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凌燕
[内容提要]神话历来是戏曲创作的重要母题,为戏曲从形象、故事到表现形式,提供了丰沛的艺术滋养。神话剧以超自然的艺术形象、传奇的故事情节、多彩绚丽的舞台呈现,丰富着戏曲的题材类型和审美样式,续写着古老的民族传奇,在戏曲舞台上一直占据重要地位。观照当今舞台实践,剖析以往创作得失,戏曲对神话题材的开掘、演绎需以符合自身特质的叙事方式和审美呈现,在不同艺术边界协调、跨越的张力中,探求人与神、情与趣的交糅,原型意象与人文内涵的兼容,写实与写意的和谐相生,传统程式与创新技艺的灵动衔接,凸显神话剧的个性与色彩,赋予神话母题无限的创作动因和活力,使神话剧创作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
神话是人类发展史上重要的文化现象,也是艺术创作的源泉之一。旨在追溯中华文化源头、铸造新时代民族精神的“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与文化传播工程,自从在上海全面启动后,引发了文艺界的极大创作热情,在戏曲舞台上,一系列神话题材之作相继问世。淮剧《神话中国之洪荒时代》、木偶剧《创世——补天》、越剧《素女与魃》,以及京剧《补天》,昆曲《神农尝草》,越剧《鲧复生禹》《少年伏羲》等小戏作品,将伯鲧献身、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精卫填海、盘古开天地、神农遍尝百草、伏羲挽救华族等一个个久远、鲜活的神话故事呈现于戏曲舞台,在讲述古老故事、重塑原始祖先的过程中,带领观众仿佛穿越时空,见证着远古神灵悲天悯人、拯救苍生、战天斗地的悲壮历程,激荡起英雄主义情怀。在舞台上创造性、想象性思维极度匮乏,艺术审美样式雷同单一,文化价值认同有待提升的当下,对神话剧创作现象应予以关注和思考。
神话历来是戏曲创作的母题,为戏曲创作从题材、精神、到表现形式,提供了丰沛的艺术滋养,使得神话剧在传统戏曲舞台上一直占据重要地位。从最初表现黄帝战蚩尤的“角抵戏”,到杂剧、传奇中的神仙道化剧、神魔志怪剧,如《柳毅传书》(全名《洞庭湖柳毅传书》)、《老庄周一枕蝴蝶梦》(《庄周梦》)、《沙门岛张生煮海》(《张生煮海》)、《玉禅师翠乡一梦》《西游记》《玉杵记》《裴航遇仙》等,许多古代神话题材作品因形象鲜明生动、情节曲折丰富、艺术表现成熟而流传至今。
近现代,神话母题在戏曲舞台上得到进一步开掘与发展,创作剧目大量涌现,艺术水平得到很大提高。尤其是京剧兴起后,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京剧名家编演了大量神话剧,如《开天辟地》《哪吒闹海》《八仙过海》《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牛郎织女》《天仙配》《目连救母》《洛神》《斗牛宫》《宝莲灯》《白蛇传》及取材于《西游记》故事的众多剧目,形成神话剧演出的盛况。传统神话剧的整理改编在艺术表现上也多有创新,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猴戏更是成为一大亮点,因极具观赏性受到广泛欢迎,出现了技艺高超、以演猴戏著称的演员,如杨月楼(号称“杨猴子”)、小杨月楼、郑法祥(“小活猴”)、盖叫天、尚和玉、李万春、李少春等,形成戏曲舞台创作演出的优良传统,积淀起深厚的艺术资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神话剧虽一度绝响于舞台,但在京剧及各地方戏曲剧种的演进中,依然保留、移植了许多神话剧,如被京剧、川剧、秦腔、徽剧、豫剧、汉剧、河北梆子、婺剧、评剧、越剧等竞相搬演的《白蛇传》,黄梅戏《天仙配》,越剧《追鱼》《柳毅传书》,评剧《张生煮海》,河北梆子《钟馗》《宝莲灯》《哪吒》,秦腔《火焰驹》《白龙潭》《碧游宫》《劈山救母》,以及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京剧《盘丝洞》、昆剧《上灵山》等西游故事剧,取材于《封神榜》的神话剧,等等。此类作品以超自然的艺术形象、传奇的故事情节、多彩绚丽的舞台呈现,绽放于戏曲百花园中,丰富着戏曲的题材类型和审美样式。
在“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工程的倡导下,由上海淮剧团创排的《神话中国之洪荒时代》,选取《女娲补天》《精卫填海》《息壤悲歌》《大禹治水》四个各自独立的神话故事,组成一部围绕“水患”而展开的华夏先祖以天下苍生为重、勇于战胜灾难、甘愿奉献牺牲的英雄赞歌。淮剧粗犷质朴的气质、唱念做舞的丰富表现、舞美影像的背景烘托,把远古洪荒时代的自然巨变、神话人物的精神情怀形象地呈现于舞台上,并参加了爱丁堡艺穗节,架起了中国神话与西方观众沟通的桥梁。上海木偶剧团推出的木偶剧《创世——补天》,将木偶、光影、皮影等多种木偶技艺相融合,以儿童的视角演绎女娲补天的故事,在形态多样的人偶表演和奇幻美妙的舞台设计中,传扬了中华民族无私无畏、勇于探索、不惧困难的价值理念和抗争精神,在塞尔维亚第20届“金火花”国际木偶艺术节上,荣获最高奖项。这些作品的问世,续写着古老的民族传奇,带给观众不同的剧场审美体验与回味,为戏曲创作开启了充满想象和值得期待的艺术空间。
题材的独特性决定神话剧创作需以符合自身特质的叙事方式和综合手段完成舞台呈现,在接续传统与融合新的审美思维中,重塑神话形象及神话精神,凸显神话剧的艺术个性和文化价值。如何借助戏曲这一最具民族特色的艺术形式讲好中国神话故事?在观照当今舞台实践、剖析以往创作得失的基础上,探寻神话剧创作的发展路径和成功奥秘,将有益于此类题材的进一步开掘。
神话是充满想象与幻想的艺术,神话形象是超自然的,在他们身上笼罩着神秘色彩,体现了人性与神性的统一。他们往往上天入地、腾云驾雾,超越生死,无所不能,围绕他们展开的故事情节充满传奇色彩和波诡云谲的奇特景象。孙悟空携一身超常本领、出入于幻想世界、取经途中九九八十一难的传奇经历和故事即是典型代表,具有很强的艺术吸引力,因而成为戏曲创作的重要题材和鲜明生动的表现形象。中国戏曲讲究传奇性,所谓“无传不奇,无奇不传”之情节构思和艺术特征,即与神话超凡想象的浸润、影响密切相关,与先民神奇的创造性思维相吻合。这种内在精神、气质的相通,使神话剧创作更易于彰显故事的传奇性,以充满想象与幻想的奇巧构思,为舞台形象插上浪漫主义的艺术翅膀。
对超自然神话形象的塑造,在运用幻想、夸张等手法凸显其传奇性、趣味性的同时,并不排斥以平视的角度加以审视,赋予其丰富饱满的人性光彩,充分发挥戏曲擅长抒情的特色,在故事的叙述中展开对世俗情感的想象抒发,揭示神话形象人性的一面。神话剧《天仙配》《柳毅传书》《白蛇传》等人神相爱的传奇故事,对天庭、龙宫、神山瑰丽景象的构建描写,无不充满奇幻、夸张的丰富想象力。而七仙女、龙女、白蛇身上所显示的追求真爱、顽强反抗的情感个性,又具有普通人格的生动饱满和鲜明特色。淮剧《神话中国之洪荒时代》对女娲视人类为子民、爱中有责的真实情感的抒发,对精卫填海过程中自感力量渺小的无奈、面对人间悲剧重又坚定信念等内心波澜的表现,对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与女娇久别后在不同空间互相遥望相思之情的抒发,悲情英雄鲧在不惜违反天规、盗取息壤阻止洪水后却引发江河枯竭的灾难时那酣畅淋漓的唱段,无不彰显了创世神灵以天下苍生为重、忘我奉献牺牲的悲壮情怀和复杂情感,增添了其人性色彩和人格魅力,树立起一个个亦神亦人的英雄形象。
人性与神性的和谐兼容,并未使神话故事、形象在对现实空间、生活场景的构建中失去特有的奇幻色彩和韵味。相反,若对其超凡神力和丰功伟业的表现更具想象性、趣味性,对他们身上背负的宿命担当、大爱情怀、抉择痛苦等精神世界的表现和情感的渲染更加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将会进一步增强舞台形象的饱满度和可看性。
神话人物和故事多源于民间,反映了原始文化的最初形态,是先民以丰富神奇的想象所构筑的遥远而又神秘的世界,承载着远古民众的精神寄托和美好幻想,体现着民族文化的原始意象和审美旨趣,经历代传承依然闪耀着内在的思想光芒。《宝莲灯》中苦练本领、劈山救母的沉香,《柳毅传书》中穿越大海传送信息的柳毅,《白蛇传》中为了真爱敢于挑战权威、勇斗法海的白娘子,他们身上体现出的爱的力量和战胜困难的勇气,无不启迪着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创世神话谱系中的众神形象,无论是在沧海横溢、洪水泛滥之际挑起治水重任的英雄女娲、鲧、禹,还是被东海吞噬后死而复生、化为精卫鸟衔微木欲填平大海的复仇女神精卫,亦或为造福人类、敢于挑战自然的后羿、夸父,勇于发明创造、遍尝百草的神农,以及钻燧取火、照亮人类的燧人氏等,他们无不具有胸怀天下的大爱情怀和无私无畏的牺牲精神,以执著勇敢、顽强拼搏的勇气和毅力书写了超越生死的壮丽诗篇,是受人景仰、膜拜的英雄,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之魂。通过这些原型形象的塑造,挖掘出蕴含在他们身上的精神内核,充分彰显他们所具有的崇高精神和美好灵魂,让今天的观众在回望先祖经历的岁月、感受沧桑历史巨变的同时,受到心灵的震撼,产生对民族文化的认同和皈依,正是新时代神话创作探源、塑魂的文化自觉与艺术追求。
神话不单纯是历史故事,也是早期文化的象征性标志,蕴含着丰富的哲学、宗教、风俗等人文信息。在神话思维中,体现了先民的宇宙观、世界观及对于时间与空间、真实与虚幻、人与自然、个性与集体、生与死等各种观念及关系的认知,是一种特殊的意识状态。随着神话的发展,它所具有的象征意味也逐渐显现,如女娲成为人类与自然斗争的气魄、智慧和能力的象征,有的神话则具有了寓言故事的隐喻性。但在其后史学话语的观照和解释下,某些神话的原初面貌和象征意义被遮蔽或割裂。
“神话的重要性在于它是用另外一种样式来为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做留存,从最初的族群、部落到最终的国家的建立。……我们现在也在创造着供许多年以后的人们来欣赏、解读、从中汲取精神营养的新的神话。”今天对神话的构建与创造,不仅要追溯其原型意象,挖掘蕴含其中、传承演变的人文精神和象征意味,同时应赋予其新的生命活力,追求富有哲学意味的诗性表达,以彰显神话英雄所体现出的悲剧美和崇高美的审美特征,使神话故事的精神内涵得以延伸,成为贯通人类童年与今天的文化联结,启迪、滋养人们的精神世界,焕发持久的艺术光彩。在大洪水神话母题中,传达出人与自然、与神权的关系;在治理故事的延续中,透露出这种关系在对抗、征服、依存、和谐间探寻、演进的历程,以及带给人类的哲学思考与警示。对作品思辨色彩、内涵意蕴的诗性表达无疑将带给观众更丰富的审美体验和精神滋养。
神话戏题材的丰富想象要求舞台语汇的创造具有相应的表现力。神话人物的非凡能力超出了正常生活的表现范围,对他们的塑造需要采用超现实的表现手法。而戏曲的虚拟性、夸张化、写意性、综合性特征使其在表现神话题材时具有很大的艺术想象与创造空间,可以虚实结合、以虚代实,又可以融合光影、音效、舞台装置等各种手段,发挥特技、声光效果,制造出腾云驾雾、飞天入地、劈山倒海、喷火吐雾等种种变化无常的奇幻场景,在表演虚实相生的精妙烘托下,达到对“意境美”的审美追求。已有创作正因赋予舞台新颖独特的表现形式、带给观众新奇别样的审美享受而深得赞叹。上海京剧院1986年创编的神话剧《盘丝洞》,上演了女妖蜘蛛精勾结众妖欲吃唐僧肉,悟空变化成小妖,救出唐憎,师徒一行继续上路的故事,在突出情节的审美化、情趣化,加强演出的技艺性、歌舞性和观赏性的同时,运用魔术、机关布景等,将古典美与现代美相融合,营造出浓郁、鲜明的神话色彩,成为“新海派”京剧的代表作。新创神话木偶剧《创世——补天》在表现女娲形象的同时,充分发挥艺术想象,设计了造型可爱、俏皮有趣的金、木、水、火四神,将人与偶的表演虚实相交,并调度舞台声光制造奇幻场景,带给观众时尚、综合的审美感官享受。
戏曲融写实与写意、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为一体的创作特色,在塑造神话形象时可以得到充分发挥。如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神奇本领,与戏曲表演中马鞭一挥、日行千里的时空自由表现恰好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舞台上可游刃有余地得到艺术呈现。在神话剧创作中,对故事情节设置、编排的虚实处理也需整体把握,协调好具体哪些场景通过演员表演加以呈现,哪些通过幕后音效或背景影像予以交代。同时,对舞台场景的表现、烘托也不容忽视,注重挖掘神话特有的符号意象,包括舞台形象、舞美造型、语言符号的运用,尽量契合远古的时代想象与背景。在越剧《素女与魃》中,舞美成为全剧的一大亮点,随着大幕开启,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远古的大门,把观众的视野带入寥廓幽远的洪荒时代。融合多媒体手段所营造的朦胧苍茫的巨山、氤氲缭绕的气息、霓虹闪烁的空间,渲染、凸显了惊心动魄、奇幻瑰丽的神话色彩。
戏曲表演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表现手段和技术规范,即表演程式,涵盖唱、念、做、打各种功法,是演员塑造舞台形象、表现戏剧情境的特有艺术语汇和表演技艺规程,在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达成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而戏曲程式又源自生活,对程式的化用、变革、创新,方可为舞台自由创造提供无限可能。梅兰芳在他的神话剧中,根据剧情和人物表现的需要,在程式的运用上大胆创新,设计了许多新的艺术手段和舞蹈语汇,如《天女散花》中的红绸舞、《嫦娥奔月》中的花镰舞、《麻姑献寿》中的水袖舞,丰富了神话剧的艺术表现力和人物的情感表达,提高了舞台观赏性。猴戏中大量高超的武术、舞蹈技能的创造运用,在刻画孙悟空的超凡神力和惩恶除强斗士形象的同时,更为猴戏赢得了普遍喝彩和广泛影响。《白蛇传》中盗仙草、水漫金山、水斗的场面和表演情景,也成为其吸引观众、长演不衰的重要原因。
新创剧目在表演方面借鉴了传统神话剧的表现方式,设计了相关舞蹈、武打动作,以丰富神话形象的外部表现和内在情感,如京剧《补天》在女娲炼石的过程中设置了独缺黄石、人类相助艰难寻找的情节,将戏、情、技统一相融,设计了相关武打场面与表演程式,发挥了京剧歌舞技艺的魅力。淮剧《女娲补天》一折,则在长袖挥舞中表现女娲炼五色石、补天立柱、平洪水杀猛兽的艰辛过程,运用虚拟化表现方法,达到了以虚代实、激发想象的艺术效果。炼石、补天、填海等动作场面的舞蹈化表现充分显示了戏曲虚拟、写意表演的优长。同时,在表演中还可广泛吸收、运用本剧种和其他剧种的特长手段,发挥想象,捕捉动态过程中的细节,融合传统与现代审美形式,创造更加形象、生动、丰富的表演语汇乃至提炼出新的表演程式。
戏曲神话剧带领观众徜徉于奇幻的神话世界,感知着神话英雄的情怀美德和艺术创造的多元美妙,触摸到久远的民族历史和文化脉搏。遵循戏曲创作表演规律,充分发挥综合艺术表现手段,在不同艺术边界协调、跨越的张力中,探求人与神、情与趣的交糅,原型意象与人文内涵的兼容,写实与写意的和谐相生,传统程式与创新技艺的灵动衔接,凸显神话剧的个性与色彩,将赋予神话母题无限的创作动因和活力,使神话剧创作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
注释:
[1]路海波.浅论新神话剧的现代性追求[A].周安华主编.奇幻中国:摩登与跨界——当代新神话电视剧研究[C].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