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与中国“易卜生学”的建构

2019-11-12 22:47:26杜雪琴
长江学术 2019年1期
关键词:易卜生戏剧意象

杜雪琴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近年来,文学地理学受到学界广泛关注,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民间文学、比较文学、外国文学、文艺学以及人文地理学等学科的学者,均以自己的方式加入文学地理学研究中来,文学地理学研究呈现欣欣向荣之势。从1992年开始,文学地理学已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一门‘显学’”。2011年,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成立,作为中国本土诞生的一个学术机构,让文学地理学研究从此走向新阶段。有学者认为,文学地理学的发展与兴盛,“很好地助跑‘中国学派’,为‘中国学派’的发展和繁荣提供一个新的角度”。文学地理学为构建中国学派做出有益尝试,体现出理论创新精神,并推进中外文学研究与批评工作,促进中国文学事业的发展。而将文学地理学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关注西方的作家作品,特别是对19世纪挪威戏剧作家亨利克·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成绩显著。从推崇个性解放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受到中国广大读者与作家的欢迎,其作品在中国得以广泛传播。中国学界对于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层出不穷,并形成一门重要学问——“易卜生学”(即易卜生研究之研究)。学者王忠祥多次强调,易卜生研究向纵深扩展的目的,是构建多元会通而辩证整合的“易卜生学”,并期待国际“易卜生学”的建立。文学地理学理论的兴起,为中国乃至国际易卜生研究开辟出新的路径,可为“易卜生学”的建构提供强大助力。从文学地理学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亦可为文学地理学理论建设提供较好例证,有以个案研究的实践建构来丰富理论之意义,以此促进双方协同发展。

一、以文学地理学把握易卜生作品之命脉

早在清末民初,易卜生及其戏剧《群鬼》便传到中国,林纾根据他人口译将其戏剧改写成小说;最早对易卜生剧作发表评论当属鲁迅《文化偏至论》。1949年以来,中国学者对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成果丰硕。依据中国知网中文学术资源发现平台,以“易卜生”为名,时间限定1907—2018,2018年12月12日检索:图书304本、期刊2585篇、报纸284篇、学位论文200篇、会议论文60篇、基金70项、专利13项、音视频30个、科技成果1项、年鉴56篇、信息资讯17篇、特色库2个。另结合国家图书馆等资料检索:硕士论文76篇、博士论文6篇、博士后出站报告2篇。据初步统计,从文学地理学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有期刊论文29篇(包括1篇书评)、论文集2本(一为易卜生作品生态思想研究,收录中英文论文41篇,二为易卜生诗歌研究,收录论文29篇)、专著1本、博士后出站报告1篇、博士论文1篇、硕士论文1篇。

一是从地理空间角度研究,有论文11篇、专著1本、博士后出站报告1篇、硕士论文1篇。其中戏剧研究8文:王晓燕《凯蒂琳的命运与地理空间建构》、钟云霞《〈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的两重地理空间》、钟秀和蒋士美《易卜生戏剧〈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中地理空间的象征意义》、潘丹丹《〈咱们死人醒来时〉的地理空间建构及追寻主题的表达》、邓岚《〈海上夫人〉中爱情与地理空间的关系》、高丹《诗意的栖居:论“培尔·金特”中的三重地理空间建构》、余一力《论〈海尔格伦的海盗〉中地理空间建构和人物形象的双重性》、杜雪琴《“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论〈培尔·金特〉“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建构》。高丹一文是最早(2009年)从文学地理学角度研究易卜生戏剧的论文,认为《培尔·金特》中有“真实的地理空间——培尔的恋恋故园”“虚拟的意象空间和意象叠加——山妖王国与索尔维格的森林”“现实与虚幻之间的隐喻——培尔的中年旅行足迹”三重地理空间,“体现了易卜生创作个性中最内在的诗性本质”。此文颇具创新意义。另有杜雪琴《易卜生戏剧地理空间研究》(专著)、杜雪琴《易卜生戏剧的空间诗学研究》(博士后出站报告)。《易卜生戏剧地理空间研究》一书,认为易卜生及其戏剧作品中多种地理意象的生成、多重地理空间的建构以及与此相应的多种形式的艺术呈现,都显示了文学与地理天然生成的密切联系;体现了作家对人类情感的哲学思考,对人类命运的宗教把握,对人类伦理的深度探索,显示了作家与地理之间的重大关系;同时体现了地理要素与作品的艺术传达以及艺术形式、艺术风格之间的直接对应关系,说明了戏剧以及其他文学作品的美学追求与地理之间的天然联系。所有这些,共同构成易卜生戏剧地理诗学品质的多重维度。在文本细读基础之上,以“地理意象”“地理圈”“地理空间”“地理基因”“地理叙事”“地理图式”“地理诗学”等新的术语探讨易卜生及其戏剧,引发人们再思考。诗歌研究3文:代云芳《易卜生长诗〈泰尔耶·维根〉的地理空间建构》、袁艺林《易卜生诗歌中的自然地理空间——以〈易卜生文集〉第8卷中收录的61首诗歌为例》、吴海超《易卜生诗歌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另有袁艺林《易卜生诗歌中的三重地理空间建构》(硕士论文)。其中吴文认为易卜生诗歌中的自然地理景观与民族的历史记忆相结合,在空间维度与时间维度中,透射出的是诗人对个体精神、民族气质、国家前途的独立思考,论述有理有据。

二是从地理意象角度研究,有论文16篇。其中戏剧研究8文:付瑶《论〈小艾友夫〉与〈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中的“高山”意象》、郭新柳《〈武士冢〉空间意象解读》、谭芳《海洋——易卜生后期戏剧的中心意象》、周钢山《论〈海上夫人〉的两种地理意象及象征意义》、谭咪咪《论〈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中的文学地理意象及其隐喻意义》、杜雪琴《〈海上夫人〉的四种地理意象群落及艺术特征》、潘丹丹《〈咱们死人醒来时〉地理意象与人物之间的对应结构》、敖翔《伊厄棣斯的“海洋性格”问题》。其中,周钢山文认为,易卜生后期象征剧《海上夫人》主要目的“在于探讨自由的价值,呼吁人们尊重自由选择的权利,而这种自由意识、自由精神恰恰是通过剧中的大海、内陆等地理意象的对照中展现出来。因而,发掘它们背后的象征意义和深刻内涵,可以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易卜生戏剧的精髓,也为我们研读易卜生戏剧提供一种全新的视角”。此文颇具代表性,观点新颖而独到。诗歌研究8文:袁艺林《易卜生诗歌中的“光”——以〈易卜生文集〉第8卷中收录的61首诗歌为例》、钟秀《易卜生诗歌中高原及相关意象的探究》[16]、《〈在高原〉中高原——峡谷地理空间的对立与统一》、袁循《易卜生诗歌地理意象的神秘性探讨》、谭永《易卜生诗歌中的四类动物意象》、袁艺林《易卜生诗歌中的鸟意象》、刘夙《易卜生诗歌中“鹰”意象的两重性及其审美意义》、王婉《易卜生诗歌中的“花”的意象》。以上论文从“光”“高原”“海洋”“动物”“植物”意象等不同角度切入,对易卜生诗歌进行了细致解析。

三是从地理生态角度研究,有期刊论文5篇、论文集1本。《易卜生创作的生态价值研究:绿色易卜生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收录41篇中英文论文,分别从不同角度探讨易卜生的生态观念以及作品中的生态价值,从而挖掘其戏剧与诗歌的现代意义。另有邹建军、杜雪琴《易卜生长诗〈在高原〉的哲学之思与生态之维》、刘富丽《易卜生诗歌的生态伦理意蕴》、王远年《易卜生的文学创作与海盗精神的张扬》、《民间文学传统与易卜生文学创作》、《易卜生诗歌的民间歌谣特征》等论文,分别从生态、伦理、文化传统等角度对易卜生诗歌及戏剧进行互文研究,从中发现易卜生早期朴素而富有哲理的生态观念、艺术理念等。邹、杜文颇具代表性,聚焦于早期长诗《在高原》,认为“以抒情主人公‘我’告别故居谷地而上高原追求自我人生价值实现的故事,抒写出了诗人对于自我与自然的思考,体现了诗人对于‘在高处’哲学的探索”。其新意在于“将主人公‘我’与种种自然物的关系纳入哲学之思的中心,将《在高原》中的哲学之维与生态之维交错的思想基础带到研究前沿中来”。言之有理。

四是从地理存在、地理叙事、地理图式、地理想象、地理因素、地理诗学等角度研究,有期刊论文5篇、博士论文1篇:陈清芳、杜雪琴《易卜生戏剧中“地理存在”的三种形态》、袁艺林《地理叙事:论易卜生诗歌中的地理空间建构途径》、杜雪琴《文学地理学批评的有效性问题——以〈海上夫人〉中的地理图式为例》、彭珊珊《〈建筑师〉〈当我们死人醒来时〉中“动静结合”的地理想象》、潘秋子《人物与地理环境的相互映衬——试析〈海尔格伦的海盗〉男女主人公性格中的地理因素》、杜雪琴《易卜生戏剧地理诗学问题研究》(博士论文)。其中陈、杜文以图式方法作为引导,探讨易卜生戏剧“地理存在”三种形态:“隐在形态”让其部分戏剧停留于对自然地理平面描写的“外形”状态;“偶在形态”使自然地理以各种方式参与表达人物内心复杂空间的建构,从而使其作品富有思想和艺术魅力;而“显在形态”让自然地理与作品中人物的心理与情感完好结合,进入“外形”与“内质”相结合的形态。袁文认为易卜生诗歌中,“特定的地理位置、非特定的地理位置以及想象的地理位置相互关联。这些地理位置并列存在而距离跳跃,彼此临近而逐渐延展,虚虚实实而相互转换,共同组建易卜生诗歌的地理框架,联结诗人的脚步和思想,诗人内心的种种情感也在这些地理位置之间强烈迸发。诗人通过实景与幻象交织,真情与诗意的交融,建构起一个个独立而统一的地理空间”。此文将易卜生诗歌与戏剧在艺术上的审美创造进行互文参照,建立起整体易卜生文学创作研究的图景。

近年来,学界从生态、伦理、心理、政治、宗教、数字人文等跨文化与多学科的角度关注易卜生及其创作,相较于从社会、历史、文化、家庭、女性等角度发生较大变化,说明中国学者力求从一些新的角度重新阐释易卜生及其作品,而文学地理学已成为解读易卜生作品的一种新的研究角度,成为易卜生研究新的增长点。从文学地理学角度研究易卜生作品刚刚开始,易卜生本人及其作品都不能离开北欧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而独立存在,以文学地理学的相关理论术语与研究方法,重新研讨易卜生及其所有作品,必然成为易卜生研究的新领域,促进中国“易卜生学”向更纵深处发展。

二、以文本为对象解析易卜生作品之真意

文学地理学批评以文本分析作为基础,重点在于对具体作家作品的阐释。而作家与作品是主要的研究对象,在对作品反复阅读的基础上,要有自己新的发现与新的理解,才能更真切把握作品里的情感与人物形象,才会对作品有真正的审美发现。邹建军指出:“文学地理学的批评与研究也就不可能离开对具体问题的研究,特别是不能离开对具体的作家作品的分析,并且也是以解决对具体的作家与作品的理解中存在的问题而存在的。”文学地理学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可以用来解读具体的作家作品,以此理解作家的生存之根与存在之源,理解其作品创作的具体环境,理解其作品中所展示的与地理有关的现象,并以此解读其作品的真意。从文学地理学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大多以文本分析作为指导原则,通过分析易卜生作品中地理意象、地理空间、地理叙事、地理图式、地理想象等问题,阐释其思想主题与文化内涵等。

首先,在整体观照中有详细的个案分析。“整体观照”是以具体的文本分析作为基础。论文中有的以长诗《在高原》作为个案,阐释易卜生“在高处”的哲学之思;有的以长诗《泰尔耶·维根》、戏剧《凯蒂琳》《武士冢》《海尔格伦的海盗》《培尔·金特》《海上夫人》等为个案,分析地理空间的建构及意义;有的以《海尔格伦的海盗》为个案,分析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有的以《小艾友夫》《建筑师》《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等为个案,解析地理意象的呈现及意义;有的以《海上夫人》为个案,剖析地理图式等问题;有的以《建筑师》《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为个案,论述地理想象等问题。在层层解剖、重重求证过程中,达致一种深化阐释功能。“整体”是广度与综合的联姻,“个案”是深度与贯通的结合,“整体”论述中必然有“个案”解析,“个案”分析中亦融合“整体”;因此,“整体”与“个案”两者有机融合,在对个案做详细文本解读基础之上,上升至一种理论关照。袁艺林《易卜生诗歌中的三重地理空间建构》(硕士论文),以约翰·诺瑟姆译168首易卜生诗歌英文译本为研究对象,参照《易卜生文集》第8卷收录61首诗歌中文译本,发现其中存在“自然”“人文”“梦幻”三重地理空间,以此探讨其主要特点、形成原因、建构途径、内涵意义以及三者之间关系。杜雪琴《易卜生戏剧地理诗学问题研究》(博士论文),以易卜生全部戏剧(25部)中地理空间为探讨对象,“深入挖掘出其深层底蕴,并注意上升到一种哲学、宗教与美学等的高度进行理论观照,从而概括与揭示其在戏剧作品中存在的意义,以及剧作家所具有的审美理想与审美意识”。谭芳《海洋——易卜生后期戏剧的中心意象》、王远年《易卜生的文学创作与海盗精神的张扬》、吴海超《易卜生诗歌的文学地理学研究》等文,都是在对诗歌与戏剧文本的整体分析中寻找宏观的意义。

其次,主要集中在对早期诗歌、诗剧与后期象征剧的研究。其中对早期诗歌主要是综合研究,有2篇论文集中研究早期长诗《在高原》《泰尔耶·维根》,发现两首长诗的重要意义,也对《矿工》《绒鸭》《鸟与捕鸟人》《致幸存者们》等诗作进行全新解读。研究早期诗剧论文6篇:《凯蒂琳》1篇、《武士冢》1篇、《海尔格伦的海盗》2篇、《培尔·金特》2篇。研究后期象征剧论文8篇:《海上夫人》4篇、《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2篇、《建筑师》与《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比较研究1篇、《小艾友夫》与《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比较研究1篇。另有专著、论文集3部,还有包括书评、硕博论文、博士后出站报告在内的综合研究4篇,主要集中在对早、后期作品研究,兼及中期社会问题剧的评析。审视国内的易卜生研究,发现一直对中期社会问题剧特别关注,但其早期诗歌、诗剧与后期象征剧同样具有多重解读空间,这些作品在其创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因此,国内学界转向早期诗歌、诗剧及后期戏剧研究,对全面观照易卜生及其创作具有重要意义。

第三,运用文学地理学批评一些新的理论术语与概念,揭示易卜生作品中与地理相关的种种美学现象,特别是对作品中地理空间阐释,成为一个重要维度。易卜生剧作中的地理景观以及种种地理现象,来源于北欧诸国不同的地质与地相,来源于以挪威为中心的欧洲自然山水以及生长于其间的动物与植物,它们的外在面貌与内在原因,运用一些新的术语可以进行有效解读。很多论文从地理空间角度对易卜生作品进行整体关照或个案分析,是因为在其戏剧文本层面,存在大量的地名地标、地理景观、地理意象、地理圈等地理现象,以及在此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多重具有特定内涵的地理空间。而多重地理空间的建构在其戏剧艺术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他作为“伟大的问号”与“现代戏剧之父”的思想与艺术的基石。地名地标、地理景观、地理意象与地理圈等在易卜生作品中发挥重要作用,与此相关的任何讨论都可以构成理论表述的系统,地理空间的建构与其作品中的诗学、美学问题之间的关系最为密切,最为直接。通过对其戏剧中的地名地标、地理景观、地理意象与地理圈的解读,可以更直接接近其诗学与美学问题。集中深入地探讨其中多重地理空间的建构,从而才能对其戏剧中的诗学与美学问题进行全面而深入研究,也会得出有意义的结论。这正是目前有多篇论文从地理空间角度探讨其作品诗学与美学问题的理由,相信这个数字未来还会继续增加。

对具体作家作品进行研究,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实践运用的重要方法。中国“易卜生学”的建构,正是建立在对易卜生诗歌与戏剧深度研究基础之上,如果离开易卜生的具体作品,等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而缺少了深厚的土壤与根基。只有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才能理解《爱的喜剧》福克所言之“力量来自上帝的真理”“真理使我坚强刚毅”,才能理解《社会支柱》楼纳所言之“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会的支柱”,才能理解《人民公敌》斯多克芒医生发出的“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的召唤,才能理解《罗斯莫庄》罗斯莫所言之“和平、快乐、互相容忍的美德必须在咱们灵魂里重新建立起来”,才能理解《海上夫人》艾梨达为何会不断追求“自由选择”的权利,才能理解《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鲁贝克与爱吕尼所言之“带我上高山,去看全世界的荣华”,才能理解《布朗德》中“全有或全无”、《培尔·金特》中“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的哲学思想。如果没有对易卜生作品的文本细读,其蕴涵的深厚意蕴便无从得知,得出的结论只能是“空中楼阁”;不是基于作家作品分析基础上的结论,很难说是全面客观的。以上研究均是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发现易卜生作品的多重代码,发现剧作家的生存之根与创作之源,发现剧作家的审美理想与审美趣味,揭示剧作家所要表达的深厚意蕴与艺术理想。

三、文学地理学助推“易卜生学”转向

近百年来,中外学者对易卜生及其作品从不同角度进行阐释,让我们看到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语境下的多面性的易卜生。中国易卜生研究成果丰硕,初步建立颇具特色的“易卜生学”。文学地理学作为中国本土产生的批评理论,正在助推中国“易卜生学”逐渐走向成熟。文学地理学不仅打开国内外易卜生研究的新维度,也拓展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实践范畴,即打破文学地理学在中国文学领域研究的范式,同时将其作为一种新的批评方法,在外国文学研究领域进行全新尝试。文学地理学与“易卜生学”之间形成相辅相成的关系,不仅可为颇具特色的“易卜生学”提供助力,也为文学地理学的理论建设提供例证,促进双方协同发展。

首先,从文学地理学批评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取得较为扎实的研究成果。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因为文学地理学作为一种深化学术研究的重要方法,确为我们提供许多方法论上的帮助;而且从此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是行之有效的。文学作品中地理空间的建构、地理意象的呈现、叙事艺术的传达等,对文学作品主题的表现、情感的表达、人物的塑造、艺术的审美等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文学地理学批评理论的建立,为中国易卜生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开启另一扇窗户。同时,文学地理学作为“贯通”之学,其中“贯通”理念,乃是要“将古与今、中与外、东与西、地理与区域、陆地与海洋、汉族与少数民族、雅与俗诸文化层面,文史哲诸学科重新熔铸、贯通、创新与超越,完成对‘文学地理学’理论之探索、剖析与提升”。将此种“贯通”之学作为一种批评方法,运用于具体的文学作品个案研究,定会勾连古今,融通中西,结合内外,终至“会通”之境。文学地理学定会推动“易卜生学”继续向前发展,并将之放在中西融合语境之中而走向国际,可以为国际“易卜生学”建立发挥重要作用。

其次,文学地理学促使国内“易卜生学”从社会、历史、政治、文化等角度转向空间诗学研究。有学者认为《易卜生戏剧的空间诗学研究》(博士后出站报告),从空间的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有很大发展空间,值得深入研究;此文促使当今世界易卜生研究从社会、历史、政治、文化等角度转向空间诗学研究,是一个新的前沿课题。近百年以来,易卜生在中国的研究与传播,早期主要集中在其中期社会问题剧上,特别是对《玩偶之家》的评论与研究,可以说最为全面与深刻。近年来,不同领域的思想家、批评家,还有戏剧工作者对易卜生及其戏剧接受与传播的热情持续高涨。而对易卜生早期诗歌与诗剧的深度研究,以及对于后期象征主义戏剧的重点关注,成为文学地理学着重研究的对象。于此,“文学地理学”促成中国易卜生研究的两个转向,一是从中期社会问题剧转向早期诗歌、诗剧与后期象征剧研究,二是由社会、历史、政治、文化等角度转向空间诗学研究。《易卜生戏剧的空间诗学研究》亦承载文学地理学实践与中国易卜生研究的嘱托,愿意接受学界同仁的考验,期待为中国“易卜生学”的发展提供更多助力。

第三,以易卜生及其作品为个案,将众多学科纳入文学地理学批评视野,扩大文学地理学研究范围,推动文学地理学的发展进程。高旭东评价《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易卜生诗歌研究》一书:“将人类学、地理学、历史学、考古学、生态伦理学等学科纳入文学地理学的批评视野,推动了文学地理学在外国文学研究中的应用,尤其在地理意象的塑形作用、诗歌复杂性的多重解读以及对易卜生其人其文的新发现三个方面,为易卜生‘诗’与‘戏’的研究打开了新维度。”文学地理学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并不是一种单一的批评方法,也不仅仅是文学与地理的跨学科研究,更不仅仅是对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研究。文学地理学批评具有广阔的视野,可以与人类学、地理学、历史学、考古学、生态伦理学等跨学科知识和批评方法纵横勾链,以文学地理为核心,以文本阐释为中心,对作家作品进行交叉与综合研究。“地理”并不是解读易卜生及其作品的唯一途径,也不是易卜生戏剧作品的全部问题之所在,然而是许多重要问题的关键之所在。我们可以从生态、伦理、女性、家庭、宗教、哲学、政治、历史等诸多角度来解读易卜生及其作品,也可以从艺术、美学、形式、文体、语言、表演等角度解读易卜生及其作品,当然也就可以从地理的角度(包括地理景观、地理意象、地理圈、地理空间、地理叙事、地理图式、地理诗学、空间诗学、空间美学等)来解读易卜生及其作品,它将与审美、历史、女性、哲学、宗教等维度,共同支撑对作家与作品的全方位关照。地理与审美、历史、哲学乃至宗教等的联姻,将为中国对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提供更为多元、广阔与复杂的视阈。而文学与地理之间的关系是直接、广泛的,也是根深蒂固而不可移动的。文学与地理之间的关系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作为“天地之物”的地理到底能够给文学带来一些什么,文学与地理的联姻究竟可以产生什么样的艺术形态,为什么文学与艺术不能离开地理而存在?我们通过对易卜生戏剧作品里的地理景观、地理意象、地理空间、地理叙事、地理诗学等存在形态研究,对这些问题会有一定认知,以此促进文学地理学的理论建构与实践研究。相信如此丰富的“文学地理学”加上“易卜生学”,具有无限的丰富性和可能性。

第四,从研究者所处的地域来看,中国的易卜生研究呈南北呼应之势,并携手迈向国际大舞台。文学地理学强化文学研究的空间维度,关注作家的地理分布以及地域空间对作家文学创作的影响。依据中国知网中文学术资源发现平台,以“易卜生”为名,时间限定1907—2018,2018年12月12日检索结果,易卜生研究的作者集中分布在全国12个省市:湖北省189篇、北京市125篇、江苏省101篇、上海市88篇、山东省47篇、广东省43篇、浙江省40篇、河南省38篇、吉林省36篇、湖南省34篇、陕西省34篇、福建省31篇。由此可见,易卜生研究主要集中在湖北、北京、江苏、上海、山东等地,其中又以前四者为主要研究群体,华中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高校成为主要的易卜生研究中心。其中,华中师范大学邹建军倡导从此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文学作品,形成一支老中青结合的易卜生研究团队。《外国文学研究》开办“易卜生专栏”,刊发近70篇不同国度学者的中英文论文,同时注重刊发国内举办的易卜生国际学术会议信息,“在中国的易卜生研究走向国外,国外的易卜生研究走向国内,发挥了重要的学术平台作用”。《世界文学评论》杂志于2010年、2011年、2012年分别组织“易卜生专栏”。华中师范大学学术团队于2006年、2012年、2013年相继出版《易卜生诗歌研究》《易卜生诗剧研究》《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易卜生诗歌研究》等论文集。易卜生研究亦在各地域体现不同特征,南方学者注重易卜生的文本阐释,北方学者更注重从跨文化角度进行研究(当然这种状况并不是绝对的),双方一起携手迈向国际大舞台。杨义先生认为:“地域是文学发生的现场,那里存在着说明文学意义的文化之根。”处在不同地域的学者,更应“有全国眼光、全球视野,才能在总体和分别的参合中发现新问题,开掘新意义,达到新境界”。学术思路必然要在各地域的投射和碰撞之中,开拓出新的视阈、新的广度与新的深度。对此我们充满期待,易卜生研究一定会在四方沃野里开出更为鲜艳的花朵,花之芬芳四溢,至全中国,乃至全世界。

四、文学地理学与中国“易卜生学”携手同行

文学地理学与中国“易卜生学”均已发展到一个新阶段。现代学术的国际视野带来文化的多元性、开放性、现代性和建设性,两者均处于全球化语境的文化多元格局之中,其中必然存在无限丰富的空间,更有广阔博大并向前发展的多重可能性。在文学地理学批评实践中,我们看到一个有着家国血脉,有着深邃哲思,有着艺术追求,又有着爱恨情愁的易卜生;也感受到一个为“实现我们每个人真正的自由和高贵”而付出一生的易卜生;同时触摸到一个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有着强烈责任心,有着高远境界的易卜生,一切人生的悲哀与生命的苦楚在其崇高的心境中得以消解;如此真实、多面、多愁、多思的易卜生,就这样站在我们面前。当然,“文学地理学”将会有更多面性、更多样化、更多层次的“易卜生”样态呈现出来,我们似可窥见未来。杨周翰有言:“在中国文化,中国学者的心态中,历史意识特强,事事都要溯源。这种文化熏陶使人们看到本国文学受外来影响,或外国文学中有中国成分,就自然而然要探个究竟。”在杨先生看来,中国文化一方面不可避免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且一直在用外来文化解读中国的文化;另一方面,中国文化亦有强大自我修订功能,将在这种互汇融通中去跟踪辨析,追根溯源,探寻彼此。文学地理学与中国“易卜生学”,其本身就处于古今中外文化的会通之中。其未来发展趋势,便在于此。

百余年来的中国文化,无时无刻不与外来文化产生碰触,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乃至无时无刻不受其牵制。文学地理学在此双重语境之下形成双重特征:一方面拥有数千年文化遗产的深厚的历史根基,另一方面又具有鲜明的科学性、世界性与前沿性。文学地理学是中国本土的产物,它的出现是中国文学自身发展的需求,是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以及中西文化相互碰撞的必然结果。对文学地理的研究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其在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中生根、发芽,并开花、结果。中国的《诗经》和《楚辞》中论述不同民族的地域特征,是最早对文学与地理关系的描述,此传统一直为后世学者所继承。从论述中原文学与荆楚文学之差异,到刘勰、魏徵的中国南北文学之比较,再到近人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顾颉刚、汪辟疆及科学家竺可桢等的著作,都促进文学地理学的持续发展。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内人文地理学的复兴,到近年来西方新文化地理学的引进与植入,诚如陶礼天所言,“近代以来‘科学的’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无疑是随着西方人文地理学(包含文化地理学)的引进而兴起的。”而面对西方文艺思潮的风起云涌,中国文化深层的语言符号、语法规则怎么看待西方文化,必然有一种选择性和创新性,文学地理学无疑是中国学者面向自我文化最好的选择。文学地理学现在在中国拥有相当数量古代文学学科的学者长期致力于理论建设和批评实践研究,随着越来越多比较文学、地理学等学科学者加入,其队伍构成越来越多元化,其知识结构也越来越完备与开放。如此,势必能够真正致力于沟通东西方文学与学术文化,从不同角度、不同领域、不同层次引领中国文学地理学导向新的阶段。

新的思路也会带来新的契机、新的挑战。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国易卜生研究处在一个相当复杂且循环往复的环境,要求学者们适应新的需求,在对古今中外文化的融会贯通、纵横交错之中,进行更加系统、深入的研究。如何才能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中艺术地掌握世界?杨义认为:“在中西知识网络大张,知识涡流湍急的近世,应该提倡笑纳八面来风的从容,更不应该忘记树立主体创造的精神支柱。”杨匡汉以为,当“植根传统,投入现世,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学者们在中外文学的坐标上重新进行定位,一方面要坚守中国文化的深厚传统,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趣味、品格和命运;只有深刻地理解历史,才能更加充实、理智、自信和自强不息地走向未来。另一方面要在世界文学语境下观照自我,海纳百川,寻求新的道路、新的发展,同时立足于建构自我的话语体系、理论体系和学术体系。目前,文学地理学作为一种研究领域或一种研究方法,已得到学界公认且成果丰硕;众多学者正在为将文学地理学建设为一个独立的学科而不懈努力着,且发展态势良好。陶礼天指出,“文学地理学这一‘学科’的初步规范已经建立,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曾大兴认为,“文学地理学学科的诞生,就是为了从空间这个维度来研究文学,从而与从时间这个维度来研究文学的文学史相对应,进而使文学这个学科真正达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境界。”如何在改变过去文学史以时间为主的格局上,重新构架一个时间与空间并重的全新的研究格局,尚需更多学理上的阐释。这是中国文学地理学所面临的形势与任务。

在文学地理学推动下的中国“易卜生学”,势必进入下一个崭新的征程。新世纪以来,对易卜生戏剧的跨学科、跨文化探究开启空前繁盛局面,从而走向更深层次的思想阐释、艺术探究、美学诉求和诗学建构等理论性阶段。其中,文学地理学只是推波助流中强有力的一支,它将与其他各路洪流共同推动易卜生研究的向前发展,使之成为一门具有国际性影响的学问。文学地理学批评视野中的“易卜生学”须向纵深发展:第一,文学地理学相关概念需要结合易卜生作品进一步厘清,如“地理基因”“地理圈”“地理空间”“地理叙事”“地理图式”“地理诗学”“空间欲望”“空间美学”“空间诗学”等概念,以及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等,都需要进一步加深理解,使之更加明晰化、逻辑化。第二,易卜生与地理之间的关系亦需要进一步论证。易卜生1828年出生于挪威斯基恩的小城,36岁离开故乡到先进国家长期侨居,流浪生活一共延续27年,足迹遍布丹麦、瑞典、德国、意大利、奥地利、捷克、匈牙利、埃及等多个国家及城市。易卜生对故国挪威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不同地域的自然与人文地理环境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自然与人文地理因素在易卜生剧作中呈现什么样的形态,这些地理因素具有怎样的价值与意义?第三,国外学者从地理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的成果有哪些,发展到了什么样的阶段?如何让国际易卜生研究持续走向中国,中国易卜生研究迅速走向世界,以此促进古今中外易卜生的“对话”,成为一项重要任务。第四,如何从地理角度对“易卜生主义”“易卜生与现代戏剧”“易卜生与现代中国”等重要话题,重新进行深入而合理的阐释?五、如何借鉴西方和世界各国不同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将文化、宗教、哲学、道德与地理等跨学科方法联合起来进行综合研究,中国的易卜生研究如何在国际视野和民族资源的双重视野中,在比较、当代、跨学科(文化、宗教、哲学、美学、道德、伦理、地理、空间等)等视角审视中,拓展其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六、中国“易卜生学”、世界“易卜生学”的内容、特征、建构途径及比较分析,兼及与文学地理学的关系。在中国“易卜生学”建构过程中,借此推陈出新的问题,或可发现未来发展走向。

我们确已进入多方实验、多向选择和多元竞争的诗学年代,进入一个新的文化征程;在新的征程里,要求我们包容无穷的差异与追求无尽的丰富。西方的理论固然形式多样,然而我们并没有自己的话语权,中国本土学者的文学地理学,可以让众多学者面对世界的风云变幻、风雨洗礼,而坚守自己的学术理念与学术体系;文学地理学亦可让学者们投入以精神的深刻和个性的完整,使人生更具诗意、更加完美。“文学地理学”将继续与中国“易卜生学”携手同行,在不断吸收新知、新学中迈向更为宽广的道路,进而通往更为豁达、开阔的高远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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