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目珍
批评家的诗常常带给人一种异样的愉悦。这种愉悦感是复杂的。知识体系的庞博,思想的深湛,学理的深厚,加以语言上游刃有余的运度,往往使得他们的诗歌呈现出一种极具“混沌经验”的出其不意的表达,同时又传达出一种对语言诡秘的惬意。批评家对于语言,向来是执着的。这种执着,不见得一定以澄明为旨归,相反,它时常让我们看出批评家内心所涌动的相反的意志。耿占春的文学批评以“隐喻”“象征”“卜辞”“幻象”等为思想基石,既赋予了诗学在研究上的普遍深刻,同时也建构了一种极具灵性的解诗学方式。由此及彼,他的诗歌与批评相互映衬,从而也具有了一种暧昧的能量,并且表现出了一种“出境”的格调与“出神”的精神。很显然,耿占春诗中的这种高境与其犀利深刻的学术思想有着不可剥离的关系。尽管他曾经指出写诗的时刻会忘记所从事的理论批评,但他仍然偏爱“思想深化感觉”的那种莫可名状的状态。诗与思,诗与其他的艺术之间的距离的确不远,耿占春也称得上是一位“这种成功的僭越者”。
在古老的中国,占卜与诗歌的关系并不隐秘。《诗经》中即有与“贡龟”(用以占卜)有关的诗篇;现当代(甚至更早的)学人在其所撰述的中国古典文学史中也常常将甲骨卜辞里的韵文和《易》卦爻辞看作中国诗歌古老的源头。据学者研究,“在商代,崇拜至上神、祖先神和自然神的原始宗教是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商王有疑难诸事一定要烧灼龟甲或牛胛骨,看甲骨上的裂痕——兆纹,借以判断吉凶祸福,以定出入行止。当时常把卜问的事项及其结果用青铜刀刻在甲骨上,……这种与占卜有直接关系的刻辞通称为‘卜辞’”。耿占春对于卜辞曾有过偶然的兴致,在《沙上的卜辞》一书(前言)中,他这样阐释“为什么是‘沙上的卜辞’”而不是其他:“真正的卜辞是火上的,甲骨的裂纹作为启示,需要卜者把解释的词句刻写下来。……有人一定会记得,当圣经中的先知被人追问什么是真理时,他蹲在地上,在沙土上画字——这种沉默的举动随人怎么解释,反正连先知也没有留下现成的真理。也许因此,人可以嗜好诡秘而不至于信以为真。”《沙上的卜辞》是耿占春的一部散文随笔集,虽然不是诗集,然而“反映内心生活的瞬间震颤和一个人拥有某些修辞想象力的快乐经验”这一本质,却与诗并无什么二致。其实,《沙上的卜辞》中很多优美而又具有思想性的片段,就是诗。我们有时候会在他的随笔中发现与其诗歌相同的一些主题,比如他有两首诗《论晚期风格》《论神秘》,而我们在其随笔集《退藏于密》中也发现了他对“晚期”和“神秘性”的论述。这反映出,在耿占春心目中,“诗”与“卜辞”——既看作随笔的一种形式,又照应神示的“卜辞”——也具有一种共通性,尤其是在“寻求启示”这一观念上。在谈到诗与歌、谣的关系时,他以《九歌》为例指出:“某些古老的哲学文本、宇宙论和一些神话宗教文本,变成了唯有现代诗歌及其一些仪典化的文本可以转借的叙述模式。一些思想只有作为诗才永远是一种真理。”很显然,在某种意义上,诗与“卜辞”等具有宗教意义的文本乃具有同等甚至更高的价值。
一如诗人所认知的那样,“卜辞的艺术”首先是一种具有“诡秘感”的艺术,它引导人们去发现。在对诗歌的认知上,耿占春也有类似的意图。他曾说:“我应当把这当做一种目光的提醒:‘门道的弯拱,潮湿——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一个谜一般的事情并没有揭开谜底:为什么恰当地注意到事物存在于其中的瞬间状态就是诗呢?”从这样的阐释中,我们可以深切体会到耿占春对于诗的认知也具有一定的感觉上的神秘。这种神秘的感觉根源于人对外在的灵性体验,所谓“恰当地注意到事物存在于其中的瞬间状态”,这本身就具有一种玄秘的性质。玄秘的东西很容易引起质疑。但在耿占春这里,这种“诡秘感”/“神秘感”却并非故弄玄虚。这与他一直强调诗歌与隐喻/比喻存在着密切关系大有关联。他认为思想中如果缺少了比喻是令人沮丧的。在其1993年出版的《隐喻》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将“隐喻”这一术语安置在了“人类学哲学的高度和宽阔的背景中,在他的视野中,诗、语言、美、真理、巫术、图腾制度、礼仪、习俗、宗教、信仰、创世神论、哲学与思,乃至生活形式,所有这些彼此相关的人类文化活动在本质上都是隐喻的,对于大地而言,甚至人本身也是一种隐喻”。可见他曾经是以隐喻来理解这个世界及其所包含的一切的。同时,这与他对语言和隐喻关系的理解也不无关系:“语言文字本来就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隐喻系统。那么语言就在人的肉身和宇宙万物之间建立了最原始的关联域。”在其2018年所写的20余首诗中,有两首直接触及了诗歌与隐喻/比喻的不解关系。在《世界荒诞如诗》中,他说:“活下去不需要寻找真理而诗歌/寻找的是隐喻。”并且申明:“写诗/不需要引语,也无需逻辑。”在《论诗》中,诗人的思理与此如出一辙,“写诗寻找的既非真理/也不是思想,而是意外的比喻”,并且他对于这其中的“愉悦”和“正确”带着一种暗暗的欣喜:“为什么一个事物必须不是它自己/而是别的东西,才让人愉悦/就像在恰当的比喻之后//才突然变得正确?”其实,将诗与隐喻/比喻联系起来,并非一种罕见的观点,只要稍加审视我们就知道,它已经构成审美疲劳了。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在他人那里,这也许只是关涉到诗或者诗本质的问题。然而对于耿占春而言,这却绝非肤浅的知识类比,这仿佛构成了他的世界观。在他的内心当中,“人间的事务”也应该向诗靠拢,也应该与比喻建立起一种美妙的关系:“人间的事务/如果与诗有关,是不是也要/穿过比喻而不是逻辑//才能令人心悦诚服?”如此一来,这看起来非常世俗的东西,竟最终也可以与“卜辞”沾染上关系了。我们应当领会到,诗人是并不否认和排斥世俗的,正如他在《沙上的卜辞》(前言)中所说:“我写下的词语虽也寻求启示与解释,然而却是世俗的。沙上的卜辞自然是一些世俗启示。”当然,我们也不能片面地认为“卜辞”就与“神示”脱离了关系。在《论诗》中,耿占春把这个问题回应得非常全面,因为在诗的最后,他通过对“真理的信徒”的批评表达了这一点:“看来,真理的信徒早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虽然/他们谨记先知的话//却只把它当作武器一样的/真理,而不是/一个赐福的比喻。”可见,在其内心当中,世界及其所蕴涵的一切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或隐喻系统,而诗只不过是其“荒诞”的一部分。
注释:
①张无为:《耿占春访谈》,《诗歌周刊》2018年第307期。
②沈之瑜:《甲骨学基础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页。
③耿占春:《沙上的卜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前言。
④耿占春:《退藏于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36页。
⑤耿占春:《沙上的卜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⑥耿占春:《沙上的卜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⑦刘翔:《对诗意存在的探求:评耿占春的〈隐喻〉》,《诗探索》1996年第1期。
⑧耿占春:《隐喻》,东方出版社1993年版,第5页。
⑨耿占春:《改变世界与改变语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页。
⑩耿占春:《改变世界与改变语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