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响在峰回路转处(组诗)

2019-11-13 05:17王怀凌
草堂 2019年10期

王怀凌

[一座大山迎面扑来]

一座大山迎面扑来,两侧众山合围

像母亲率领她的子嗣,在你必经的路口

捧上甘泉、鸟语、花香、山果和烟岚……

灵魂都有自己的地理志

村口的榆树,屋后的堡子,门前的小河

以及榆树上的喜鹊窝

灵魂的归宿就是原路返回

有人因心思过重而夜夜失眠

晚钟响在峰回路转处。夕阳西下

车载着疲惫,灵魂押解着肉体

哦,到家了——

[被鸟鸣唤醒]

凌晨五点,黎明拉开帷幕

音乐会准时开始

这些早起的鸟儿

它们才不管我是什么时候入睡,心里

藏着多大的风暴

领唱的那个,声音湍急

仿佛提着满盈的水罐,把憋尿的人

逼到墙角

布谷鸟有男中音的沉稳

它知道地里绿油油的植物不是庄稼

它只是对季节习惯性地发声

有一搭,没一搭

声音里有对麦香的回望

麻雀也不是为吵闹谷糠而喋喋不休

草丛中的虫子醒了

蝴蝶与花蕊都在舒展轻盈

还有喜鹊、鹁鸽、黄鹂鸟……

似曾相识的语种

那么多鸟儿登上枝头

那么多鸟儿亮开清脆

仔细辨听,没有一只鸟儿是为食物呐喊的

歌声欢快、清亮

全然不顾及人间的悲苦

[弯腰记]

我不能把腰挺得太直,那样

只能看见米冈上顶的白云以及更辽远的苍茫

我必须弯下腰来,像河边那头老牛

一边饮水,一边打量被流水清洗的倒影

站在村后的堡子山上,打量每一座农家小院

杂乱的秩序,蛇一样蜿蜒的村巷

行走的村夫、牛羊、鸡鸭

串门的炊烟

如果不弯下腰来

我就不可能看清堡子山周围深草中若隐若现的坟冢

苗圃里擦汗的老人和地头上独自玩耍的孩子

“万物都有一副好身板”

你看,每棵草木都有一条倒淌的河流

它把枝条和叶子弯向了大地

[于己书]

允许白日做梦,梦见所思之人,成全所想之事

允许天空一灰再灰,我的脸色和它保持高度一致

允许黑夜把白昼翻过,像翻一册个人自传

每一页都是悲情,每一页都在打脸

日子与日子之间无缝连接

允许雨滴成露,露珠成霜

霜染双鬓

允许亲手种下的蛊,结出毒,独自吞咽

人不语,鸟语

茶不香,花香

允许熬油点灯的人,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却心如明镜

——大海波澜不惊

秋天已深,世事微凉

“灯光转暗,你在何方?”

——我已在黄昏走出家门好远,好远!

[喜 欢]

喜欢是没有由来的——

山坡上头戴紫冠的马莲,穿黄色碎花衣裙的柴胡

粉面盈盈的芍药,打着遮阳伞的野荷

园子里的牡丹、月季、桂花、罂粟

喜欢哪朵就多看一眼

书架上的荷马、策兰、荷尔德林、博尔赫斯、鲁迅、金庸

案头薄薄的诗集和杂志都带着朋友的体温

喜欢哪本就多翻几页

尤其喜欢此时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也许,我喜欢的那个人

此刻也在另一扇窗户后面站成一帧静美的风景

[乡村集市]

我有着古人的期许——

当我在这个名叫什字的北方小镇驻足

我看见一捆葱和一筐辣椒执手言欢

萝卜和土豆一团和气

镰刀与麻绳也可以举案齐眉

还有苹果、柿子、橘子、核桃、馒头、锅盔、酿皮……

抢占嗅觉高地的一定是羊杂碎和牛肉泡

那个卖扫帚和连枷的男人

安静地蹲在道牙石上,不吆喝也不急躁

仿佛只是为了陪伴旁边摊位上卖绣花鞋垫的女人

消磨一段缓慢的时光

东街头的牛羊市场

声音和气味一样霸气十足

两只布满老茧的手,在草帽或衣襟的掩护下

时而激越,时而舒缓——

一场秘而不宣的交易更接近内心的丰盈与真实

当嘈杂、拥挤、混沌、喧嚣渐次平息

几只流浪狗撑起南墙根下一段寂寞时光

只有一堆黑和一堆白还在等价而沽

黑是黑炭的黑

白是白菜的白

这样心平气和的坚守

多像我三十年前走失的两个打铁的兄弟

黑白分明地隐居于山村闹市的一隅

[所 见]

譬如刨子、凿子、锯子、斧子 、牛毛梳子、老鼠夹子

譬如驴笼头、马嚼子、牛铃、狗链子

譬如耙子、洋镐、木杈、锨把

这些拙于抒情的物什

满脸都是岁月的锈迹

我差点把它们的名字还给了启蒙的乡村

当我们在偏城的集市上猝然相遇

我还想见到它交心换命的搭档

譬如拥脖、犁套、替毡、鞍鞯

我找遍了集市的各个角落

打听了庄前庄后的稼穑

初冬的风都有摇摆不定的迟疑

慰藉是必然的

但失落也在所难免

是的,我歌颂过麦子,也歌颂过韭菜

那是我学会用笔在纸上耕耘之后,从此

一缕伪抒情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晃悠了几十年

偶尔在农耕博物馆或乡村旅游景点见到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工具

我总会放慢脚步

这时的它们已经不是生产资料了

而是收藏品或艺术品

是过往岁月里的一丝执念

当我在偏城的集市上真实地相遇

我在摊位前流连

我怕一转身,这一生

就再也寻它们不见

[创作谈]

一个诗人的写作史,就是他的成长史(包括衰老)。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多少喜悦、多少悲苦才能走向终点?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那些让人难以释怀,又不可与人言的事情、心情用什么来消费?

于是,诗歌发生了。

饥渴、排挤、打压、失亲、屈辱、失恋、艳遇、病痛……以日月、以星辰、以风雨雷电、以草木、以花鸟之意象呈现。

这是一个诗人的秘史,是另一种手法的写实。

写诗就像一场修行。一个年龄段的诗歌,必须符合这个时段书写者的立场和认知。年轻时有狂妄,也有迷惘。诗歌是技巧、是远方,也是乌托邦。痛是一触即发的,也是稍纵即逝的。中年之后,趋于沉稳,偏爱写实。把自己日常所见、所思、所想、所悟统统罗列在诗行里,把所有的可控和不可控,寄寓于文本的表达中。当然,包括雨水的眼泪、孤独的落日、愤怒的雷霆、闪电的鞭子、艳遇的花朵、醉眼蒙眬的月亮……这些不被外人一眼识破的隐衷,它们秘密地潜行在每一首诗的字里行间,无论何时翻出来,当时的场景、人物、故事、心情都会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这就构成了我人生秘史的全部,越是隐蔽,则修行越高。隐蔽的表达捍卫了诗歌的尊严。

回归是必然的。回归也是一场修行。这场修行从衰老开始。有人怕老,因为他怕死,他对这个俗世所依恋。头昏、眼花、失眠、心悸等等一系列症状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提醒。提醒你检视这一生中所有的任性、疼痛、虚情假意以及刻骨铭心。你必须有追忆、有感悟,有所记录。因此,对写作者而言,衰老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