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子像水一样滑过,春天来了。
父亲文而斌被县教育局任命为镇中学校长。
2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文而斌走马上任只烧两把火,就把镇中学烧沸腾了。
第一把火,引进绩效考核理念,弄出许多量化考核指标,比如班级考试排名、各级各类学科竞赛得奖、发表文章、上公开课等等,作为年终评优评先依据,虽没与经济挂钩,但老师们普遍面子薄上进心强,弄得个个压力山大,撅着屁股把心思放在钻研业务、提高班级教学质量上。
第二把火,对初中部两个年级进行统考,根据统考成绩重新排名编班,各分成甲、乙、丙班。文而斌说,这是因材施教。甲班,重点班,学生基础好、接受能力强,配上最强师资力量,确保这部分学生“吃得饱”,营养充足,能更多考入县重点高中。有点“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味道。分在甲班的同学欢欣鼓舞、挟春风以行,进入快车道,分到乙班、丙班的,垂头丧气、多数人破罐子破摔。
我,文鹏程,当然而然地、毫无悬念地、水到渠成地分在甲班。
按历年班级序列,初一甲班,又叫中十五班。
伴随改革春风,有一个人翩然来到镇中学,插入中十五班,引起我强烈关注。我相信,也引起许多师生关注,就像去年,同样是春天,镇中学调来一个叫陈丽华的民办老师。
插班进来的女同学叫姜妍,是我们化学老师的妹妹。从条件好的县城城关中学转学到白石铺镇中学,除了生活上有姐姐照顾外,主要是镇中学狠抓教育质量,率先进行分班教学。班主任如获至宝,立即让她当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班主任也是我们英语老师。校长文而斌对她也青眼有加,把她当成标杆,总在学校大会上表扬她。她确实优秀,把那些钢铁厂、驻军骄傲得不行的子弟全比下去了!她不仅各科成绩都那么拔尖,五官还长得精致,人水灵灵的好看!
除了陈丽华老师和姜妍同学,我想,还有一位妙曼的人,在这暖暖春风里款款而来。她有个美好的名字,叫爱情。无需办理调动或转学手续,该来的不期而然就来了,像春来万物生,像南国生红豆,像白石铺镇上突然新建一个电影院,开启双机放映的宽银幕电影时代。
我曾天真地认为,不管时间如何变化,在文化街,如果你拥有爱情,其它一切事情都变得不重要。而文而斌关于爱情有自己另一番高论。他说,爱情就像一种古老毒品,譬如鸦片,一旦沾上,会有无穷的痛苦。
3
没错,该对白石铺、文化街作个简要交代。
能够肯定的是,坐落在白石铺镇的最高学府——镇中学——正大门开在这条街上,所以它有了如此高雅的名字:文化街。随便说一句,镇中学没高中班,除了初中年级,还有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各班级。我的小学也在这所学校读的。
小镇南北端各有一口水井,紧挨上游路。镇里居民全靠两口水井饮用、煮饭,洗衣浆衫则在镇南端一个池塘——因形状像猪腰子,取名“腰塘”——进行。大家都自觉遵守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家里有一个当过大学历史系主任的父亲,我自然比文化街土著孩子知道得多一些。譬如322国道北通衡阳、长沙,南下零陵、桂林,可以把一个人理想带向很远很远。镇子东郊,有一条铁路,湘桂线,它与322国道平行而过。每次,有列车停靠或经过白石铺小站,都会响起一声高昂、悠长的汽笛声,把坐在教室里年少的我的目光拉向窗外,幼小的心灵便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和隐秘的欢愉。我会因此展开一系列幻想,每一个幻想都有一个将来时的幸福结尾。
进入初中一年级,我们开始学英语。英语的语言语法里分了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
如果说,爱情是一种传染病,我认为病源在我的同桌张子祥。
这位来自万福岭公社青苍江大队的农家孩子,是学校寄宿生。他黝黑的脸上,写着淳朴、正直、热情与害羞。他的性格我十分喜欢。没按成绩分班前,初中一年级一期,我们就在同一班,同桌。自然成为最好的朋友、继而成为了兄弟。他一边寒窗苦读憧憬美好未来,又十分不幸地中了那个外国诗人歌德少男少女钟情怀春的魔咒!
那个初夏之夜,下了晚自习,张子祥强拽着我出南校门去散步,走在湘桂铁路与腰塘之间那片稻田的田埂上。蝴蝶和蜜蜂都进入了梦乡,没有了白天嗡嗡嘤嘤的声音。月光如水般寂静。稻田里那些白天能分辨出红、白、紫色的草籽花儿,披一袭银色轻纱,热闹又寂寞。空气里弥漫一种催情的香甜……
突然,张子祥停住脚步,用无比信任的目光盯着我,对我说了一个“不说出来便压得快喘不过气来”的秘密。他说他喜欢上班里的女同学胡红云了。
胡红云家住横街火车站附近;上嘴唇有一些若隐若现的茸毛,像胡须。私下里,同学们给她起了个绰号“胡子婆”。白石铺镇流行一句话:“有钱难讨胡子婆”。胡红云是班里文娱委员,身上自然带有文艺细胞,还在小学,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学样板戏,胡红云扮演过小阿庆嫂,有模有样。她跳《红心向党》的舞蹈,兰花指翘得也比别人好看。农村的张子祥暗恋街上的“胡子婆”,如以家庭条件论,怕是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
“我必须努力,一定考上大学,就可以大胆追求她了!”张子祥如是发狠地说。
也好,我想。这样他便有了一股源源不断的隐秘的学习动力。
回到学校,张子祥进了学生宿舍,我回到家。校长宿舍里外三间,最外面这间是厨房兼餐厅兼会客室,中间是我的卧室兼书房,最里间是文而斌的卧室兼书房。
我轻轻推开最里间房门说:“我回来了。”
文而斌还没睡,在看书或者备课,头都没抬,也没问我去哪儿了,只“嗯”了一声。自摘掉右派帽子他就很勤奋,好像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他办公桌上永远摆着很多书、杂志,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有一次,我溜进他房间,随便瞟了一眼,看见堆在桌上的书里还有小学语文教材。我有些疑惑,但没多想,作为一校之长,各个年级的教材他都要了然于心吧,以便指导教学更能有的放矢。
4
“喂,两眼发呆,得相思病了吧?”张子祥突然用手捅我一下。
“怕是被你传染了。”我一愣,如梦方醒。满脸通红,发烧了。
刚才,我的样子一定傻到极点。晚自习一开始,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右前方的姜妍。她坐在座位上思考问题时的样子可爱极了,左手握着拳头托着自己左腮,右手将拿着的圆珠笔的笔头子伸进嘴里让嘴咬着,脸上红扑扑的,像一尊雕塑,我确信她半天没有动过了。突然,她像想明白了或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便迅速俯下身子奋笔疾书一阵子,然后,再抬起头,用噘起的嘴将从眼睛那儿垂下来沾在嘴角的发丝吹掉。我的天啦,那时我脑海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幻觉,她噘起的嘴巴多像树枝吊着的一颗鲜嫩的水蜜桃啊!
“鹏程。姜妍私下里这么喊我的。”我小声又止不住得意地对张子祥说。其实,也就那么一次。前天早晨,我在操场跑步,姜妍来找我,说班主任老师找我有事。仅仅因为她直呼我名字省略了姓,我就认为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当然,学习时间发呆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毕竟是小概率事件,我精力仍然放在学习上。而且比以前更加认真刻苦,学习成绩得到更大幅度的提升。我知道,必须在学习上相当拔尖,才能让姜妍刮目相看。——靠着这豌豆般大小的信念,也真难为了自己,随时提醒自己,用内心的骄傲战胜想她的渴望。
时间过得充实又快捷,放暑假了。
文而斌又去衡州市了。
真怪,自下放到文化街,他从来没离开过这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土生土长就是文化街人,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可当校长后,他几乎每个月都去。起初,我以为他是想念离异多年的母亲了,想破镜重圆。我小心翼翼试探过。他冷着脸说,这不是你管的事!他去衡州是因为工作关系。他还告诉我,一个同学在教育局当局长。
吃过晚饭,天色还早。燥热使得人更加无聊。我麻着胆子敲响姜妍姐姐的宿舍门,想找姜妍说说话。里面没有回应。她可能正坐在里面房间书桌边的椅子里用功,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上,一只手握着拳头撑着她五官精致的头,我敲门的声音以极度缓慢的速度流进她的沉思中,然后她会吓一跳,起身开门。
但是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她不在房间。昨天,在校园操场散步时碰到她,她告诉我姐姐回县城了,她妈身体有些不舒服,可能要在县城待上几天。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你怎么没回去?舍不得我吧?”说完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这么大胆子,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厚脸皮呢!她会怎样看我?不会骂我下流吧?
“呸!想得美吧你!”
还好,她只是满脸通红,双目生辉,压低声音回了我一句。但我感受到她话语里弥漫着糖分子,因为那种甜蜜瞬间便渗进我心里,发生某种化学反应。
“我想利用这个假期在数学上好好加点油,先从头至尾复习一下代数,还想将下学期的平面几何预习一番。”说完,就像地下党完成了接头任务,她匆匆走开了。
“弄不明白的,可以问我。”我说得真诚。这句话追上她,和阳光一道给她好看的背影镀了一层光晕。我可没吹牛,数学一直是我强项,同年级三个班级牢固占据着霸主地位。
她会在哪呢?
我下了楼,走在校园操场上,我看见小学部陈丽华老师宿舍露出灯光。突然记起来有半年时间没见到她丈夫身影了——哦,他运气真好,通过老领导关系已调到衡州后勤分部,且在不到一年时间,提升副营职助理员了。——这没什么,他调到衡州市,节假日陈丽华搭个车就到衡州过甜蜜的两人世界了,助理员完全没必要跑到白石铺这个小地方了。
去年春天陈丽华老师调到镇中学不久,她那位连长也从广西某部回来休探亲假了。一个周末,他们夫妇到文化街出租屋,非要请文而斌去她宿舍喝酒。那时文而斌还不是校长,但北大高材生、大学教授身份,让他们心生敬慕。我也被一道喊上。
酒酣耳热之际,连长拉着文而斌的手,一再表示:“任何人进步都有贵人相助。您就是陈丽华的贵人,是我们家的贵人!”
说得文而斌热血沸腾,口里却连连谦虚,不敢当不敢当。
连长说,他正在办调动。后勤部衡州分部主任是他们师副师长提升过来的。这位主任恰好是他当新兵时的新兵营营长,因为发现新兵小匡机灵勤快,挑中担任了通信员。新兵训练结束后,营长又把他要到自己营,还是放在营部担任通信员。
那顿酒连长和文而斌喝得都很尽兴。离开时,陈丽华老师送了我一顶崭新的军帽。我高兴坏了,对她的好感骤然飙升,晚餐对我的怠慢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要知道前几年,谁要是有一顶军帽戴在头上,走在街上眼睛都是往上的,唯一要警惕的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将帽子抢走。现在,还是青少年的心爱之物。
他回来了吗?如果回来了,此刻一定坐在厨房兼客厅的餐桌边,一边看着漂亮的妻子为自己炒下酒菜,一边讲部队里发生的有趣的故事吧,用滔滔不绝却又随意自然的语气。我和文而斌一样,喜欢这个风趣的军官。根据部队政策,他有资格让妻子随军了。——陈老师就要调衡州市了,风声早传开了。前一阵子引来学校多少女老师的羡慕嫉妒恨:“读书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人的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可大半年过去了,只听刮风不见下雨。那些嫉妒她的人又开始为她操心了。她本人倒安之若素,每天让妙曼身材顶着那头骄傲的大波浪浓密长发行走在校园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去她家的窗户看一看的冲动。
然而我穿越校园,从南门出了学校,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一会儿,就站在腰塘边,朝远方凝望,目光穿过附近的水稻田,越过湘桂铁路,直到我能看到的地平线消失于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白石铺镇深深镶嵌进夜色之中。
我在腰塘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坐下来,看着水面,任思绪无意识地荡漾。
我在那儿花了一个小时发呆,直到暮色完全四合。
第二天上午,文而斌从衡州市回到文化街镇中学,他将一本《湖南教育》杂志递到我手里,让我去交给陈丽华。
陈老师又发表论文了。
“第三篇了。”文而斌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
路上,碰到我的班主任,她嘀咕一句:“一个高中毕业,民办教师,有这么高水平?”
这也是我的疑惑,但我见到陈丽华老师时并没表现出来,也不问她。她好像知道我要去似的,脸上荡漾着亲切的微笑,接过杂志同时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我一看,三个黄澄澄的水果,觉得眼熟却实在是从没见过。
“芒果。”陈老师笑出了水果的甜味。
哦,我恍然大悟,小时候在湘桂线两侧捡拾香烟盒折三角板,见到过一种《芒果》牌香烟,上面就印着芒果图案。这也太珍贵啦!文革期间,据说外国友人送给毛主席一篮芒果,伟大领袖自己舍不得吃,都送给了正在战天斗地的工人。
这,太珍贵了!
5
暑假快要结束时,镇中学发生一件让人羡慕不已也议论颇多的事,陈丽华老师被县教育局直接下达指标,从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
在镇中学近十年历史里,这是首例!
6
“第一雨落下,杀死了夏天。”五年后,当我坐在省城某重点大学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阅览室读到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这行诗时,已进入大三年级。我读数学专业,却莫名其妙爱上了诗歌。
我回想起镇中学那个多事之秋。
到了秋天,就进入初二,也就是初中毕业班。我们成了整个镇中学的“老大哥”了。那时遵循“学制要缩短,教育要改革”的指示,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
人生要是有了目标和动力,活得就充实多了。
那时白石铺晚上经常停电。只要停电,我们班就在教室里前后各挂一盏煤气灯照明,进行晚自习。煤气灯烧的煤油,通过在密闭容器里强力打进空气,使煤油气化后再燃烧。
煤气灯发出丝丝的声音,灯光照在张子祥头顶上,像一团从他硬而短的头发上燃起来的火焰。“但愿这是一团希望之火!”我也在暗自加油,又在心里为他祝福。
张子祥遇到难题时那副冥思苦想认真的样子太典型——“把万千寒窗苦读眼巴巴盼前程的莘莘学子悲苦都浓缩在自己脸上”,我这样打趣过他——眉头紧皱,额头露出深深的川字纹,眼睛收缩挤压着鼻翼,脸上涂着一层“防冷涂的蜡”。
这个秋天,文而斌也像打足气的煤气灯,烧起了出任校长来的第三把火。在一个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的周日,成功举办了这所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届田径运动会。
这次运动会让学校发现了张子祥、张子祥也发现了自己的体育天赋和潜力。老师鼓励他将来就报体育生,文化成绩要求相对低得多,考上大学的胜算就大得多。张子祥找到了自己更明晰的方向,像开足马力的发动机,每天欢快地运转着。
“她对我嫣然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后来张子祥悄悄对我说,充满幸福感。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她”是“胡子婆”胡红云,她是运动会“啦啦队”队长。
天啦!怪不得有人说恋爱中的少男少女都是诗人。这样酸溜溜的话,居然出自张子祥口里,只能说,这一刻我的惊诧无法形容!
7
镇中学公共厕所隔音效果实在太差!一个周日的早晨,我在公厕“蹲点”,听到女厕所那边有小学部两个女老师说话的声音。她们说陈丽华老师和她那位助理员离婚了,原因大概是陈丽华老师不能生育。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缘由,我无意间问文而斌关于陈丽华老师离婚的传言。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文而斌冷着脸噎了我一下。
这确实不是我该管的事,我应该一心一意只管好自己的学习。
8
十月,我和姜妍经过层层考试筛选,将代表县里到衡州市参加学科竞赛。这让整个镇中学像过节一般兴奋和热闹!一个县区一科只能有五名选手参赛。我被选中参加数学和物理两门,姜妍参加化学和英语两门。一个小小白石铺镇中学能派出两名学生参加市里的四科竞赛,在全县也引起了轰动。
出发前,我对文而斌说,想在衡州比赛完,多留一天。文而斌沉吟一会儿,没多说什么,破天荒给了我十元钱。我想他应该知道我想干什么。
比赛完正好周末,姜妍先回县城家里待了一晚。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去见见母亲的想法。都十一年没见了,早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我回到儿时生活过如今阔别多年的衡州师院看看,又在其他地方晃悠大半天。当晚,还是住在比赛时县里安排的招待所。不过,这一晚自己掏钱。
等我和姜妍都回到镇中学,才知道外出比赛这三天,镇中学发生了一件多么大的事情!
我的同桌张子祥死了!就在昨晚,被火车轧死了!
也许是运动会上取得三个第一、自己又明确了考体育专业的方向,张子祥觉得大学的大门已经向他打开了,他空前膨胀,飘飘然不知自己是谁了。就在我和姜妍出发那天中午,他趁人不注意,突然给胡红云递了张纸条。
那个对他“梦幻般嫣然一笑”的“胡子婆”一看纸条,像受到天大的侮辱,红着脸冲进班主任老师办公室,把纸条往班主任面前一送,说了声“他张子祥欺负人!”眼泪也跟着要出来的样子。其时,班主任正在找一个学生谈心,而这个同学是个大嘴巴。
不出半天,张子祥便成为镇中学初二年级三个班全体同学的笑柄!
整个晚自习,张子祥都没在教室里。我也去比赛了,教室同一排空出相连的两个座位很打眼。班主任老师问班里其他寄宿的同学,同学也不知道,只说,吃晚饭也没见着他。班主任报告给文而斌。文而斌倒是很重视,派了几个同学到白石铺街上到处去找找,又派一名男老师和一个同学连夜赶到青苍江张子祥家里。都没找到!文而斌、班主任,以及随报信老师一同来镇中学的张子祥的父亲,都坐在学校教师会议室,通宵未眠。
第二天早晨,张子祥出现了,是被白石铺电影院两个工作人员押着到的学校。原来,因为同学们取笑,无地自容的张子祥早早潜伏到白石铺电影院里,他想看一场电影来舒缓内心的憋屈。
那晚放映《五朵金花》,票价五角,远远高于我们的生活。提前潜伏进电影院,等放映开始时,不占座位,只坐在银幕背面地板上,仰脖子偷看电影本是我的发明。我和张子祥采用这种方式一起偷看好几次了,虽然一场电影下来,我们的脖子酸疼得麻木了,也值得。
我们语文课里学过一句话:“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偏偏应验在张子祥身上。那晚放映的胶片偏偏中途断了,等待接胶片的这段时间,电影院灯光都打开了,银幕后面有个脑袋就暴露了。
电影院要按照票价的十倍罚款,张子祥怎么可能拿得出这笔“巨款”?又说,没坐座位,看的反面,少罚一半。也没有,反正身上没一分钱!这就不客气了,张子祥在电影院关了一夜。
气得脸铁青的文而斌还得陪着笑脸好言送走电影院工作人员,转身狠狠地说,要在全校通报处分!满脸羞愧又暴跳如雷的张子祥父亲,当着文而斌和班主任面就给了张子祥一记响亮的耳光。
张子祥就这样带着印在脸上的五根手指印回到班里。这天,下着阴冷的秋雨。
晚自习,张子祥又失踪了。而且,这一天他都没到学生食堂吃饭。
事后有人说,看见他冒雨奔跑在铁道上,后面的火车汽笛叫得惊天动地,车头巨大的灯柱照着。而一个少年狂奔着,像神话里追赶太阳的夸父,最后绊倒了,死在车轮下。搜遍张子祥课桌所有书本和作业本,没有发现任何可以作为遗言的只言片语。他的死是偶然事件还是有预谋的自杀,成了一个谜。
我和姜妍回到学校这天还在下雨,阴冷阴冷的。这两天的变局太出乎我们意料,仿佛冥冥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推着张子祥在加速度走向死亡。我在心里像推算一个几何证明题那样,把过程进行了分解:首先,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避免的。接下来,一切又成为了不可避免,而且一步紧跟着一步推进。事实就是如此!
晚自习,人,我们坐在教室里,心,其实都在想着张子祥。
我倾向于偶然事件。姜妍说自杀的可能性更大,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情,巨大的痛苦让他心里绷着的弦断了,只有用这种极端方式来结束一切。
“如果是自杀,那就太自私了!他想过我们这些朋友吗?想过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供他上学的父母吗?”
“你这样讲不太公平。如果张子祥选择的是自杀,那么他脑海里也一定无数次掠过了这些人,并与自己情感作你死我活的斗争。也许,最后一刻他还想起过、后悔过,可一切都晚了……”姜妍没有看我,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看来姜妍比我想得更深远,也比我看问题全面。有时,生命在你完全不想失去的时刻失去了!只那么一瞬间,根本刹不住的奔驰的车轮便将张子祥的生命从他自己的怀抱和困惑中夺取了。但我还是心存歉意,我想,如果我不去参加什么鸟比赛,可能一些事情就避免了!
下了晚自习,我、姜妍,还有几个寄宿生都没离开教室,干脆把教室后面的座位移动一些,辟出一块空地。我们围坐一起。我将张子祥课桌里的书和本子,捧了出来,一张一张撕下,点了一堆火。是为他烧纸钱?还是将书本寄给天堂的他?也或许,我们都感觉很冷,需要烧一堆火取暖。
秋夜真的好冷!我感觉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它提前来到了白石铺。
那天夜里,我整夜失眠,躺在床上做着开灯关灯的无聊游戏。夜晚的文化街和镇中学的各种声响都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我想着自己和张子祥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我希望那些声音里有一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张子祥回来了,对大家说他只不过是和大家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玩了把暂时失踪,他还要考上大学体育专业呢。
唉,多年后,我读到一篇外国小说,记住里面一句话:“世界上的事总是发生得要么太早要么太迟,如果每一件事都精确地发生在恰当的时间,那该是多么地忧伤而又迷人啊!”
9
醒来后,我十五岁了。这是件令人振奋而又忧伤的事。
这个年龄对任何一个少年来说都那样,盼着长大又害怕长大。我常想,或许每个人的身体里也藏着树一样的年轮吧,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每过一年,就多一道圈。
我的生日是腊月小年过后第二天,过生日时,学校都放寒假了。所以长这么大,还没有同学为我过过生日。这次期末考试,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生物七科考试,我总分全校第一。而且除政治课外,单科都在全校前五,其中,数学、物理、语文第一,令我尤其开心的是,这次英语成绩进步幅度大得出乎意料,只比又得了满分的姜妍差零点五分。我总分夺冠,姜妍自然屈居亚军了。
过了春节再开学,就是初中最后一学期了。再过两年高中学习,我将满怀信心走上高考的战场,一试身手。我憧憬又期待。我想只要这样努力下去,我也拿出文而斌当年的实力,考进北大、清华。
可能是奖励我学习成绩的突飞猛进,文而斌见我醒来,拿着一个纸盒递给我,给你的。他说。我忙打开,呀!是一双白网球鞋!这是我盼望已久的东西!
“喜欢就穿上吧,别等过年了。”
“好呢!”还没等他发话,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鞋带往鞋面上那些铝皮镶边的小圆孔穿线。
放寒假了,学校的食堂暂时停伙,对于做饭,我们父子谁都不在行,只好用辣萝卜下水泡饭做早餐。但我吃得有滋有味。文而斌说,中午,我们去下馆子,到横街的第一饮食店庆祝一下。
临近中午,文而斌从家里拿了个铝制饭盒、带着漆伯娘家酿的半瓶子米酒,和我来到横街的第一饮食店。店子大厅没几个人,我们选了个靠街面窗子前的桌子坐下。文而斌去窗口买了竹筹,再交到厨房大师傅手里。不一会,一碟溜猪肝、一碟红辣椒炒油渣、一碟藠头炒鸭蛋、一碟素炒白菜、一碗葱花蛋汤,和两钵子蒸米饭送到桌上。这,太奢侈了!文而斌将那碟红辣椒炒油渣倒进带来的铝制饭盒里,一边盖上盖子一边说,这个留到晚上加餐。
文而斌饶有兴致地喝着米酒,我兴致勃勃地吃着可口饭菜。吃着吃着,突然忍不住笑起来。
“傻笑什么?”
“突然想起陈丽华老师家那个连长讲的笑话来了。”
“这样啊。”文而斌也展颜一笑。笑一下后,便低头喝了一大口米酒。他不再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只顾着自己有滋有味地吃,真是大快朵颐。
吃完饭后,文而斌变魔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电影票递给我:“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吧,《小花》。你自己去,我下午还有点事。”
我觉得有些不认识文而斌,哦不,我父亲了!尽管这是阴冷的冬天,我的心却被春阳暖着,更像是被春雨浇透的泥土,松软得随便插一根树枝都会生根、发芽、长出茂密的叶子来。
和父亲分开后,我兴冲冲赶到离钢铁厂不远的镇西头电影院。电影开演还早,还有四十分钟。我在电影院前面的路上晃荡着。突然,我想起了张子祥,一股悲凉袭上心头。仅仅因为没钱买票又想看那场电影,结果被抓住、被罚款、又被学校处分、还受到同学们冷嘲热讽,最后在秋天的一个雨夜,狂奔在湘桂铁路上,惨死在车轮下!
相比于张子祥意外死亡事件给我心灵带来的冲击,姜妍对我的委婉拒绝根本算不得什么了。我并没失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只不过,青春萌动时内心产生的某种情愫罢了,最多也是我个人短暂的单相思罢。在我们一起去衡州参加比赛那次,她用班主任老师那样的口吻对我说,我们还很年轻,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她还告诉我,她学英语这么认真,是想出国留学,她要做中国的居里夫人。
在我十五岁生日这个多云阴沉的午后,在电影放映之前,因为想到了张子祥、姜妍,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放弃了《小花》,没精打采地回到镇中学,回到自己家。
房门是关着的,我站在那儿从裤兜里掏出门钥匙正要插进安在门上的锁孔时,突然听到房里有声音传出。我一愣,屏住呼吸将一只耳朵轻轻贴在门上,确实听到有人在压低声音,捏着嗓子说话。
不会是小偷。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居然那么冷静和理智,迅速将突然冒出来的冲进房门的冲动按下来了。我蹑手蹑脚从家门走开,进了学校公共厕所里。这个公厕的前墙上用砖头砌的窗户,远远地能看见校长房间的门。好在现在放寒假了,学校没有了学生,老师们大多也走了。厕所没碰到任何人,避免了尴尬和让人生出的可疑。
过了好一会儿,校长宿舍门打开了,伸出来一个头,是文而斌。他向校园里扫视一遍,门又关上了。再过不到两分钟,门重新打开,一个穿着红色女式大衣、披着一头大波浪长发、用一块白色围巾缠住了脸的女人一闪,出来了,迅速离开校长室。从体型和穿着,我知道她是谁。隔着那么远,我眼里冒出的火也能烧着她的头发、白围巾和红大衣,将她烧成一个面目狰狞的丑八怪!
那一刻我是多么羞愧难当,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我宁愿自己是任何人,哪怕是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也不要是现在的我,是文而斌的儿子;我宁愿此刻站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只要不是站在这里,站在这肮脏的校园里!
我从厕所出来,冒着寒风跑到镇子东郊的湘桂铁路旁,我当然绝不会学张子祥,那么轻率地将宝贵的生命抛掷在铁轨之下,我只是想将心里郁结得快要堵住喉咙眼的闷气找个地方释放一下,比如让凛冽的北风吹散。我沿着铁路边的路基往南走,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大约四五公里吧,念小学低年级时,我和伙伴们经常沿着铁路两侧一边走一边搜索,捡拾旅客们从车窗丢下来的香烟盒。每次都走上四五公里甚至更远,然后返回到文化街后,清点各自的战利品,如果谁这次捡到了高级香烟烟盒,比如中华、大前门、上海、恒大牌,会欢欣鼓舞开心很久,我们再小,也知道能抽这牌子香烟的人一定是大人物。这样的烟盒曾经被大人物揣在衣兜里、拿在手中,最后因为完成了使命而被抛弃,又因为主人乘坐列车才从遥远的我们不知道的远方辗转到我们手中,被我们珍爱着,也是有幸的。这些香烟盒那些品相好的,被我们糊贴在房间的土墙上,更多的我们用来折成三角板,在地板上互相比输赢。
走得有些累了,找一处地方坐下。这段时间来往了好几辆列车,沉重的车轮摩擦着钢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其中,有一列开往南边的列车,上面装着用军用帆布包着的大炮和汽车,列车中间还有几节闷罐车,坐着不少当兵的。有一段时间了,我们间或就能看到这样的军列往南边开。这情形以前只在打仗的电影里见过。当然,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我们国家即将在边境发生一件持续多年的大事,而这件持续的大事还会牵涉到我们的同学。直到春节过后不久,我们才从高音喇叭里播出的新闻联播知道了,中国曾勒紧自己裤腰带无私援助多年的好邻居越南与我们反目成仇了,边境燃起了战火。这是后话。应了文化街老辈人说的老话:“碗米养恩人,斗米养仇人。”
这个寒冷的冬日下午就这么流逝了,却在我意识深处形成一个渗漏的黑洞。回家路上我的心情差不多平复下来,我想文而斌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男人,只是命运多舛,离异多年,有七情六欲;陈丽华如今也是独身女人,无牵无挂,或许这是两个离异孤单之人的相濡以沫?他们完全可以以爱情的名义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这样偷偷摸摸,是还有什么顾忌吗?这是文而斌爱情第二春吗?如果是爱,会不会也有某些无奈和妥协呢?这样胡思乱想着,有气无力地回到镇中学,低头进了家门。我想我最后把刚才那些想法都关在门外的寒风里了。
我倒像个犯错的孩子,不敢正眼看文而斌。
“鹏程回来啦?”文而斌看来一直在等我。
“嗯。”
“情绪不高嘛。电影不好看?”
“嗯。”
“……那就吃晚饭吧。”
还那样,辣萝卜,水泡饭,不过比平时多了碗红辣椒炒油渣,是中午文而斌用饭盒从馆子带回来的。
那晚,我在日记里写道——哦,为了提高写作能力,我听从了姜妍建议,从夏天开始每天都写日记——
“一九七八年这个冬天,我是整个白石铺镇最孤独、最忧伤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