥意思?”
“这是宋朝诗人王观的《送鲍浩然之浙东》诗中的一句,全诗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指导员的意思是希望你生活在春天里,这是对你最美好的祝愿。”
“嗯,好诗。”儿子沉吟半天道。
“要跑快些去呀,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去参加复试吗?”爱人递给儿子一杯水,“儿子,你胳膊行吗?”
“没问题。”儿子说着,双手朝头顶举了一下,嘴明显咧了一下。
“我跟你一起跑。”我放下扫把,换起了衣服。
“好!我教你如何跑。若跑二十一分钟,你应这么配速,比如先慢跑五分钟,再轻松跑两分钟,接着慢跑一分钟,又轻松跑四分钟。然后再慢跑一分钟,轻松跑五分钟,放松跑三分钟,时间刚好二十一分钟。”
“都听你的。”我跟儿子刚下楼,爱人穿着一身运动服提着一包东西追了下来。
“你去哪儿?”
“难道只有你们军人才跑,我这个老百姓锻炼自己的身体都不行?对了,老婆,你膝盖疼,跑慢点。”爱人也不看我,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儿子,扭头先跑了。
“千万和春住!”儿子笑嘻嘻地接过塑料袋,低头往里一瞧,“嘿,我爸心真细,还给我们带了香蕉和果汁。”
“千万和春住!用得恰切,上尉,咱们是不是追上前少校?”
“Yes,Senjor Colonel!(好的,大校!)”儿子说着,来了一个潇洒的外国军礼。
我摇摇头,道:“太飘了。”
我给他回了一个标准庄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礼,然后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