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那年,一位女士问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您这把年纪了还继续写诗?
我老了吗?我有点生气地反问女士,因为她也差不多有二十七八岁了。
她告诉我:一个人过了三十岁还继续写诗,肯定是另有原因。
说完,她神秘一笑,扭着细腰消失了。
她所说的另有原因是什么意思呢?
是指我的神经系统不太正常?是指我的精神状态有反常规?
还是指,造物主对我有所偏宠,额外给了我一些秘密的软件配置?
以至于我的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图像?
我觉得写诗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固然有不少人在三十岁以前就匆匆结束了写诗的生命,比如拜伦、雪莱、兰波、叶赛宁,还有唐朝的李贺,当代的海子、骆一禾和顾城,
但是也有不少老家伙盘踞在诗歌的菩提树上居高不下:歌德、泰戈尔、叶芝、赫尔曼·黑塞。
不管是早逝的还是长寿的,我从不认为年龄是个问题。
歌德六十岁还在写情诗。托尔斯泰七十多岁了还在为《复活》而苦恼。
而有些人换了不知多少异性朋友并发生肉体关系,但却没写一句诗歌。
我认为这才叫反常,这才算真正的“另有原因”。
记不清哪位哲人说过:没有思与诗的生活就算不上人的生活。
我太欣赏这句话了!我之所以不愿意跳进猪圈加入猪的生活
主要原因就是,我看不见猪的生活里有什么思考与诗意的成分。
而我重视这些。
也许作为一个人,不应该小看猪,不应该带着人的局限性低估猪的生活,众生平等嘛!但我就是拐不过这个弯儿,不愿意加入猪的行列,过那种
在污泥中打滚、放屁、进食、交配、撕咬、搞笑的所谓生活。
这就是我为什么写诗到46岁依然不知疲倦的原因吧。
俗话说,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老的好。
我有几位三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张锋算是其中一位。虽然他的资格不算最老。
大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一年乌鲁木齐天降冻雨,整个城市瞬间变成一座巨大的溜冰场。当时我在新疆科技报社当记者,受命去气象局采访相关专家,以便解释那令人惊悚的诡异天气。张锋随我同往,他是编辑部新来的见习记者。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张锋来报社之前,是自治区科委星火计划办公室的项目官员,那可是个掌握基金的肥缺。据说此人因为个性太强,眼里容不下沙子,得罪了领导,一气之下,跳槽到报社。
但我知道张锋是个摄影迷。八十年代,在自家地下室搭建摄影暗房的人,虽然有,但还是比较稀缺。那时,摄影师吴印咸老先生撰写前言的《美国纽约摄影学院摄影教材》,算是最豪华最顶尖的摄影教程。张锋有一套,幸好我也有一套。后来我开玩笑说,我们都是纽约摄影学院的函授生。
时间真是万能的膏药。所有的明疮和暗疾,都会在时间里慢慢痊愈。现在我最感亲切的,往往是早年遭遇过的那些人,哪怕其中有人小小地伤害过自己。
而且,命运给每个人的活动半径和交集人群,似乎都是有定数的。你走不出命运安排给你的,那些人和事。真是,世界广大,众生芸芸,而我们有幸成为朋友的,不过十来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比邻而居,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而有人相隔万里,或十年八年不见,却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再次见到张锋,是在互联网上。他在一篇似乎是给年轻记者讲课的文章里,提到了我。大意是,当年北野老师曾教导他,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常看《参考消息》,你就知道新闻报道该怎么写了。因为我不记得我曾经教导他,所以他的这段话令我颇为感动。
再后来,他来威海看我。实际上,是他们报社来威海公费旅游。因为我们有一些共同的记忆,时空穿越的感觉就十分美妙。
再后来,我去北京参加一些文学活动,顺便去看张锋。他刚好辞职了。真是太好了,他开车带我到处乱转。车是一辆铁云雀,掉头或见缝插针都很方便。因为他精通网络、电子、机械设备和各种美食,精通都市生活的每一门功课,让我从机场到翟克(另一位老友)的出租屋,从新疆办事处到圆明园,从人民大学到潭柘寺,总之海麦斯,到任何地方,都很方便,都很放心。
一个人为什么对你那么好,这是需要认真思考的。不光是好,还得有趣味。也就是说,完全放松。你和谁在一起完全放松,心智系统不受任何压抑,甚至遭到明贬暗褒,那么,这个人,就是你的朋友。
一个人,如果完全接纳你的天性,根本不计较你天性中的缺陷,只用赞赏不断激发你天性中美好的部分,鼓励你不断向上完善自己,(当然偶而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你的某些具体的、明显的错误)那么这个人,就是你的良友,就是你命中的贵人。
张锋于我,差不多就是这类良友或贵人。虽然他听到这话,会骂骂咧咧一笑了之。
“随锋逐影”在北野墨坊连载了9期,作为墨坊主,我总得向各位尊敬的读者朋友正式介绍一下我的这位老友。我曾写过一首和张锋有关的诗,题目是《张锋来了又走了》,《诗刊》发过,张锋的女儿彤彤从英国留学回来看到了,对父辈们的生活很感满意。就让我用这首诗结束这篇短文:
张锋来了又走了
他从出站口来。
又从进站口去。
火车站挡住了我的视线。
谷歌地球也看不清一个人一辈子的行踪。
他的故事只有天知道。
有时他在火车上睡觉,梦游的灵魂却在树梢上奔跑。
或者急速坠落,醒来一看火车已经到站。
人世间的一切
只向我们显露一小段细节。
就像张锋来了又走了
只显露相聚的快意,不涉及独行的寂寞。
用毛笔,写汉字,是近年来我应邀开设的一门选修课。面向外国留学生的,叫“中国书法”,面向中国学生的,就叫“书法”。
我喜欢这门课。喜欢毛笔、水墨、竹子稻草檀树皮或其他材料制成的纸。纸浆凝固成纸,来到桌面,接受我们的胡涂乱抹,这是大自然对机化度的一种恩德。
有时我也用报纸练字。报纸已经被印刷得体无完肤,上面的图文散发着文化工业的气味。常常也有熟人的名字或照片出现,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们本人,我照写不误。
从前我们用报纸卷烟,卷莫合烟,混合着报纸的油墨味,吞云吐雾。现在我用它们练书法。
不是所有的纸张都适合卷烟或写字。毛笔和水墨,喜欢纤维柔韧质地厚朴的纸,不喜欢油光满面的类似于画报之类的纸。画报也不适合卷莫合烟。甚至都不能充当卫生纸的替代品。
用稻草或其他谷类作物的秸秆制作的毛边纸,是我最喜欢的写字纸。用竹子制作的毛边纸,感觉温度不够,有点偏凉。掺了檀树皮的宣纸当然高级,但过于昂贵,不忍肆意涂抹。
有些所谓书法家,字如其人,品相丑陋,但糟蹋起纸张来却挥洒自如,毫不心疼。我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怎么能那样糟蹋白纸呢?书圣王羲之也不至于那么铺张浪费吧?
看看《三希堂法帖》里为乾隆皇上所至宝至爱的那几件墨痕,哪一件不是写在小纸片上?杨凝式的“韭花帖”,陆机的“平复帖”,还有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东坡的“寒食帖”,有哪一位是大呼小叫暴殄天物的?
敬惜字纸,是我小时候接受的基本家教。这个传承,可能是我爷爷留给我父亲的遗产,我父亲原封不动又转交给我。
报纸,也叫新闻纸,纤维柔韧,粗细适中,受墨效果极佳,甚至超过有些毛边纸。你忽视印刷其上的图文,用毛笔在那里仗剑远游,可真是一种享受。
当然,我不会要求学生在报纸上写作业。我要求他们购买6元或8元一刀的毛边纸。毛边纸上没有字,更没有图像,因而没有视觉干扰。如果允许学生们在报纸上练字,万一被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图文所吸引,他们读开报纸了而忘记写字了,那可不符合我的教学目标。
用毛笔,写汉字,慢慢写,在我看来不仅是修炼一门艺术,也是应对时代加速度使人摆脱焦虑与紧张的一个有效法门。
一截竹管,一撮毫毛,一张白纸,一点水墨,如此简单的设备,却可以将人的思想和情绪或曰精气神,痛快淋漓地倾注到纸面上,其丰富的表现力不亚于医生给人体检时动用的心电图。这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么?
有人还从接受美学的视角,对书法作品的神奇功效做过比较研究。比较的参照物是音乐作品和绘画作品。研究发现,欣赏绘画作品,只能“从结果到结果”,你无法想象画家作画的整个过程;欣赏音乐作品,只能“从过程到过程”,音乐有多长你就得花多长时间听一遍;而欣赏书法作品,可以做到“从结果到过程”。
比如王羲之的《兰亭序》,从“永和九年”开始,笔墨的运行过程,其中的轻重缓急和抑扬顿挫,历历在目;你甚至可以想象王羲之写到某个地方,笔墨离开纸面在砚台里重新蘸了一下,在某个地方他又停下来自我纠错。总之,假如你对书法艺术稍有经验,你就可以透过一件书法作品的“结果”,还原整个“创作过程”。
然而,我们不能面对一张唱片或一页乐谱完成对音乐的欣赏,而必须让唱机转起来或者让乐队演奏一遍。这就是所谓的“从过程到过程”。
至于绘画作品,我们只能从结果看结果。比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那微笑女人的背后究竟铺垫了多少层颜料,画家的第一笔在哪里涂抹,整个作品消耗了多少笔触、颜料和时间,我们无从破解。
能够把人从结果带到过程中,从一片纸上的一堆字痕带到一个遥远的特殊情境中,让受众产生身临其境穿越时空的感觉,这种艺术功能似乎为中国书法所独有。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中国书法,不仅是“最中国”的艺术,而且是一个能够缓解焦虑,能够把人从当代加速度的紧张中转移到另一个时空的简单易行的神奇法门。
小狗每天都忙于它的业务。
它的业务就是鼻子贴着地面搜索,遇到拐角、树根、或水泥桩子之类的异物,抬起后腿儿斜刺几滴尿,以为标记或对标记的刷新。
它的业务类似于有的部门抓典型,似乎只要把那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刺上自己的尿骚味儿,普天之下就莫非王土了。
它不知道在主人眼里,它的业务等于零。
它不知道这个世界除了主人,还有一些专门屠狗为生的人。有时我逗斯丹玩儿,扶着它的两只前爪,看着它的眼睛说,“红烧狗肉”,它不知所云,居然还欢快地摇尾巴。由此可见,它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极其有限。
但它似乎,不因为世界广大人心叵测而怀疑自己的业务。它投入的工作热情,真可谓,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人以为自己比狗高明,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开,活得明白,其实也差不多吧:争一点名闻利养,每日对着一堆电路板,刷屏,按键,唯恐自己被同类遗忘。
然而在大自然的眼里,一场地震,海啸,飓风,或暴风雪,就足以毁灭一切,包括狗尿和人迹。
戒就是戒烟的戒,也包含警惕的意思。
他在长途电话中,说了很多我似懂非懂的道理,其中的关键词包括“畜生”“熏染”“习气”“来生”“纯洁”“智慧”“无明”等。
我问,是不是玩物丧志的意思?
他说,是,但不尽然。
他说:“你倒在其次,因为老茧包裹,畜生的习气对你伤害不大。关键是女儿,女儿纯洁的阿赖耶识一尘不染,长期与狗亲密接触,定会蒙受熏染。”
他说,狗毕竟是畜生,沦为畜生道定有前因。狗会释放它的畜生因子,在孩子毫无防范的心灵潜移默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
我说,我还以为与狗为伍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呢。金刚经上不是说不要有分别心吗?不是说菩萨不住于相吗?不是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吗?
空性老师说,那是菩萨明光普照的境界。我们普通人若不睁大眼镜,进入黑屋子会碰到墙上的。
他说,普通人很容易受到熏染。比如,大家都不喜欢猪和猪圈,初临猪舍,往往会捂住鼻子,因其臭也。但是假如因缘所致,一个人不自觉落入猪舍并长期与猪为伍,便不觉得猪臭了,反倒其乐融融。
这话对我刺激很大。
狗不是猪,但狗毕竟也不是人。
狗住在人的客厅或卧室,这和人住在猪圈里有何不同?
这时,我的自负为我递台词:
难道说我们作为人,不可以熏染狗吗?
假定狗低人一等,优越的人不可以对狗施加一点向上的引力吗?
也许通过这个引力,狗的下一生会转化为人?这不是行善吗?
空老师笑了。
显然,他评估了我们与狗的能量对比:他不看好我的自负。
不过他切换了话题。
他的意思是,他不在乎我,好像我朽木不可雕矣;我也承认,我就这样了。
他强调孩子。他说孩子太纯洁,纯洁的总是易于染污的。而狗,携带者无量劫以来的强大习气,狗不会轻易被改变。
天气炎热。
空性老师的远程开示,令我更加汗流浃背。我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无明而浑然不知。
他好像看透了我,而我看不懂他。
但我愿意努力理解他的开示。
空老师毕竟在色达五明佛学院接受过金刚灌顶,素食布衣几十年如一日。
而我,俗人一个。
早年在天山一带放浪形骸。
如今在海边,喝茶,遛狗,望洋兴叹。
1.
隐居者并没有埋名隐姓,他只是听任灰尘盖住他的光而已。
并且美其名曰:和光同尘。
2.
人们只知道他叫某某,但并不确知某某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且看样子也不想知道。
这种蒙昧心态大大促进了隐居者的隐居。
3.
蒙昧主义盛行的地方绝对适合一个人销声匿迹。人们坐井观天,瞎子摸象,竹篮打水,击鼓传花。这种集体无意识足以掩护一批偃旗息鼓的凶犯。
4.
武装直升机盘旋于海岬的上空。
刺耳的响声忽远忽近,如手扶拖拉机拖着犁铧在图书馆犁地。
5.
天空被闪电撕裂,被雨水擦洗,又被云雾缝合。
飞机上的抽水马桶呼啸着大漩涡,瞬间吞没醉酒者吐出的绿色胆汁。
6.
隐居者说,我们是白菜,是辣椒,是毒生姜,是活生生的棱角分明的盐,而不是泡菜!
但是,他给人的印象是:釉色黯黑气味暧昧的一只瓷坛子。
7.
并且是亚光的,年代久远寒酸无用的。
捏他的手已死,烧他的火已灭,他腹中的酸水无人问津。
8.
隐居者以麻木的人群为材料,以时代的脓疮为水泥,以黑暗为指路明灯。
白天他扒在网上休息,夜晚他悬在洞穴里唱歌。
C座的姑娘一直在看手机。
A座的姑娘中途上车,刚一落座,就掏出手机开始刷屏,直到两站以后急匆匆下车。
她们年龄相仿,衣着和长相各不相同,但有两点完全一样:
一直看手机,不看B座上枯坐的我。
仿佛她们中间,不存在我这个人。
另外,她们两人也互不相看。
这就是当时我经历的人世间:
衣服包着肉体,肉体包着灵魂,灵魂包着手机,手机包着电路板,电路板包着虚空。
我想起一首老歌:
“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他们在追寻什么?”
老歌流行的时候,我大约二十出头,和两位姑娘一样年轻。
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配置电源插座的动车。
我们坐在烧着黑煤的绿皮火车上喝啤酒,吃烧鸡,读英雄挽歌与疯狂的石榴树,看窗外幅员辽阔的祖国,偶尔谈论爱情、诗歌与哲学。
“当我赤身裸体自然主义,单腿站着
写作,或思考
爱我的女子遍布人间”
我还记得当年我写下的诸如此类的诗句。
她们为什么既不看我也不互看呢?
假如从某个空间突然发射核弹击中了这辆动车
她们会不会放下手机,相互看上一眼
在患难之间,或临死之前?
她们究竟是谁?
出生的那天和死亡的那天,我都不在现场。只有此刻,她们先后,落座于我的两边。
机缘多么稀有,而她们不肯,相互看上一眼。这让我沮丧。
这让我想起佛经上的句子: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
这些皮毛、脂肪、骨骼、碳水化合物和大脑细胞,此刻确实,皆为虚妄。
手机里的电路板皆为虚妄。
我正在写的这些文字,皆为虚妄。
一只蚊子足以毁掉一夜
虽然通常不至于
毁掉一生
一生据说相当漫长
比一只蚊子盯上的一个夜晚
漫长十万倍
而且通常难以预测
你想窥探,观察,或捕捉一生
必须首先过完这一辈子
往往到那时
你连记忆的碎片都所剩无几
一辈子就好像一场梦
但是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
翅膀甚至撞击到
你的毛孔
黑灯瞎火
蚊子不需要任何照明
目标明确,降落沉稳,声音高清
你能感觉到蚊子来了
它的脑容量那么小,却能娴熟操控
一架神出鬼没的飞行器
贴近地球上最危险的动物
他们智力发达,拥有核弹,经常相互残杀
并且爱放狠话:捻死你就像捻死一只蚊子!
蚊子不在乎这些
蚊子知道疲劳驾驶的人会变成一滩血
酣睡的活人和死人没有区别
蚊子的飞行速度
超出了人脑的跟踪能力
它谨慎降落,察觉稍有异动,便瞬间蒸发
蚊子绝对不是普通生物
更不是一般的吸食人血的寄生虫
蚊子采集人血,秘密研究人类的基因
蚊子将自己的芯片设计得那么小
将族群赖以升级换代的能量液存放在人体中
人类对此一无所知
人类啊,我真替你们担心
你们关心美国大选和星球大战,却从不思考
蚊子吸食人血的技术进步和秘密法案!
一些人只在你的童年露个脸,从此再不出现。
TA们或者死了;或者嫁到你想不到的地方过着难以想象的日子;或者随风飘到了远方。
每当你想起TA们一丝不挂或亭亭玉立的样子,想起TA们脸上的斑点或空空的眼神,然后想到你再也见不到TA们了,你就会感到人生如梦。
一些人过了几十年又重新出现了。你会想,这么长时间TA们去了哪里?为了什么?
你看见TA们穿着入时,心情也像新出锅的包子,冒着时尚的蒸汽。
但你不知道谁包了TA们,用什么馅儿;谁蒸了TA们,用什么锅。
你们交谈,但懒得交谈用过的旧时光,只是浮皮潦草地说说各自的概况。
甚至连概况也不说。大家都兴奋于久别重逢,完全忘了重逢的基础,是那需要好好回味一下的共同时光和分别时光。
一些人久别重逢仿佛大梦初醒,紧紧抱住对方相约再不分离。
一些人久别重逢形同陌路,那感觉正如俗话所说: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
大部分重逢的人还会再次天各一方,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轨迹和惯性,重逢不过是偶然的错车。
半路上还会遇到数也数不清的新面孔。
这些新面孔绝非刚刚来到人世,也不是为你而准备的新人;TA们阅人无数,在遇到你之前。
TA们是别人失散的熟人,漫游在可能重逢也可能永不相见的宇宙。
那么,谁是你此生不离不弃终身相随的伙伴呢?
你会想到连体婴儿,双胞胎兄弟,孪生姐妹……等等。
你还会想到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的夫妻。
你还会想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拜兄弟。
此外,你还能想到什么呢?
然而,假如你享受了连体婴儿的特殊待遇,也许你不会感到幸福,也许你巴不得离开对方。
人最好的伙伴大约是自己的影子:
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
你躺下,它便像一块绵软的毯子悄无声息铺在你身下。
而最后,当你消失它也消失。
早晨十点,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我通常在小花园遛狗。
与狗为伍,就是亲近自然。
我不知道,除了大自然,诗歌,艺术,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浪费生命。
亲朋好友,各有各的兴奋点和郁闷处。
除非他们召唤,我绝不主动趋前讨嫌。
养家糊口的营生,我当然不能回避。
受人钱财,为人做事,这是我一贯的原则。
剩下的,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亲自出手。
许多人孜孜以求的,我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我从未羡慕过任何人。
我觉得做自己就挺好的。我安居于我的肉身。我的肉身不好也不坏。
不好是因为,它不像赫拉克勒斯那样强壮。
不坏是因为,它从未发疯,也基本听话。
听从灵魂的管教,是肉身比较好的标志。
出卖灵魂的肉身,在我看来,就是疯了或行尸走肉。
我当然不会在人群中,指着某人说:
瞧,那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即便那人确实就是。
做人要厚道。说话要有根据。
另外,我们又不是搜寻腐尸的秃鹫,有什么必要
对着某个行尸走肉指指点点呢?它已经很不幸,何必雪上加霜。
大部分人只是过于骄纵肉身,而故意无视灵魂的存在。其实他们的灵魂还在。
比如当他们睡着了,肉身瘫在床垫上,灵魂趁机跳出来表现一下自己。
当肉身醒来了肉身就会说,我做了一个梦。其实那是灵魂,趁着肉身睡着了偷偷跑出去逛了一圈。
把灵与肉分开谈论,似乎不妥。
尽管人们谈论电脑的时候,可以分开说,硬件和软件:
硬件看得见摸得着,软件则看不见也摸不着。
我觉着吧,所谓的灵魂,就是一个人所得到的先天配置的最高级部分。
一个人的先天配置,当然包含智商系统和情商系统。
但这两个系统,仅仅相当于电脑的操作系统。
然而,我们评估一款电脑的配置高下,固然要看硬件和操作系统,但最为主要的,还是要看它的功能更加神奇的原装独家配置。
好了,这个话题,我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据说一切类比都是拙劣的。
我毕竟仅仅是个,在花园里遛狗的人。
狗真正做到了心无挂碍。而我扯得太远。
诗人必须有别于普通人。
诗人和普通人的区别,主要是他的诗。
如果一个人的诗表明,他或她不过是个写分行文字的普通人,那他或她就依然是个普通人。
如果一个人的诗表明,他或她,迥异于普通人,那他可能就是个诗人。
评估诗的主要指标包括但不限于:语调,情绪,思想,修辞,审美倾向,价值取向,观察世界的角度,方式,习惯,等等。
这些指标的背后,潜藏着一个人的:
天赋,生活经历,教育背景,特殊经验,审美观,价值观,人生观,宇宙观。等等。
铁匠和普通人的区别主要是他打制的铁器。杀人犯和普通人的区别,主要是他的杀人。
职业杀手肯定不是普通人。
但这种人通常低调,宁愿隐没于普通人中间。(这一点和大多数诗人不太一样)
一个人的个性,还没有显著到特别突出的程度,那他就是普通人。
特别突出指的是,在某些方面,这个人的禀赋、行为及其结果,和普通人拉开了距离;而这种距离,除了有目共睹或有证可查,还必须有遥不可及感。
我得到的话题是:诗人和他的生活。
关于诗人,我能说的就是以上这些话。
关于诗人的生活,我的理解大体是这样的:
诗人拥有两种生活:
诗人的生活和普通人的生活。
诗人的生活,主要存在于词语当中。也就是说,诗人活在他的诗句里。没有诗篇的诗人,就如同没有案件的凶手,很难自证有罪。
有一些普通人写过一两篇顺口溜或标语口号,便设法加入了作家协会,从而以诗人自居,这是没有意义的。他只能算是个有本事的附庸风雅者。难听一点说,是个糟蹋行当者。
真正的诗人并非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诗句里。他很可能从事着一件普通人的职业,若无慧眼,单凭外表很难识别。
许多伟大的诗人都是这样的。比如惠特曼,弗罗斯特,德里克沃尔科特,艾略特等。
他们或者伐木,或者割草,或者教书育人。
然而,诗人之有别于普通的伐木者,割草者或教师,除了他们写诗,还有一点值得特别强调:他们所写的诗歌,没有第二人能写;换言之,他们是无可替代的。
赫尔曼·黑塞说过,世界上有各类学校培养各类人才,唯独没有一所诗歌学校培养诗人。
认真一点说,诗人是天生的。除了自我培养,没有什么人配得上培养诗人。
威廉布莱克说过,狐狸供养自己,上帝供养狮子。我想,如果用诗人一词置换威廉布莱克的狮子,这句话依然成立。
1.
穿过黑松林,去广场的旗杆下会见一个人。
黑松林亮着几眼地灯,如旷野的磷火。
旗杆下的那人,是个大二女生。
2.
是我选择了图书馆广场的旗杆下。
那儿空旷,醒目,唯一,不易产生误读。
词与物对应得严丝合缝。
3.
她代表一个学生社团,请我做一场讲座。
“动物伙伴与诗歌的畅想”
这是TA们为我设置的话题。
4.
我喜欢这个话题。
虽然我的伙伴不限于动物和诗歌。
除了一只小狗,我还保护或供养着七棵树。
5.
这些年我带狗转山,写了一些诗篇。
空老师担心我玩物丧志,堕入轮回的深渊。
学生们问我是不是怀疑人生,转而与狗为伴?
6.
关于人类,我置身其中,不便多说什么。
至于小狗斯丹,据说它的寿命只有十七年。
而它毫无保留,似乎要全部奉献于我们身边。
7.
它是盲目地跟着我们,穿越它的神秘旅程。
就像青藏高原上搭便车的背包客。
还是认定我们家,就是它此生的香格里拉?
8.
一年又一年,它绕着我们转。
一天又一天,它随着我们的夜晚进入它的睡眠。
又随着我们的白昼,在户外阳光下撒欢。
9.
难道就没有别的牵挂了么?
难道除了我们,再没有别的更好的生命寄托?
难道说陪葬于我们身边,就像磕长头的佛教徒往生在神山?
10.
楼下的七棵树,与狗有所不同。
它们是:香椿,葡萄,枣树,桑树,杏子,洋槐,无花果。
它们植根泥土,从不呜呜乱叫,也不相互打闹。
11.
它们的枝叶花果各不相同,好像来自不同的种族。
除了葡萄须子喜欢胡乱攀援,大部分树冠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
12.
各有各的叶片。
各有各的基因序列。
各有各的文化传承和生命尊严。
13.
除了共享阳光的热量和泥土中宝贵的水分。它们看上去相安无事。
宛如一群古代的君子,比邻而居,和而不同。
14.
没有哪棵树优越到,妄想同化或消灭其它树的地步。
就像人类社会发生的种族灭绝或极权主义现象。
树的自律,大概是接受自然教化的结果吧。
15.
“树木把身子固定在大地上
而它的叶片在四季里行走
而它的芳香被鸟儿传唱”
16.
这是二十多年前我写下的与树有关的几个句子。
的确,树木不会在地面上移动。
但是树木未必就比两条腿或四条腿的动物目光短浅。
17.
树木看上去没有烦恼。
春天生出干净的叶片,四处追寻阳光和雨水。
秋冬叶落归根,仿佛挣了钱的游子,欢欢喜喜回家过年。
18.
超越了贪,嗔,痴。
那是佛经里所说的困惑大部分动物的业障。
无始以来,树木都行走在心无挂碍的波罗蜜境界。
19.
树木的慈悲,也不亚于以身饲虎的高僧大德。
人类需要伐木,树木给他刀柄。
人类需要取暖和造饭,树木给他火焰和热灰。
20.
树木不需要住房,社保,生日蛋糕,或结婚典礼。
树木也不需要货币,理财,和人寿保险。
树木恋爱,但无需交配。树木圆寂,也无需葬礼。
21.
树木实在就是,活在我们身边的活菩萨。
饮食简单,气定神闲。
一辈子只穿一套衣衫,多半还挂着补丁窟窿眼。
22.
以上就是我的“动植物伙伴与诗歌的畅想”。
更多的篇幅我说了植物。这是因为:
我们都是动物。我想吁请大家,向植物致敬!
回避媒体采访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主要归因于我的消极避世。我越来越懒于向别人介绍自己。而且常常,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但是请求采访你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学生,新闻系学生,他们要拿你练手,你还能断然拒绝吗?况且学生们办个刊物也不容易,既有刊物就得有稿件,作为老师能不放下自我见义勇为?这就是这篇电子邮件访谈的来由。
是我选择这种方式的。以下就是尚颖惠和王玉晓同学发给我的问题,以及我的书面回答。
选题说明:
选择您作为人物专访对象的原因真的不难理解。我们是您的学生,您是诗人是作家也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在大学四年里会遇到很多不同领域十分优秀的老师,可是或许在整个人生中,都很难有第二次机会能把一位杰出的诗人作为自己的老师。您的气质与众不同,是我们之前从未接触从未见过的,有种令人憧憬的神秘感。可是前几日您焦急地寻找家里走失的泰迪小狗的时候,又让我们知道您也有这样贴近生活的烦恼和困扰。所以您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我们真的很想知道。
问题1.
平时见到您的时候您时常会面露笑容,让我们感觉亲近不少,可是在我们看到的您的照片里,无论是校网站还是百度上的照片,您都不是微笑着的,时而神情肃穆,时而眉头深锁,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您在镜头前的样子和我们日常接触时的样子仿佛很不同,这是为什么呢?我们看到的您的照片大都是黑白的,承载您影像的往往是黑白灰这样分明的3种色调,自有一种沉静、庄严的美感,您对这样的风格有所偏爱吗?北:
谢谢你们注意我。你们观察很细,我没有注意到这些。我不太上镜,面对镜头比较紧张。面对朋友和熟人,尤其是我的学生们,我比较放松。问题2.
您在2005年3月离开了新疆日报社转业到山东大学(威海)并移居威海。在来威海之前您曾经长期生活在西部而且供职于媒体。西部的风土人情和威海这样的海滨城市有很大的不同,媒体工作也与教师的工作存在很大差异,在我们看来这样的迁居和工作转变给您整个的生活带来的变动是巨大的,您自己也这样认为吗?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对于新疆、西藏这样的西部地区总有一种特殊的带有探索和挑战欲望的情感,参加媒体工作也是我们很多人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因为觉得充实而有趣,相比之下教师的工作可能要乏味许多,您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来到威海成为一名教师呢?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您的心情是怎样的?对这里的生活有什么特别的憧憬和期待吗?北:
新疆的辽阔主要体现在文化的多元性。其中的游牧文化习惯于在大地之上自由移动,不喜欢定居。对我来说,从报社到高校,无非是一种稀松平常的转场,类似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移。大约是2003年,我参加完诗刊社在深圳举办的第19届青春诗会,应仵从巨教授的邀请来山大威海做了一场“我的诗歌传承”的诗学报告。气氛很热烈。有鲜花,有朗诵,有歌唱,还有美酒。那是我离开校园二十余年后首次重返校园。仵老师又是我极其尊敬的师长和朋友。当时我被告知,这所大学的新闻系刚刚设立,急需有媒体工作经验的“人才”加入,而那时我已经在报社当了二十多年记者编辑。我的祖坟埋在陕西,我的青春却浪迹于五族杂陈的广袤西部。既然如此,为何不可以再来一次从雪山大漠戈壁草原到大海之滨的大迁徙呢?我的家人很喜欢威海这座滨海小城,我们就决定转场。问题3.
我们发现来到威海后您的诗歌作品里增添了很多以海为写作对象的诗,比如《在海边的风声里》,在您的诗歌还有博文的最后也经常可以看到您写下“北野写于海边”这几个字。对于海您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寄托吗?您仿佛喜欢上了在海边完成自己的创作,看着海能让您感到内心的平静和安宁吗?北:
据说乌鲁木齐是地球上最远离海洋的城市。乌鲁木齐离威海有一万华里。新疆是典型的内陆气候。我热爱泥土,不擅水性,对海怀有恐惧。“海啊,你表面平坦却不能行走,你收集雨水却使它变咸!”我在海边已经居住了十年。现在只要有空,每天都要绕玛珈山转一圈,顺便看一眼大海。你离它那么近,它就是你的生存场域,你怎能无视它?但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喜欢海。“海嘛,液體的沙漠,吃人的水。谁要是渴死在海水里,海不会感到抱歉。”前两天我还写了几句:“关于海,我能说些什么?海风吹疼我的眼,流了一点泪。但我竖起衣领居住下来。”问题4.
您在《在海边的风声里》曾写道:“这是200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它距离我最初‘把思想写在纸上’的冲动,至少有二十多年时间了。在海边的风声里,我渐渐意识到二十多年来我所热爱的诗歌,正像今夜这恶浪滔滔的大海:它只适合:茫然和沉没。”您仿佛对于当代诗歌发展的未来十分悲观,是这样的吗?陕西作家杨争光说:“现在读诗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诗人越来越少了。”对于诗歌渐渐“茫然和沉没”的原因您又是怎么看的呢?北:
十多年前,我曾提出“转基因诗歌”这个概念。许多美好的东西,都被悄悄地转换了基因。诗歌也不例外。读诗的人是不是少了,我没做过统计。我几乎不读那些浊流上漂浮的东西,不管它们被包装得多么鲜亮,一如我拒绝食用转基因产品。大众抛弃转基因诗歌是对的。转基因诗歌的主要特征是没心没肺。有人说当代汉诗摆脱了工具化,随即进入玩具化。这话我基本同意。问题5.
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诗人生活状态的认知还停留在茅盾在《子夜》中描写的那样,有时为了作诗而放下身边一切的事情,甚至刻意营造适宜的创作环境,仿佛那样才是真正的诗人生活。您在之前的访谈中说过“真正的诗人并不一定居住在诗坛上。他们好像大都隐居在诗坛之外。当然,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的遗体往往被运到诗坛上加以安葬”,您也在自己的诗中写道:“我常常被人们称作诗人,而我感到生命和生活中的诗意正在消失或已经荡然无存!”在您的生活里,诗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对于诗人来说,生命和生活中的诗意应该是怎样的?北:
这个问题可以参阅我的一篇文章《诗人合一》。前些年《诗刊》发过。(附后)问题6.
您在您的新浪微博“北野自治区”中写道:“在我所有的身份中,我最看重诗人这一身份——虽然它不能带给我实惠。诗人的光荣,不是随便什么组织或机构可以胡乱册封的,谁也休想拿走。”诗人的身份您最为看重,可相对诗歌,大学评价体系却更加看重科研论文,您曾经从事的媒体工作重在客观,您热爱的诗歌却是感情充沛的,在这种情况下,您的内心是否也经历过矛盾和挣扎呢?您是怎样处理这些情绪的?北: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做过二十多年记者,又做了十余年教师,这些都是我谋生的职业。受人钱财为人做事,这是我做人的道德自律。我会尽力做好别人付我薪水的任何一件事。但我要薪水干什么?养家糊口。养家糊口干什么?生活并诗意地生活——那就是做一个诗人。没有诗意的人生还值得一过吗?诗人需要诗篇支撑。但诗篇仅仅是构成诗人的必要条件,并不是充分条件。一个园丁按照他的爱心和善意和天然的审美情愫,把一个花园打理得令人舍不得与世长辞,难道这个园丁不是一个用植物写诗的诗人?问题7.
在您的经历中,游走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您曾“广泛穿行于中国西部各种宗教、语文和部落之间”,也去过北京、温州那样和西部风格迥异的城市,之后又来到威海。那么您觉得行走对您的诗歌创作有何影响呢?您在诗中说“从前我四处流浪/带着短剑和诗行//如今我一片荒凉/青春和才华已快用光。当我顾影自怜的时候,我发现面目全非的不仅仅是从雪山到海洋的物理空间的变化,也不仅仅是从青春年少到英雄迟暮的岁月流逝的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您现在渴望安定吗?北:
你说对了,现在我渴望安定。我很庆幸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我拥有一份记者职业,得以怀揣一本记者证在祖国大好河山之间狼奔豕突。那时这个国家刚刚拨乱反正,天空高远,大地宁静,西部边疆更是诗意盎然。俱往矣,现在我确实渴望安静。问题8.
最近几年没有看到您的新书出版,但是看您的博客还是在一直写作笔耕不辍。那么您下一步还会继续写下去吗?还会出版作品吗?您对将来的写作有什么规划吗?北:
当然要写。我别无所长嘛。记者和教师,谁都可以干,只要他经过一番专业训练。但是写诗,无可替代。你的课别人完全可以替代,因为那是一种貌似个体的集体劳动。但是你的诗,假如你死了,这件事就到头了。续写《红楼梦》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至于出版与发表,早年比较在乎,现在完全不在乎。也许突然有个属于我的编辑和出版商,他终于出现了,我们相互都认出了对方,那将另当别论。【提问:尚颖惠(新闻系14级)王玉晓(新闻系15级)】
2016年5月10日星期二,北野书面应答
附:诗人合一
大约有二十年时间,我的诗歌比我更默默无闻。
我白天到处闲逛,或者帮别人干点他们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他们称之为工作或事业,并十分仁慈地付给我一份工钱,像是一种鼓励。
到了晚上,尤其是后半夜,我开始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倾听——沉睡的人世间滴答滴答走动的时间;斗转星移所引发的风雨雷电和生老病死;想象中的地轴发出的嘎吱嘎吱的生锈的喘息声;以及越过墙头铁丝网的野猫所携带的春天的繁殖的气息……
这种生活习性,使我的诗歌写作长期处于一种半隐蔽的自得其乐的业余状态。
而我白天的表现,除了偶尔心血来潮弄出点动静被朋友们称赞几句外,基本上也乏善可陈。我的懒散的名声一度远远大于我夜里写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诗篇。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缺乏社会责任感的遁世者。“我爱你们/但愿你们能够领会我那永垂不朽的诗歌精神”——这是我在十多年前就悄悄写下的对周围人群的真挚感情。
我之所以未能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堂,主要是由于我对大多数人干得起劲的那些事情缺乏兴趣和价值认同——我仅仅是出于温饱的需要、出于不被人指责为“游手好闲”的考虑(就像某位俄罗斯诗人被人指责的那样)、出于给家人和左邻右舍一种稳定感的责任,才把自己捐献出去的。
这就应了一句老话:人的命运取决于自己对世界的认识。
同样的道理,一个诗人的命运也取决于他对诗歌的基本理解。
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诗到语言为止”。因此当纸上拥挤着许多或伶牙利齿或油腔滑调或故弄玄虚的“能指游戏者”的时候,我只能像个乡村哑巴一样远远地躲在牛羊中间,空有内心的激动!
“零度写作”的主张也令我怀疑。“没有灵魂,先生们,所以产生不了文学!”俄罗斯诗人洛扎诺夫的这句话,倒是十分合乎我的心意。
至于“身体写作”或“下半身写作”,我想谁又能比得上草原上和野地里那些发情的牲口呢?我曾经写过一篇《拒绝交配的马》,我认为马的“下半身写作”比人的那点事来得更自然、更扎实、更健康、更壮美、甚至更高级——一句话,更加可歌可泣;而马,大美不言、大壮不语、大音稀声。我不是一个弗洛伊德主义者。但也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
我崇尚原始的伟力,但并不主张把人降低到实验室里唧唧喳喳的老鼠的层面。
我倾心于灵魂的自由翱翔,但并不赞成灵魂与肉体的故意分离——尤其在诗歌写作中。
如果说应招女郎可以摒弃情感与灵魂,只携带商业化和技术化的肉体出场,诗人和诗歌也可以如法炮制吗?我反对。
我不仅反对拒绝灵魂的肉体与诗歌,甚至还要反对排斥道德义务的文学批评理论——社会对每一个行业都提出了一定的道德要求,文学界凭什么可以公然拒绝“道德评判”的社会要求呢?
“文学只需要审美评判!”有人这样说。这是特权思想。
如果一个行当公然地宣称不需要灵魂也不需要道德,这个行当受人尊敬的程度不可能高于妓院。我主张:
诗人合一。灵魂与肉体合一。诗意、美德、智慧与情感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