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嫁
今天和昨天没有不同
天气阴沉像重感冒
农历描述的图景,诸如
风和日丽、农家播种尚需时日
院子里的茶花却已按捺不住
一树白、一树红,开得乱哄哄的了
我也乱哄哄的了:一大早,女友嚷着分手
此前她从未对未来失去希望
尽管我年老、多病,囊中羞涩
我们的爱,像一粒安眠药,谁也没想过提前醒来
我的叔叔去世了,人生百年
他的长辈全都在山上等候
有清末的,有民国的,有内战中的
这么多人啊,估计他也认不过来
只有离他年代最近的面孔
那些饿死的、早夭的、无钱医治而亡的
他的爷爷奶奶,他的父母,他的姐妹
给他留下了一幕幕人间惨象
此次相聚,就像茂密的松林里
又长出一棵新松,凭彼此的松香
就能分辨出老幼尊长
他当过兵,自然会抢在亲人前面,抵挡冰雪霜降
春天的乳燕迫不及待地离巢
家乡的孩子们也都是
翅膀尚未长硬就扑向世界
我很少见到他们这么齐整地
聚集到我叔父的葬礼上
家族的老人所剩无几,他的离世
令山坡上的桃花也悲愤得
提早穿上电力工人的绛色制服
小镇上禁止燃放鞭炮,出殡的队伍
像老人的一生,在电力公司静悄悄的
一眼望过去,身披孝服的孩子们
像夹道相迎的梨花,盛开在薄雾笼罩的早春
我写过的笨拙的比喻
是家乡的月亮最像月亮
而这一句
是从父亲嘴上学来的
去年中秋夜,我们站在他的瓜架下
细数着回村探亲的车辆
车灯扫过来,他的头上覆盖着一层薄霜
我的头上也覆盖着一层薄霜
车灯暗下去,他递过一支烟,给我点火
两张老去的脸,像多年的兄弟,紧凑着那点亮光
回乡的大路旁,一枝黄花
恣肆着加拿大的美丽
家乡的人抱怨
福寿螺在稻田里泛滥
非洲鲫鱼像野狗一样凶猛
他们无计可施,这些外来物种
正在毁灭本地的生态环境
日渐富足的小镇
也引得外地人蜂拥而至
叔父的葬礼上,先后有河南人
表演中国龙;安徽戏班子送来黄梅戏
索要赏金的演员穿着随意
像我一样在灵柩前磕头,像家燕一样悲戚
孩子,去了乡下
多尝尝爷爷种的苦瓜吧
那种苦,像他把一生吃过的苦头
都灌注进瓜籽里了
当年他带着全家来到农村
家徒四壁,举目无依
那种绝望的苦,浸透进灵魂
只是他不会告诉你这些,回忆
也已淡化了他经历的那一页
那就尝一尝那些南瓜吧:又大又甜
像苦尽甘来的晚年。等菜园里的辣椒红透
记得带些回来,它们血性、刚烈,我要留一些做种
因为天生残疾,三条腿的猫
比同类幸运:乡下人将剩余的饭菜
盛进破碗,并唤上一声
喵呀呜!它就会迅速跑过去
怀揣二胡的钱瞎子
去婚丧嫁娶的宴席上
用一曲《薛仁贵征西》
呜呜咽咽,换半生油盐柴米
清点零钞时,他都会就着唾液
像一只老猫舔一舔前爪
我请他算命,却被冷冷地拒绝:
你的家乡话早已走调,怎么也算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