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标冷傲伴诗魂

2019-11-13 00:20许国华
火花 2019年11期
关键词:诗人

许国华

苏州的邓尉素以“探梅”闻名。可惜我去时,梅花已经谢了,未能看到清代诗人沈德潜所描写的“香雪海边日欲曛,花光湖影杳难分”的那种盛况。

其实,我此番去邓尉,应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探梅”,探访的不是“疏影暗香”的梅花,而是探寻一位名号带有“梅”字的诗人。

他已经长眠在这片以梅闻名的土地上三百三十多年了。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曲《圆圆曲》,便是他留下的千古绝唱。当年“冲冠一怒”的吴三桂,惧怕诗句流传而落下千古骂名,愿意出重金,买断“版权”,将此诗消失在诗人的诗集中。然而,这位诗人并没有屈服于吴藩王,权势熏天与金钱炙手双双在诗歌面前一文不值。

他就是吴梅村。他的名字名骚海内,他是享誉明末清初文坛的大诗人,“江左三大家”之一。

梅村是他的号。他姓吴,名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江南太仓人。生于明万历三十七年五月二十日(公元1609年),卒于清康熙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就像苏轼以他居住的“东坡”为号一样,吴梅村也以他家乡太仓居住的私邸别墅“梅村”为号。同样也像东坡一样,梅村也以号著称。“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梅村》),便是他居住的梅村,他在里面“闲窗听雨摊书卷,独树看云上啸台”。

一个爱梅、植梅、吟梅、画梅的诗人、画家,生前以梅为友,住梅村,号梅村,身后又以梅为伴,长眠于梅林丛中。“辜负故国梅树好,南枝开放北枝寒”(《临清大雪》),我吟咏着梅村的咏梅诗句,在邓尉石壁山脚下,在一簇簇梅林丛中,艰难而又固执地寻找梅村的最后归宿之地。

梅村,你究竟在哪里呢?

梅村的墓,很难找,问了几个当地人,走了几段冤枉路,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邓尉太湖之畔、石嵝石壁之间,一片梅林丛中,找到了他的墓地。

墓地不算壮观,但很幽静,更有几分冷僻。圆石墓碑上刻着七个大字——“诗人吴梅村之墓”。这正是按他的遗嘱所书刻的。梅村临终时,向家人交代后事:“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

我伫立墓前,静静地看着这块圆石墓碑。

我曾在苏州横塘,拜谒过“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的墓地。令我不解的是,那位风流才子虽然高中江南乡试第一名的解元,却因“科场案”革去功名,谪为小吏,从此谢绝科举,放荡江湖。高中解元,不但没有给唐伯虎带来锦绣人生,反而造成了他辛酸放诞、自暴自弃的一生悲剧。他纵酒狎妓,放歌高哭,生前被功名所累,身后还要套上功名的枷锁。后人在他墓碑上,刻着不伦不类的六个大字——“明唐解元之墓”。

在科举这条路上,梅村要比那位风流才子唐解元幸运得多。

在历史上,大凡荣幸地考上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的,不一定能成为文学大家;大凡文学大家,又往往在科举中败北。历史总是这样无情与无奈,鱼与熊掌往往“不可兼得”。而梅村则不然,既赢得了科举盛名,又在诗坛上独树一帜,创立了“梅村体”,堪称为清二百多年间最杰出的诗人之一。

诗有别才。大凡历史上的知名诗人大多早慧,梅村也不例外。出身书香世家、浸透儒雅之风的吴梅村,从小聪颖好学,天赋非凡。梅村七岁始读家塾,十四岁能属文、通三史,“下笔顷刻数千言”,世人皆称“幼有异质”。同为太仓人的复社领袖、文坛巨匠张溥,见到梅村的少年之作,大为惊叹:“文章正印,其在子矣!”遂招梅村为入室弟子。

“名师出高徒”,一个聪颖早慧、好学不倦的好苗子,一旦得到名师的悉心指点与精心传授,便一飞冲天:二十二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会试第一(会元)、殿试第二(榜眼),两榜联捷,让天下士子为之刮目。崇祯皇帝也在梅村的殿试卷上朱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以示夸奖。少年高第的梅村不无自负地评价自己:“陆机词赋,早年独步江东;苏轼文章,一日喧传天下。”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科举时代人生的两大喜事,也是追求的目标。然而,又有几位能享受到这样的快乐呢?梅村荣登榜眼后,授翰林院编修。那时的梅村尚未成婚,崇祯皇帝特旨恩准他锦衣还乡,举办婚事。“钦赐归娶,天下荣之”,有明一代近三百年间,在“金榜题名时”,被大明天子赐假归里完婚,欢度“洞房花烛夜”的,据说只有两人,一个是洪武朝探花花纶,另一个便是崇祯朝榜眼吴梅村。

“大登科后小登科”“天下好事皆归子”(张溥《送吴骏公归娶诗》),无疑梅村是荣幸的,士人梦寐以求的“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在他身上演绎着传奇般的完美无憾。

会试会元、殿试榜眼,梅村的功名远比那位风流才子唐解元来得辉煌荣耀,而梅村的墓石一反常态,既不刻功名,更不刻官衔,独以“诗人”标榜。“苦被人呼吴祭酒,自题圆石作诗人”(宗源瀚《题梅村先生写照》),墓石一不刻功名,二不刻官衔,梅村有难言之隐、衔恨之痛。

因为梅村是“贰臣”,被《清史列传》列入《贰臣传》的“贰臣”。他既无颜署明朝官衔,又不愿署清朝官衔。

“贰臣”是压在梅村头上的一座山,横在心里的一把刀,长在骨髓的一根刺,使他抬不起头,挺不直腰,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当时名噪一时的“江左三大家”,钱谦益、龚鼎孳、吴梅村,无一幸免地成了仕清的“贰臣”,又无一例外地与“秦淮八艳”缠缠绵绵。钱谦益与柳如是、龚鼎孳与顾横波、吴梅村与卞玉京,一边是风流倜傥的才子,一边是风尘烟花的佳人,本身就极具风流浪漫的传奇色彩。

依仗陈寅恪大师的《柳如是别传》,“背”了三百余年的钱谦益,这几年时来运转,重新风光起来,被乾隆皇帝下令销毁的钱氏著作《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也从故纸陈堆中复活起来,一版再版。当多铎的大清铁骑滚滚而来,兵临金陵城下,爱妾柳如是力劝夫君钱谦益蹈水殉国,保全大节,钱谦益却嫌“水太冷,不能下”而觍颜迎降,成了新朝的新贵,反倒是柳如是不惜一死,“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钱谦益死死拉住。这位堂堂“四海宗盟五十年”的东林党魁、文坛领袖,在国破城亡的关键时刻,民族气节还不如昔日倚门卖笑的歌妓。

钱谦益从“觍颜迎降”到“称疾乞归”,时间不过短短的一年零一个月,仕清也仅做了半年的贰臣。尽管他后来以两度入狱仍不改反清复明之心,持续二十年资助他的两个门生弟子郑成功、瞿式耜反清义举,但仍无法洗刷他曾经迎降仕清的污点。士人辱骂他“大节有亏”,世人讥讽他“两朝领袖”,他两面不是人,死后也不得安宁,百余年后,乾隆皇帝还不忘再踢他一脚,一边下诏嘲笑他是“有才无形之人”,一边作诗羞辱他:“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从此,钱氏著作被乾隆下令禁止、销毁,打入“死牢”。

相对于钱谦益“两姓事君王”而言,同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三易其主,心甘情愿地“一臣侍三君”。“闯来则降闯,满来则降满”,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李闯王攻下北京,崇祯皇帝在景山上吊自缢,这位“天才宏肆,千言立就”(《清史稿·文苑一》)的龚大才子附逆,做了李闯王的北城直指使。可好景不长,“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引清兵入关,龚大才子又摇身一变,做了清朝的吏科给事中,后来在康熙朝官至左都御史、刑部尚书等职。

别看龚鼎孳官做得挺大,其实当时人压根儿就瞧不起他这个“三姓家奴”。此人不愧是大才子,博学多才,翻出个唐朝的典故,以魏征归顺唐太宗自解,为他“一臣侍三君”粉饰。原来魏征先依附瓦岗军李密,李密失败后降唐,后又被窦建德所获,窦建德失败后,入唐为东宫太子李建成洗马。玄武门之变后,唐太宗不厌前嫌,重用魏征,魏征如鱼得水,辅助唐太宗开创历史上少有的太平盛世“贞观之治”。可惜龚鼎孳终究不是魏征,这番厚颜无耻的表现,结果连大清睿亲王多尔衮也看不下去,讥笑他:“惟无瑕者可以戮人,奈何以闯贼拟太宗!”

无论是钱谦益、龚鼎孳之流主动降清,还是吴梅村被迫仕清,在当时均被士人所不耻。据清人刘献庭《广阳杂记》记载:顺治年间,一代宗师吴梅村召集三吴士大夫举行虎丘大会,一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尽管虎丘大会开得还算隆重,但吴梅村已今非昔比,号召力已大打折扣。就在这次大会上,有一个少年投书一封给梅村:

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

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

面对这首小诗,梅村默然无语。显然,这首小诗深深地刺痛了梅村,鞭打、叩问着他的灵魂,“贰臣”已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梅村的性格懦弱胆怯,患得患失,活得很窝囊,也很郁闷。

甲申事变,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深受崇祯隆恩的梅村,为保君恩与名节,在家中曾“号痛欲自缢”,但无奈个性软弱,受家人牵累,而“草间偷活”。他既没有能力像陈子龙、夏允彝、夏完淳一样坚持抗战,也没有勇气自杀殉国,但更不愿媚颜事敌,而准备隐居做个前朝遗民,以诗存史,感慨兴亡,眷恋故国故君,用此来表达对异族政权的不满与不合作。

“千古哀怨托骚人,一代兴亡入诗史”(陈文述《读吴梅村诗集,因题长句》),作为明朝臣民,梅村对故国故君难以忘怀。在传承唐代元稹《连昌宫词》、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歌行风格的基础上,梅村诗锋一转,以时事历史为题材,写山河易主、物是人非的社会变故,状故国怆怀、身世荣辱的苍凉悲愤,浑然天成地构筑了一部明清易代的“编年诗史”。

这便是梅村最著名的七言歌行,世称“梅村体”。

可以说,“梅村体”歌行是一部气势恢宏的全景式史诗,也是一部哀伤欲绝的血诗。“梅村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于时事之大者”(赵翼《瓯北诗话》),其最著名的是被后人称之为“一词三曲”的《永和宫词》《萧史青门曲》《鸳湖曲》《圆圆曲》。蔚为大观的梅村体歌行,洋洋洒洒,多达一百余首。从“有司奏削将军俸,贵人冷落宫车梦”(《永和宫词》)的田妃失宠,到“莫奏霓裳天宝曲,景阳宫井落秋槐”(《永和宫词》)的弘光偏安;从“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圆圆曲》)的吴三桂引兵入关,到“卖珠易米返柴门,贵主凄凉向谁说”(《萧史青门曲》)的宁德公主沦入柴门……这些歌行以宫廷、明清战争和农民起义斗争为线索,通过一系列重大事件的记述,引出改朝换代的沧桑巨变,寄托了梅村对故国家园的眷念之情。

梅村承上启下,把古代叙事诗推向一个崭新的高度,对当时和后来的叙事诗创作,起了很大的影响。受“梅村体”影响,无论当时吴兆骞的《榆关老翁行》《白头宫女行》,还是清末王闿运的《圆明园词》、樊增祥的《彩云曲》、杨圻的《天山曲》、王国维的《颐和园词》等,都是与“梅村体”诗歌一脉相承的,“可备一代诗史”。

与杜少陵“三吏”“三别”有同工之妙,梅村的“三行”(《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更是揭露清初苛政,反映异族入侵给江南人民带来的无尽苦难,满纸皆是故国覆亡的深悲巨痛。梅村痛心疾首,血泪交迸:

樵苏犹到钟山去,军中日日烧陵树。

《芦洲行》

宁莝雕胡供伏枥,不堪园寝草萧萧。

《马草行》

在易朝换代后,故国故都被践踏、蹂躏,前朝无比神圣的钟山皇陵,如今沦为清人的猎场、樵所,倍受亵渎。

怎不使梅村心如刀割,啼血而泣呢?

在隐居了八年之后,面对清廷的高压政策,梅村虽心有不甘却又万般无奈,经历了灵与肉、道德操守与生命保存的考验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屈节仕清,苟全性命,做了“贰臣”。从此,他堕入失节辱志的痛苦深渊,陷入无法排遣的精神痛苦之中,自怨自艾,不能自拔。在十分矛盾复杂的思想中,梅村不断拷问自己的灵魂与良知,以诗自赎,悲叹失节,悔恨身仕二姓,诗歌便成了他心灵的寄托与归宿。

如果说南唐李后主的词是血词的话,那梅村的诗便是血诗。“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同样,梅村的诗,真可谓“以血书者”。

翻开《南唐二主词》中的李后主词,真正能传唱千古,被后人称道的,还不是“仓皇辞庙”后,“垂泪对宫娥”填的几阙“别离歌”。无论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亡国之痛,“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胭脂泪”,还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的“别是一般滋味”,无不浸透了椎心泣血的亡国之痛、山河破碎的离愁别恨。说也奇怪,从情感上,同样是骄奢淫逸的风流帝王、“一旦归为臣虏”的亡国之君,我却把这位“几曾识干戈”的李后主,与其他的亡国之君区分开来,哀其误生帝王家。

清寂夜晚,翻读《梅村家藏稿》,触目尽是缠绵悱恻的悔恨、哀婉凄凉的悲怆:

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贺新郎·病中有感》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

《自叹》

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我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过淮阴有感》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临终诗》其一

痛失名节的悲吟,自赎灵魂的悲歌,读来格外沉重。梅村死前曾说:“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他长歌当哭,借诗自悔,痛哭自己失节之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性格软弱的梅村,没有像同时代不少士大夫那样坚守志节,如孙奇逢、陈洪绶、黄宗羲、朱舜水、方以智、顾炎武、王夫之、朱耷,或坚决不仕,或归隐山林,或削发为僧,或反清复明,保持完整的人格。梅村至死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节之恨,只好带着无穷的愧恨与忏悔之心,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

丈夫遭际须身受,留取轩渠付后生。

《临终诗》其二

块垒怎消医怎识,惟将痛苦付汍澜。

《临终诗》其三

生前居梅村,身后葬梅林。经年陪伴诗人的,除了这里的一方青山绿水,还有漫山遍野孤傲冷峭的梅树。

梅,冰清玉洁,矢志不渝,虽历经风雨坎坷,依然清香如故。梅村虽屈节仕清,大节有亏,但勇于自我解剖,没有逃避灵魂的审判,在苟且偷活之际,不作“老僧何处作营生”的粉饰,忏悔自赎,以血诗还债。

此时此地,我在诗人的墓地,吟咏自撰的一首《春过邓尉访吴梅村墓》绝句,凭吊梅村:

遍寻嵝壁吊梅村,劫难圆石幸尚存。

我愿暗香终不谢,孤标冷傲伴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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