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虎
历史是一条长河,或壮阔或舒缓,从过去向未来绵延。无数伟大的人物的思想,像支流注入这条长河,柳宗元是其中的一位。柳宗元是一位思想家,他穿越千年与屈子对话,写出了《天对》;柳宗元是一位政治家,他是“永贞革新”的中坚人物,写出了《封建论》;柳宗元是一位文学家,他与韩愈一起推行“古文运动”,写出了《永州八记》,并使寓言成为独立的文学体裁。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作为支流,汇聚成伟大的柳宗元,柳宗元就是一条大河。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汇聚成这条大河的还有一条不可忽略的支流,那就是建筑家。柳宗元的政治思想和作品被后世广为传诵,而他的建筑思想,只是被他的后人所继承,像一颗遗失的珍珠,穿透历史的尘埃,隐隐放射着光华,成为他作为伟大建筑家的佐证。
千年之后的今天,柳宗元这条大河的分支遍及中华,“天下柳姓是一家”,他们沐浴着他的光辉,继承着他的荣誉。其中一支,遗落在太行山腹地的沁水之畔,向世人昭示着柳宗元不为人所知的另一种伟大:景观建筑的美学思想。沁水是黄河的第二大支流,也是山西域内的一个县名,从沁水县城往东南二十五里,有一个只有五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子,全村二百余口人,九成以上姓柳,他们是柳宗元后人的一支,明代进士柳琛的子孙。村名叫作西文兴村,依山而建,布局如展翅的凤凰,与山水相映,气象非凡。明永乐四年(1406年),柳宗元流散迁徙到沁水县的后人中,有一位叫柳琛的殿试三甲,中了进士,选址建宅并修祠堂、文庙、关帝庙,定居沁水之畔,后又经历代添修,形成现在可见的十九座院落的规模。村子总观为典型的明清城堡式庄园,分为外府、中部、内府三部分;院落结构为四合院式,每座大院四角都有一座小院,是明清典型的“四大八小”的建筑形制。西文兴村的建筑风格虽然是明清形制,在选址和美学上体现的却是柳宗元的建筑思想,可见柳琛和他的后人不仅仅只承继了柳宗元的政治抱负和文学追求,柳宗元的景观建筑和不满现实的思想体现在这里的一切宏观和细微之处。在可考的文献当中,关于柳宗元的建筑理论,有这么一段话:“君子所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远而事成。”他说的是,景观建筑不但要注意体现自身的功能和使用价值,还应重视景观的社会价值,从人的行为和人体生理角度看,良好的建筑景观能使人心情愉悦,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可想而知,当年柳琛虽然要建的是宅院而非景观建筑,却把柳宗元的景观建筑思想运用到了其中,西文兴村依山而建,就坡取势,以山石地基为材料,有天然草木为景,溪泉环绕,使建筑与山水亲和相融,天然有真趣,丝毫无匠意,宛若天成,疑似神工。这正是柳宗元“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的设计原则的充分体现。
先后被贬到永州的十年和柳州的四年,柳宗元不但在文学和政治思想上完成了最为辉煌的作品,写出了《永州八记》和《天对》等著作,还亲自规划建造了两地多处景观建筑。唐永贞元年(805年),“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在唐时为人烟稀少的边远之地,瘟疫流行,人民困苦,虽然自然风光旖旎,却一派原生态的庞杂和神秘,没有与人民生活可供休憩和怡然的自然景点,柳宗元“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选定开阔或深邃之处,因地制宜,规划建造了愚溪、龙兴寺西轩、法华寺西亭等许多处景观。唐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被赦返京,随即又被贬到更远的柳州,在柳州刺史的任上,他同样建造了柳州东亭等多处景观建筑。柳宗元的建筑作品和他的文学、思想作品一样意义重大,而今的西文兴村是可资考察研究的珍贵“柳氏民居”。柳琛选址和规划的西文兴村,用柳宗元的两句诗来描画最为贴切:“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居民与自然达到了天然相宜的境界,即使在今天,也值得关照与借鉴。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四十七岁的柳宗元不堪“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谬”的遭遇,黯然病逝。他的作品被好友刘禹锡编成《柳河东集》三十卷,其中绝大部分篇章抒发他被贬后超脱的心境和对统治者的不满与批判。他的这种精神被柳琛和后人继承,并且以一种隐晦的方式体现在西文兴村的建筑设计上,数百年间,他们已经把皇宫建筑工艺巧妙地转嫁到自己的院落,在大门牌楼上雕着只有皇宫才能用的龙的雕饰,门户上的木雕,上面是蝙蝠,下面是龙。“蝠龙”的潜意为“伏龙”,可见虽然后世不断有人做官,柳宗元对朝廷的愤恨和反抗还是被后人所念念不忘,他们冒着可能因欺君犯上而被诛灭九族的风险,以特殊的方式纪念着他们的先人。在西文兴村,我们不但能找到柳宗元被世人忽略的建筑思想,还能找到他卓绝不屈的精神的物化。封建统治者自称“天子”,把自己的特权归结为“天意”,而柳宗元彻底否认了这种荒谬的唯心论,写出奇书《天对》,从自然哲学出发,彻底否定天帝与神灵的存在。毛泽东说:“屈原写过《天问》,过了一千年才有柳宗元写《天对》,胆子很大。”(《毛泽东在上海》第143页,中共党史出版社1993年版)柳宗元的后人继承了他的大胆,他们在盖房子的时候把“龙”来垫脚,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伏龙”!
不过我对“伏龙”的意思还有一种理解,就是柳氏后人认为自己是“潜伏的龙”,梦想有朝一日重新登上庙堂,大展宏图,把柳宗元未尽的事业和心愿完成。这是一种政治抱负,柳宗元传世的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政治思想著作,他虽然具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和造严刑峻法,志向却在经邦济世,青年入仕之时,他甚至很瞧不起写文章的人,认为那是雕虫小技。他的文学活动,都与政治理想紧密结合。即使是在被贬的岁月里,他也不仅仅用文章来批判政治,还积极参与地方建设和律法的革新,在柳州任上,他下令废除了当地人身典押制度,使岭南大批奴婢得到赎身解放,通过诸如此类的开明政治措施,仅仅三年时间,使柳州出现“民业有经,流浦四归,乐生兴事”的景象,时人称为“柳州”。他百折不挠的政治热情,被后人在西文兴村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修了魁星楼,希望能够高中及第,并给获得功名的柳氏中人在进入内府的大道上建造了一座又一座牌楼,把他们的功名彪炳起来,鼓舞后人。牌楼基石上的几对石狮子,用不同的形态演绎着活灵活现的“官经”,令人叹为观止。
经历了“文革”和居民的人为改造,这座柳宗元的后裔的府第,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在村党支部书记柳栓柱的奔走下,2001年初当地政府开始着手进行全方位的保护和开发。在山西沁水柳氏民居实业开发公司的安排下,柳氏后人陆续搬入附近修建的新村,把古老的民居腾出来让天下柳姓人寻根和热爱柳宗元作品的人们观瞻。保护和开发正按照清华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所制定出的《西文兴古村落规划保护方案》进行,2004年9月1日在这里举办首届柳宗元文化节,西文兴古村将成为热爱柳宗元和他的作品的人们寻踪与怀想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