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陶
东临:大海
西溯:湘鄂
南极:庾岭
北际:长江
故国东南
巨大而又温热的容器内部
一千座深绿雄傲的山脉
一万条雪白激荡的河流
一亿个红脸新嫩的婴孩
在我周围
灿烂诞生
西高东低,倾斜,让大地具备速度
巍峨的山峰参差
梦中连绵的马头墙参差
在大地起伏汹涌的青色波浪间
山峰和马头墙
是一片片
翠绿或灰白的帆
带领人间,驶向低处的东方
鱼在激闪
野生的水稻被驯化
神秘迷乱的星空
被重新
排列为清晰的二十八宿
黎明时的大禹
跋涉归来
是一位湿润、闪亮、新鲜的神
腾跃的江水,被高耸峡谷挤了出来
它迅捷的身影
追逐着
故国年轻的风
文化重重叠叠
江水和时间磨洗过的玉器
在吴,在楚,在越
在我的眼里
莹润
如万古月亮
火,养育了淡红月亮,也养育了无穷无尽的陶器
父亲,是神圣之火唯一的缔造者
他在火中出生、劳作
也在最后,幻为黎明的火焰,飞翔离去
火如此温柔,为我的童年
驱除黑暗
火,又如此暴烈
它烧红了整个寥廓宇宙
能否推动大海?
——大海,无法见其全形的深蓝巨兽
日夜
摇撼江南,摇撼我们的家乡
我要用尽全力
稍稍推开它——
让我们置身的大陆,得以喘息,并向东延伸一尺,
或者至少一寸
那个男孩
蘸着大海的无穷深蓝
涂成
江南浩瀚星空
——这么多海水的珠子,这么多夜晚的星星
我登上赣粤交界的大庾岭之顶
一颗水珠
顺着北坡滚落,便进入长江
一颗水珠
顺着南坡滚落,便进入珠江
一颗水珠,只有在我的梦中,是缓缓飞升的
最后,它在夜空凝定
成为
我依然能够辨清的
亿万南国群星中的一分子
四月的麦田,凝涌无边无际的深绿之火
麦田的中央
绿火的中央
微小的乡镇,灼烫透明
微小的童年,灼烫透明
闪电,会劈开古老的江南乡镇
露出——
陈年的鱼米、楹联
和锈迹斑斑的潮湿月光
闪电劈开的乡镇内部
还藏有
跃动的火焰
以及,童年深处
父母日复一日疲惫的清贫和低低叹息
泪滴似的细涓
花苞般的火苗
都是
我的图腾
在激烈的江南
至深的秘密是——
水火
从来如此紧密交融
浩瀚无边的大海
从某种高度来看
也只是一颗
微小的
蓝色水珠
一颗真实的、由乡镇黎明凝结的水珠
它安静的能量
也完全能够浸润
整个江南
和故国
越窑遗址,吴窑遗址,楚窑遗址
那些火
并没有熄灭
在微红的月色下
它们和江南喷薄的海洋一起燃烧
我的世界,因此透显
暗金色的光
云梦大泽的蒸腾之力
让岳阳楼
浮停在低低半空
黄鹤楼
因为有梦中神鹤的托举
慢慢地,飞动上天
只有滕王阁
是端重的一方印章
独立江边
我将它的篆字
盖在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暮色宣纸上
在童年乡镇
在钢铁水泥野蛮生长的城市之间依然广阔
残存的江南旷野
星空
永远在某些时刻对我说话
——用慈爱、秘密
沾带植物露水的
蓝色汉字的低语
奔腾的白色江水,诞生白昼
沉潜的黑蓝大海,涌现黑夜
南方黎明
一颗烧成灰烬的
汉字
它极其微小的沃土上
长出了
我能识读的
旺盛绿苗
各种形态的大小湖泊
是神灵
滴落在南国的
淡蓝色泪珠
这些大地上最为娇嫩的婴儿
他或她,他们或她们
温柔地蜷缩着
让世界,遍布最初的生育
天空,这只倒扣的青色大瓷碗
我也要把它放正
我要让它
为人间
每日承接
宇宙那淡紫色的神圣露水
春夜奔驰。长江,这条暗蓝的腾扭巨龙
我骑着它
穿越
神的山脉、森林和原野
穿越
无数的人的世代
精密铁质的龙鳞,跟天宇,跟密集的城乡
擦出火星
如此痛感
长江,这疾游的暗蓝巨龙,它是如此迫切
它要饮到
东方大海的盐
是归来,还是告别?
锈红的、金属质地的巨响船笛
从来不动丝毫感情
人民与众神共居
故国,古老沉重又新鲜湿润
此刻
它就隐现在
江上白色的晨雾中
之一:“南方文学”传统
阅读和写作过程中,慢慢形成了属于我私人的“南方文学”传统,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它对我的影响和无形牵引。火焰,雪白充沛的河流,大海,灵异茁壮的植物,吹可断发的青铜剑器,烫血,星辰和大地的神话,强大而高蹈的灵魂,无穷无尽的想象力,火和泥土的手工艺,夜晚旺盛生长的汉字诗篇……我浸润其间。屈原、庄子(我愿意奉他为南方文学的前辈)、李白、苏东坡、辛弃疾、徐渭、李贽、黄仲则、龚自珍、鲁迅、毛泽东、沈从文、废名……我奢想着能够成为无限接近的承继的一环……
之二:江南文化的特点
讲到江南,我觉得江南文化的特点,从本质上讲,实际隐含并代表了中国文化的某种核心特征。为什么这样说?我个人感受和理解的两个江南元素,一个是火焰,一个是大海。火和水,如果从局部来看,都很柔弱。一缕火,用手掌一下子就可以按灭;一杯水,同样微不足道。但是,火和水如果集合起来,成为非常大的集体的时候,一大片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整座辽阔无垠的海洋,它们就有了摧毁一切的洪荒蛮力。中国文化也是这样,它宽容示柔,但其实质,却深具消化、改造一切的力量。一般理解江南是阴柔的、母性的,但是在我这里,江南呈现给我的,更多的是一种父性。广义的江南,就像一个巨大、父性的容器,可以任我在其中行走和书写。这个父性的巨大容器,像无尽矿藏,它饱含了无尽的诗篇和书籍。它就静静地等在那里,等待着每一个人,你有多大生命能量,它就馈赠给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