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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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探不言之境。从这个维度,诗之玄关在“边界”二字,是语言在挣脱实用性、反向跑动至临界点时,突然向听觉、嗅觉、触觉、视觉、味觉的渗透。见其味、触其声、闻其景深。读一首好诗,正是这五官之觉在语言运动中边界消融、幻而为一的过程。也可以说,诗正是伟大的错觉。
2
诗歌最深刻的智慧或许正是它懂得了无论什么样的语言行动都必须与人类最原始的巨大天真深深地融合在一起,并始终以此为诗的伦理。
3
所有关于诗歌的理论本质上都是反噬自身的, 即, 诗活在与这种理论相冲撞的力量上,但不在与这种理论对立的另一理论中;活在这种理论之解体上, 但不在它的碎片中。
4
深陷于麻木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根本性的常态,而生活迫使每个人做出了种种遮蔽和伪饰,如果一个写作者不曾对这麻木进行过深刻的处理,那么他在语言中展现出来的所有敏锐皆无异于自欺。
5
好诗的基本特性是,它提供的不是内容的恒量而是变量。对单纯的人来说,它是单纯的。对复杂而挑衅的阅读者,它是多义的、多向的、微妙的。
6
每个人都是自我的医生,而艺术基本上是这种自我救治失败的产物。
7
诗的吊诡在于,一种作为原型的生活真实,对应着语言中无数种矛盾着的艺术真实。这种矛盾,时而真实到让我们的生活原型更迫近一种想象。
8
语言向自身索取动力的机制是神秘的,时而全然不为作者所控。总有一些词一些段落仿佛是墨水中自动涌出的,是超越性的力量在浑然不觉中到来。仿似我们勤苦的、意志明确的写作只是等待、预备,只是伏地埋首的迎接。而它的到来,依然是一种意外。没有了这危险的意外,写作又将寡味几许?
9
写作经验中最珍贵的东西、真正的个人性, 恰恰更多地置身于我们的败笔与缺陷中。正如疾病中包含着真实的个性生活。技艺时而企图隐饰而不能真正隐饰的东西,是这些忠实于自我的缺陷,让语言中的面目更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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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诗人是复杂的精神与心理现象综合体,他的语言之体内,会有大片的废墟、荒漠,有种种令阅读不适之处,刺激着人的各类精神或生理反应,会令人厌倦、抵制、止步,这些与巨大的精神愉悦间歇性发生,它永不可能让你的进入之路一直杏花细雨春风和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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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中最扣人心弦的时刻,是我们觉得深深被羞辱却无以说出的时刻……是语言在它自己体内寻找着一条羞愧而僻静的出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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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任何写作信条所累。无论是万人仰面的还是众口唾之的,无论是过时的还是先锋的,如果它们束缚了我,它们就是同一件东西。 除了我需要某种“自缚状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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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有单纯的复杂性,作为一种艺术特性,单纯难于形成但易于识别。它有高高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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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华是一种自私的东西,在炫技欲望的推动下它甚至可以成为一种很肮脏的东西。没有人为了目击你的才华而阅读,他们只是在寻找、确认或者是虚构他们自己。
内心逼迫我们听见、看见、嗅到的,才是真正的现实。没有被内心的紧张感所过滤过的,都不是现实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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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最醒目的标识是,不能释怀于他人的不认同。或者说,一个弱者身上总是依附着众多的弱者,他更需要共识的庇护。这其实是在同一类盲视之下,一个人无数次路过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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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写作,一种最坏的状况是,独自面对自己时,也产生表演的冲动。但吊诡的是那些伟大的天才们又几乎都这么干。我只得认为一人分饰两角或多角、甚至是世俗生活也过度让位于这种分裂,是一个天才的内部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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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宽之繁、八大之简,只有区别的完成,并无思想的递进。二者因为将各自的方式推入审美的危险境地,而迸发异彩。化繁为简,并非进化。对诗与艺术而言,世界是赤裸裸的,除了观看的区分、表相的深度之外,再无别的内在。遮蔽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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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的层面,最强烈的现实感往往并不来自现实,因为我们与生活为敌的冲动,比生活本身更为深刻与动人。诗存在于它必须满足这种冲动。生活景象可以恰到好处地位于显隐之间,以便语言能赋予连生活自身都仿佛第一次觉察到的现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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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觉得我的孤独需要被稀释,因为它保护了我。从知止、知默、知耻而来的孤独真是一副好铠甲,但往往,也只有自己才能穿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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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写了这句 :写作最基础的东西,其实是摈弃自我怜悯。 现在看到了自我怜悯中真实的力量。或许这二者的相互搏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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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要义之一,是训练出一套自我抑制机制,一种“知止”和“能止”的能力。事实上是“知一己之有限”基础上的边界营造。以抑制之坝,护送个人气息在自然状态下“行远”,于此才有更深远空间。抑制,是维持着专注力的不涣散,是维持着即便微末如芥壳的空间内,你平静注视的目光不涣散,唯此才有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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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新诗最珍贵的成就,是写作者开始猛烈地向人自身的困境索取资源——此困境如此深沉、神秘而布满内在冲突,是它造就了当代诗的丰富性和强劲的内生力,从而颠覆了古汉诗经典主要从大自然和人的感官秩序中捕获某种适应性来填补内心缺口,以达成自足的范式。是人对困境的追索与自觉,带来了本质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