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与“旧传统”
——以现代小说与“章回体小说”的互动关系为线索

2019-11-12 23:21郭冰茹
文艺理论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新文学形式文学

郭冰茹

“章回体小说”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集大成者,是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主要构成。“章回体小说”在本文中既是一个文体概念,也包括具体的小说文本。其文体特征表现为 : 长篇巨制,行文分回,有回目,情节连贯,以书面白话为主体,保留部分口头说书痕迹等。新文学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身的传统,为了与之相区别,本文将古典小说传统称为“旧传统”。“章回体小说”由晚清“新小说”开始,经“五四”新文化运动,成为“旧文学”的一个文化符号。中国现代小说受西方影响甚深,在观念和文体特征上都与章回体小说有着重大差异,体现了诸多“现代性”的特征,从而和中国古典小说相区别;但现代小说同时也在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脉络中,与包括章回体小说在内的“旧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新文学发展初期,章回体小说作为其对立面受到了排斥和批判,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文艺大众化”运动和关于“民族形式”的论争中,左翼理论家重新解释了新文学的源流和构成,章回体被视为可以利用的“旧形式”。随后,如何利用“旧形式”成为解放区和建国初年非常重要的文学实践。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重新认识了“旧传统”的当代意义,其中最重要的成就是衔接了章回体小说的叙事传统。可以说,章回体小说与新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新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始终存在。

由是,如何处理“新文学”与“旧传统”的关系始终是研究者面临的关键问题之一。讨论章回体小说与新文学,尤其是其与现代小说观念演变和创作实践的关系,是考察新文学与文学传统的重要方面,也是理解新文学发展历程的重要路径。本文将以现代小说与章回体小说的互动关系为线索,讨论章回体小说在新文学秩序中的位置、地位、意义和影响;章回体自身的局限及其在新文学史中沉浮褒贬的原因;以及现代小说创作对章回体小说的继承、扬弃和创造性转化等问题。

章回体是一种小说文体,新文学视野中的章回体小说有三种不同的意义指向,一种是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章回小说;一种是近代章回小说,即“新小说”中的章回体小说;一种是现代章回小说,比如《春明外史》。因此,章回体小说作为文化符号,其构成复杂,同中存异,而这些概念的递进和叠加在某种层面上也折射出了现代小说观念的生成过程。比如“新小说”之“新”是较之于古典章回,而在新文学看来,它们均属于“旧文学”;现代章回小说虽与新文学共时存在,也有所创新,却被视为“旧文学”的延续。在现代的文学观念影响下,新文学对待不同“章回体”的认知差异,尤其是对近现代章回体小说的否定性态度,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新文学对章回体的整体价值判断。

梁启超倡导的“小说界革命”将晚清“新小说”与新文学勾连起来。一方面,小说被赋予了改良群治、新国新民的社会责任;另一方面,小说被置于经史、语录和律例之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小说界革命”在某种程度上革新了文学观念、小说观念和小说内容,也为“五四”新文学建构西方式的文学版图做了重要铺垫。然而,他强调小说的重要,却是在否定“旧小说”的前提下展开的,正所谓“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虽然梁启超将小说视为单纯政治改良工具的观点,以及他对中国古典小说不加甄别的贬低态度在当时引发了争议,但这种小说观及其对旧小说的价值判断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五四”一代。当章回体小说等同于“旧小说”时,其在新文学史中的尴尬处境便不言而喻了。不妨说,现代小说观念乃至新文学观念的形成是与“新小说”和“旧小说”的“交错”状态相关的。而当时讨论中涉及到的文学与政治、审美与功用、雅与俗等问题,不仅是新文学与章回体相互纠结的基本问题,也是现代小说批评话语形成过程中的基本问题,这些问题贯穿于新文学发展变化的全过程。

在“五四”时期,出于“再造文明”的需要,包括章回小说在内的古典小说研究受到重视。胡适着力于宋元话本和古典章回小说的考证,涉及作者、成书年代、版本流传、本事等诸多方面,影响深远。鲁迅在考证中国小说的同时也侧重内容、观念和艺术价值,并最早注意到了章回体的文体特征。其后,范烟桥、赵景深、陈子展、刘大杰、林庚、郑振铎等在著述“中国文学史”时都吸收并深化了胡适、鲁迅对章回小说研究成果,将古典章回小说经典化,并纳入现代的文学史写作中。这些研究,从学理上建构了关于中国小说叙事传统的论述。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在晚清时期,章回体因为“新小说”而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这也只是文学的“改良”,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它们很快便因知识界的“文学革命”变成了“旧文学”,成了批判的对象。比如胡适站在启蒙的立场上批评近代章回小说,“只有三种 : 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妓女,一种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除此以外,别无材料”(48—49)。而以“言情”“武侠”“黑幕”等为主要内容的现代章回小说同样被视为“旧文学”的延续。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在热销后曾引来的巨大争议,即说明“五四”之后,章回小说虽然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但仍被知识界视为“鸳蝴”派,而受到否定。

接手并改造了“鸳蝴”杂志《小说月报》的茅盾,对章回体持批评和否定的态度,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新文学对章回体的看法。茅盾将章回体视为格式死板,束缚作家自由思想的文体,批评那些仍借用章回体的旧派小说“在思想方面惟求博人无意识的一笑,在艺术方面,惟求报账似的报得清楚。这种东西,根本上不成其为小说,何论价值?”(50)。尽管在同一篇文章中,茅盾确认了《红楼梦》等小说的经典意义,但对章回体本身的否定,充分显示了现代小说观念与章回体小说的对立冲突。

新文学作家对章回体小说的看法和态度,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原因和意识形态诉求。“五四”新文化运动更新了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章回体小说(无论古典章回还是“新小说”)在思想内容上与时代精神存在巨大的反差,在表现形式上也与西式小说有诸多隔阂。这与现代小说追求“现代性”的诉求有着不小的距离。何况,胡适、鲁迅等人“整理国故”是为了“再造文明”,他们对古典小说价值的部分肯定,在于以古典小说解释或曰介绍现代小说观念。

从一般意义上说,中国现代小说是在“西方”的影响下催生的,其文体意识、写作技巧和批评理论都十分“西化”。而“长篇小说”也是一个现代概念,它的文体界定并非只源于篇幅,正如陈建华的讨论,长篇小说“不仅应当用白话写成,更应当含有某种‘现代性’。从狭义的意识形态的层面上说,它被看作‘革命文学’或‘民族文学’的终极形式,担负着民族解放的历史展开的艰巨任务”(6)。换言之,新文学对“长篇小说”的“现代性”预设排斥了章回体。所以,即便《红楼梦》等古典章回小说被赋予了经典意义,“新小说”承担起新国新民的责任,它们仍非“长篇小说”。“新”与“旧”的界定及其背后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性可见一斑。由是,“现代小说”必然放弃“章回小说”,甚至视之为对立面。

与之相关的是严肃文学或纯文学对待通俗文学的态度。在中国文学的发展脉络中,小说相对于古典诗文,是“小道”、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虽然晚清和“五四”分别从观念和学理上提升了小说的地位,但雅俗观念的对立仍然延伸到小说内部。所以,在新文学秩序中,当“感时忧国”的内容加上现代的小说形式成为小说的标配,当小说需体现现代民族国家的展开过程时,以言情、武侠、黑幕、公案为内容,以章回体为形式,以娱乐消遣为目的的章回小说自然被视为“小道”或“俗文学”而受到排斥。需要说明的是,即便是谴责小说,胡适在肯定其对当日社会的“反省态度”时,也将其读者定位为“浅人”,这实际上确定了近代章回小说的俗文学性质。只是俗文学拥有大量的读者,这迫使新文学在三十年代时不得不在表达方式上做出相应的调整,而俗文学被纳入到现代文学史则在八十年代之后。

今天看来,在新文学形成之初,借助批判章回体小说来批判“旧传统”是新旧冲突的必然,这一过程无疑偏颇,却是新文学得以发生的必要条件,在此过程中,现代小说也发展成新文学的主体之一。新文化运动将古典章回小说经典化,意味着一种文学的“终结”和一种“传统”的形成。换言之,包括章回体小说在内的“旧传统”是在新文学的发生过程中建构起来的,而如何认识传统、认识章回体小说的复杂性及其在新文学秩序中的意义,则是一个漫长的转变过程。

在讨论这一转变过程时,我们必须首先注意到两个问题,一是章回体自身的文体变化,二是现代小说对章回体有意无意地借鉴。这是新文学在新的文学语境和现实诉求中调整对章回体认知的内在基础。

“新小说”是中国小说由古典向现代转变的连接线。这是因为它一头连着“旧小说”,当时篇幅较长的“新小说”仍保留着章回体这一“旧形式”;另一头又以西方为借鉴,在小说叙事技巧上发生了部分“现代性”的转化,为章回体在形式和技巧上添加了新的因素 : 比如《风月梦》《品花宝鉴》存在着“虚拟作者”;《儿女英雄传》《花月痕》出现了“人格化的说书人”;《海上花列传》则有一个极度弱化解说功能的叙事人……,而所有变化都“对20世纪来说具有超前的意义”(韩南1—2)。“新小说”的过渡意义也正是在这“变”与“不变”之中得以凸显。至于现代章回小说,同样也在寻求新变。张恨水就尝试逐渐放弃章回体的呆板形式,加入环境和心理描写,扩充文本的社会容量。他的《八十一梦》已经充分体现出这些革新后的特点。这意味着章回体小说在现代历程中已经或多或少加入了一些现代因素,虽然远不如现代长篇小说那样具有充分的“现代性”特征。

在章回小说发生变化的同时,现代小说也在有意无意地汲取着包括章回体在内的古典小说的叙事资源,在文学传统断裂的大背景中延续着“旧传统”。这首先反映在叙述语言上。“白话”是章回小说主要的语言呈现,而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也将“白话”视为建设新文学的语言工具。《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在论及“文学革命”时便突出了“白话”的作用 :“1910年代后期至1920年代初期的文学革命,催生出一种新式的书写语言(白话),它更为普及、有效且接近口头语言,它源自传统白话小说,与之有血脉相承的关系”,同时说明“二十世纪的文学批评往往强调白话文学之于颠覆社会政治秩序的潜力(这一主张更加问题重重)。不过,许多学者都注意到了文学精英在塑造白话小说最后阶段的作用。而且,大约十七世纪以来,白话小说成为知识分子精英阶层展示其才学,表达并界定其理想、挫折及自我认知的空间之一”(梅维恒680)。换言之,传统白话不仅仅是语言表达的外在形式,更是文人审美追求、精神意旨、理想情怀的呈现。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小说使用白话叙述的同时也接通了传统文人精神向度的内在脉络。

三四十年代是长篇小说的创作高峰,《家》《四世同堂》《京华烟云》这些书写家族故事,在艺术上相当圆熟的长篇小说,都受到《红楼梦》等古典章回小说的影响。尤其《京华烟云》虽由英语写成,但作家对自身文化身份的认同,希望呈现纯粹的中国小说艺术,以及对《红楼梦》的推崇都使这部小说更为靠近章回体传统。而译者张振玉明确地选择了章回体形式,并为原著的每一章都概括出对偶的回目,从而使《京华烟云》的译本与英文原著所要表达的中国情韵相得益彰。《子夜》《大波》等则以历史事件为书写对象,通过对社会生活全方位的展现,对人物复杂心理和生活细节丝丝入扣的描写来追求一种“史诗性”的品格。但换个角度来看,这类文本呈现出的崇高、宏阔的美学理想,以及“笼万物于形内”的宏观视野也并非与章回传统全然无涉。现代小说实践对章回传统的部分传承,说明在现代小说观念排斥章回体,看似与旧小说一刀两断之际,两者之间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这些联系多多少少呈现出新文学作家理性的文学观念与感性的阅读经验和审美趣味之间的罅隙,也成为“旧传统”对新文学始终产生潜在影响的一个注脚。而要在文学观念上重新审视“旧传统”的意义,则需要文学场的重建以及现实对新文学诉求的改变。

新文学对章回体小说的认知在三十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运动中发生了变化。茅盾曾对新文艺的作品只能传达到知识分子颇为失望,为了解决吸引读者的问题,他开始重新审视章回体,并且注意到了章回体小说的形式技巧。章回小说虽然形式呆板,但在写法上强调白描写实、情节连贯、语言晓畅、通过语言动作刻画人物等等,这种写法显然更符合老百姓长期以来形成的审美习惯。也正是在形式的意义上,章回体开始受到新文学的重视和关注,“旧传统”也被视为新文学的资源之一。

茅盾对章回小说技术上的部分肯定,表明新文学对“旧传统”,主要是“旧形式”的利用态度,这与新文学发生初期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一变化,随着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迫切需要得以合法化,“文艺大众化”问题也不只限于评论家的口号和理论家的呼吁,而成为一种文学方向。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和《新民主主义论》两篇文章中,毛泽东都强调了“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和“民族形式”,但是“中国文化自己的形式”是怎样的?“民族形式”与“旧形式”是否一样?中国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形式能否承担建设新文化的责任仍然是文艺界亟待解决的问题。

为了响应建设“民族形式”的号召,解放区开始了利用“旧形式”创作新内容的文学实践,除了章回体小说,话本和民间曲艺也都受到了重视,它们的形式意义被剥离出“旧传统”,成为尝试容纳新内容的文学载体。不过,并非所有的实践都能得到评论界的认可,比如《吕梁英雄传》,周扬就对其“旧瓶装新酒”的尝试置若罔闻,茅盾则认为它虽然对“章回体”进行了扬弃,但功力还不够(高捷119—22)。冯雪峰对此做出了解释,“‘民族形式’已被理解为新形式创造上的广阔的原则,已经不能被狭窄的和守旧或倒退的观点所混淆。因此,它不仅不能被利用为守旧复古思想的护符,也不能被作借口去否定革命文学传统中已有的基础,同样不能用以拒绝世界文学的必要的影响”。他反复强调“民族形式”的“原则”,“是在革命文学的已有的基础上才有提出的可能和必要的,正惟有这基础才能吸取旧文学中有益的可用的要素”(冯雪峰129)。这说明,在“革命文学”的视野中,“旧形式”仍然是异质性因素,只有改造之后才能融入新文学。相对而言,赵树理借鉴话本传统,在语言艺术上追求小说的可“听”可“读”性,进而改造了现代小说的文体,成为利用“旧传统”最突出的收获。

从小说观念和创作实践上看,建国初年的文艺界仍然坚持在改造的基础上利用“旧形式”,章回体也仍然受到重视。1949年9月《文艺报》召开了“旧的章回、连载小说作者座谈会”,重申了自三十年代以来“文艺大众化”的基本诉求,“不管哪一种文艺形式,当其被很多人所欢迎和注意时,我们就不能置之不问”。当然,这里的“很多人”与“大众”一样,是一个政治概念,它并不单纯指向读者的数量。因此,赵树理肯定了“哪一种形式为群众所欢迎,并能被接受,我们就采用哪种形式”之后,依然申明“我们在政治上提高以后,再来细心研究一下过去的东西,把旧东西的好处保持下来,创造出新的形式,使每一主题都反映现实,教育群众,不再无的放矢”(杨犁15)。这样的表述再次说明,对旧形式的“采用”始终是以改造为前提的,“采用”是因为它能被群众所喜爱,改造则是因为它必须服务于教育群众的目标。当然,对于擅写章回体的“旧文人”来说,这次座谈会至少给了他们一个重拾笔墨的机会。还珠楼主将过去写武侠的经验与新的写作规范结合起来,创作了具有时代精神的章回小说《独手丐》;张友鸾改变得更为彻底,除了舍弃章回体的基本特征外,在内容上也贴近时代,积极创作了一篇反映城市工商业者转变的长篇小说《神龛记》。但他们的努力均未得到认可,《独手丐》出版后无人问津,《神龛记》则招致“歪曲政府”的批判(王淑明47—51)。由此可见,章回体即便革新了形式,如果不能承载符合要求的内容,这样的形式改造依然没有意义。

建国初年,新文学作家也尝试利用章回体形式创作新内容,这尤其体现在“革命英雄传奇”的创作上。这类文本在叙事技巧上借鉴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诸多模式,比如孤军作战、以弱对强的故事背景;“绝处逢生”、“奇袭”和“智取”的情节设计,以及“无巧不成书”的结构安排等等。不仅如此,许多文本还保留了章回体分章设回的基本形式,像《吕梁英雄传》和《烈火金刚》还使用了极为工整的对句回目。此外,这类文本虽然舍弃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套语,但在章节的结尾仍会留下悬念。不过,所有这些利用都是在改造基础上的利用,而改造最直接地表现为作家对章回体小说所蕴含的世俗性保持高度的警惕。比如“革命英雄传奇”基本删削了与革命无关的生活细节的描写,整个叙述围绕着一条条简洁明快的斗争主线展开,最后直奔胜利的结局;比如文本有意剔除了主要英雄人物身上的民间草莽习性,突出其忠于革命忠于党的政治觉悟,即便人物形象出于完成任务的需要必须表现出一些草莽气,作家也会不厌其烦地向读者表明其革命战士的身份,像《新儿女英雄传》中的牛大水、《铁道游击队》中的老洪、《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等。

“革命英雄传奇”在读者群中的确获得了喜闻乐见的传播效果,在评论界却并未得到充分的肯定。原因是这类文本由于过于追求故事性、传奇性而没能写出人民群众的觉悟和成长;以及过于强调个人的果敢和英勇,无法体现出时代精神等,事实上,这些问题恰恰是章回体自身的文体特征决定的。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不难理解为何不那么像章回体的《红旗谱》更具有“民族形式”的意义。以人物塑造为例,《红旗谱》首先突出了朱老忠的好汉性格,这是按照古典章回小说的叙事成规,在人物一出场时就定型了的。同时叙事人在讲述过程中又加入大量人物的心理描述,并在情节设计中层层铺垫,写出一个单枪匹马进行个人复仇的农民英雄,逐渐转变为依靠党的力量进行斗争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成长过程。换言之,《红旗谱》在吸收章回体营养的同时也突破了其文体局限,创造出了新的“形式”。此外,《红旗谱》虽然保留了许多生活的细节,但在梁斌看来,它们只是为调节叙事节奏,吸引读者不得不尔的手段。事实上,由于新文学一开始就强调文学介入社会生活,服务社会变革,因而这种强调文学书写遵从主观意志,忽略日常生活的书写方式在左翼文学,尤其是解放区文学中不断复现。建国初年小说家如此处理文本不过是这一传统的延续。

在现代小说的发展过程中,始终存在一种美学原则,即 : 内容为主形式为辅,形式服务于内容并与内容相统一,新文学对章回体的“利用”和“改造”便是这一观念的体现。然而,章回说部产生于中国的文化脉络之中,它源于书场并在随后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主题多元、线索繁杂,常用“闲笔”的“松散”结构(张大春261—83),因而就章回说部而言,很难剥离出没有具体内容的形式。如果内容与形式无法剥离,那么对文学传统的继承就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形式改造,而章回体作为叙事传统的价值和意义就当另作别论。

如果换一个角度,按照詹姆逊对艺术形式的讨论,“当过去时代的形式因素被后起的文化体系重新构入新的文本时,它们的初始信息并没有被消灭,而是与后继的各种其他信息形成新的搭配关系,与它们构成全新的意义整体”(伍晓明 孟悦163)。那么,即便章回体仍然被视为具有形式意义,与这个“形式”相关的审美气息、精神指向也将不可避免地与重新添加的“新内容”杂糅在一起,形成新的“意义整体”。只有当包括章回体在内的文学传统被视为一个完整的“意义整体”时,对其吸收、借鉴和再创造才能超越单纯的形式模仿,为现代小说的发展提供新的可能。

如果说,章回体小说在新文学初始阶段遭受排斥和批判,反映的是“新”与“旧”、“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方”的对立,那么随后,因为利用“旧形式”、借鉴“旧传统”而引发的对章回体小说的态度转变,以及解放区与新中国文学在探索“民族形式”方面存在的问题,反映的则是形式与内容分离之后的理论困境——这是八十年代以来文学界重新认识章回体,重新处理新文学与“旧传统”的关系问题时有待超越的理论问题。

虽然八十年代的文学界尚未形成对“民族形式”的一致诉求,但对“旧传统”的重视却逐渐成为当时文化认同和小说创作的一种倾向。新时期初年,汪曾祺等作家已率先从“旧传统”中汲取资源,在美学趣味上靠近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随后“旧传统”在韩少功、阿城等作家的文本中有多层面的呈现,这说明文学界已经开始超越长期以来将“旧传统”仅仅视为形式的理解,1985年前后的“小说革命”则进一步凸显了这一观念的转变,这一方面说明当代作家认识到自身的文学传统所蕴含的积极意义,并且尝试通过文本实践来创造性地转化传统叙事资源;另一方面也说明受西方结构主义理论和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形式被置于与内容同等重要的位置,学界长期秉承的形式为内容服务的观念出现了松动和调整。几乎同时出现的“寻根”和“先锋”虽然在文学观念和创作技巧上分别转向了“传统”和“西方”,但两者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存在着交叉互渗。这种变化,也让“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在“传统”与“西方”的共同作用下发生发展的脉络轨迹更为清晰可辨。

九十年代以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作家尝试汲取古典小说的文学资源,曾经长期被压抑的“旧传统”终于在小说家的笔下“浮出历史地表”。贾平凹的《废都》有意识地使用古典章回细致的白描手法描摹场景、点染人物。读者不难在文本中看到各色闲人的日常形态,这种笔法不仅成为《废都》鲜明的叙事特征,其对世态人情的刻画也让人看到古典世情小说《金瓶梅》和《红楼梦》清晰可辨的身影。当时的评论界虽然对《废都》褒贬不一,但无论持何种观点,我们都不难发现这些争论集中于当代文学如何扬弃“旧传统”,这说明在九十年代的语境中,对传统的认知已经超越了形式,涉及到语言、趣味、书写对象、审美追求等诸多要素。

当代作家如何理解中国小说的传统对他们的文学书写意义重大。较早主张回到传统的阿城曾经系统地梳理了中国小说与世俗生活的关系,在他看来,《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词话》“三言二拍”拟话本等古典小说中都曾着力书写了器物和人情,它们大多与劝善惩恶无涉,而与审美怡情有关,这些书写被阿城定义为文学的“世俗性”,而“世俗性”不仅仅是作家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转化,更是文学审美性的重要指标之一(阿城107—108)。袁进在为中国古典小说传统溯源时也认为,中国小说一直远离政治,它是文人的消遣,是叙事的艺术,《红楼梦》正是在表现人生、书写世情的意义上成为古代优秀小说传统的集中代表(“第四章,文学范围的突破”;袁进61—85)。

除了贾平凹,当代一些重要作家比如苏童、王安忆、格非、莫言等人的创作也都体现出了这种追求文学“世俗性”的特质,换言之,对世俗生活的描摹,对世俗经验书写的重视,反映了当代小说不只是在文体形式上,也在审美特征上开始靠近古典小说传统。苏童从古典章回话本中汲取了许多故事元素,在将其剪辑、拼贴和重组之后构成了《红粉》《妇女生活》《妻妾成群》《樱桃》等文本的故事框架。王安忆始终将世情、市井、市民、世俗生活作为书写对象,《六九届初中生》《流逝》《长恨歌》等文本始终聚焦于一户户上海市民庸常凡俗的日常生活,她的《启蒙时代》通过主人公们的阅读、清谈和辩论来衬托弄堂、操场、小老大的客厅这些市民生活空间,从而使琐碎细腻的世俗书写有了理性思辨的色彩;而在《天香》中,她更多地借鉴了章回小说虚实相兼,以实写虚的写法,既描写中国古代的各种技艺,同时又展现文人的审美趣味,从而使《天香》在叙事形态和审美趣味上都靠近了古典章回世情小说。

格非将“世情”或者“世俗生活”生活的书写上升到现代小说的理论层面,他认为古典章回小说是以一种“更具形而上学的玄思”或“个人修养”的方式实现对世俗性的内在超越(格非43),而中国现代的小说革命既接受了“西方”的影响,同时“也是对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又一次再确认。这种再确认无疑是对中国传统叙事资源一次整理、扬弃、择取、借鉴的过程”(1)。这种对传统的“再确认”反映在创作上,便是由《人面桃花》的形式借鉴逐渐过渡到《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对精神气韵承续。格非强调章回体小说的形式特征,但并不局限于此,他借助《金瓶梅》《红楼梦》等世情小说蕴含的“内在超越”,确立了中国小说的“大传统”,这是当代作家对小说传统认知的一次飞跃。莫言的“回归”之路与格非殊途同归,他是经由民间文艺向“大传统”靠近的。比如《檀香刑》对“猫腔”的突出,《丰乳肥臀》《四十一炮》对民间奇闻轶事的穿插,《生死疲劳》对章回体的形式的套用。对于《生死疲劳》有评论家将其视为“一部向我们伟大的古典小说传统致敬的作品”(莫言 李敬泽157),体现出了包孕其中的中国经验和中国精神,以及想象世界的中国方式。

当代小说实践对章回体传统的传承,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中国文学“现代性”认识变化的结果。新文学因其与“西方”“现代”“革新”的紧密联系,以及肩负“启蒙”和“救亡”的社会责任而获得了现代性。可以说,新文学史是一部“现代”文学史,只有体现出“现代”的观念才能被认可。然而,从八十年代开始,“纯文学”思潮的兴起、“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命名、“重写文学史”的倡导、现代经典的“再解读”和“红色经典”的再认识等,都涉及到对“现代性”概念、内涵的重新理解和界定。此时,“现代性”已不再被理解成一种单一的进化论,被视为对西方单纯地学习和模仿,而是历史流变过程中一条迂回的道路,一个“许多求新求变的可能相互激烈竞争的结果”(王德威7)。换言之,只有将“现代性”放置在中国文化和文学自身的脉络中加以理解,章回体在新文学史上的位置才有可能发生变动,对新文学的影响才有可能得到客观评估,对当代小说的意义也才有可能受到重视。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新文学虽然重视对章回体的利用和改造,但对其的根本态度始终没有太大的转变;而直到文学观念发生较大变化的九十年代,包括章回体在内的中国小说叙事传统才被视为具有本体意义的小说元素,受到许多作家和评论家的重视。

新文学发生以来,章回体小说作为一种“旧传统”,曾被视为新文学的“他者”遭到批判,曾因庞大的读者群和文化现实的需要被有限度地认可;曾被简单地分割成内容与形式两部分,继而用被剥离出的“旧形式”去创作“新内容”,这一过程呈现出新文学对“旧传统”的遮蔽和激活、搁置和利用、传承和转换等多种复杂关系。八十年代开始,随着文学观念的改变,当代作家对章回体的借鉴又逐步超越了单纯的形式模仿,追求审美风格和精神气韵上的“回归”。章回体小说的种种际遇既反映了新文学与旧传统的复杂关系,也折射出现代小说观念的转变过程。当现代小说的形成和发展不仅受之于西方小说,同时也吸纳和确认了本土的小说传统时,现代小说的文体才最终能够在与中西的双重对话中不断自觉与成熟。——这是一个不断完成的文化自觉的过程,也是一个是对传统的认知不断推进的过程。而在此过程中,当代小说如何传承并创造性地转换“旧传统”,从而达到一种文化的、审美的融合状态仍有巨大的探索空间。

注释[Notes]

① 在梁启超看来,“陷溺人群”的巨大危害非“旧小说”莫属 :“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见《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文选·新民时代》(天津 :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84页。

②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对此有详尽的论述,梅维恒;《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北京 : 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782—92页。

③ “新小说”中也有篇幅短小的小说。

④ 这种态度反映在侯金镜对《林海雪原》和《烈火金刚》的评论文章中。见侯金镜 : “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读《林海雪原》”和“小说的民族形式、评书和《烈火金刚》”,收入《侯金镜文艺评论选集》(北京 :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⑤ 冯牧、黄昭彦在《新时代生活的画卷——略淡十年来长篇小说的丰收》中对《红旗谱》赞赏有加,文章说 :“作者虽然从我国的古典文学作品(尤其是《水浒》摄取了丰富的营养,却丝毫没有为传统的艺术技巧所局囿或束缚。……他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所达到的,分明是一种既成功地汲取了民族传统作品的艺术特色,同时也适当地采取西洋小说的某些艺术技巧的统一的、富有民族气魄的艺术风格”,载《文艺报》1959第19、20期。

⑥ 梁斌在《漫谈〈红旗谱〉的创作》中说 :“书是这样长,都是写的阶级斗争,主题思想是站得住的,但是要让读者从头到尾读下去,就得加强生活的部分,于是安排了运涛和春兰,江涛和严萍的爱情故事,扩充了生活的内容”。收入单行本《红旗谱》附录(北京 : 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484页。

⑦ 这一美学原则最早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在诗里,情节既然是对行动的模仿,就必须模仿一个单一而完整的行动。事件的结合要严密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若干挪动或置换就会使整部作品松动脱节。要是某一部分可有可无,并不引起显著的差异,就绝不是整体的有机部分”。陈中梅译注(北京 : 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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