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对账

2019-11-12 19:13鄞珊
四川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工资同志数字

鄞珊

刘瑞洪,女,年龄61岁。参加工作时间:1956年。连续工龄:21年。工种:车缝。原工作单位:潮安二轻第一服装厂。

她的红色塑料皮退休工资本,还有社保存折、社保卡、死亡证明,均躺在我的书柜里,而她,躺在30多年前就已准备好的山上的墓穴里,那里是我的祖父等候着她的合葬坟。

死人东西都要扔干净——潮汕人的约定俗成,办完后事,她生前用过的物品都处理完,就剩下这本子和卡,负责处理遗物的四叔因着某些情愫在里面——祖母生前的退休金都是他代领的,这本子他又重新细读,往前翻阅。

“最早的退休金只有25元。”这句话被我捡到,我心头一亮:各阶段工资和物价怎样呢?我有了逆时间之流追溯的愿望,赶紧说:不要扔,这个本子留给我吧!

“刘瑞洪”,本上这个手写的名字,陌生得好像只是跟工资本有关,在我们家,在我们这个小镇上没有人知道她名字,她是18岁时从海岛嫁过来的,在镇上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她被称为“××嫂”,在1956年公私合营之前,她是一个棉纺作坊的当家嫂。公私合营后棉纺作坊被合并进合作社,后来又归入国营服装厂,她有了一个教科书里才有的堂皇身份:国营服装厂女工。

现在,我在整理这个本子里的数字,这些数字跟在“刘瑞洪”这个名字后面,竟然渐渐融化而开始有了温度,数字流入我所感知的日常而温暖起来。

刘瑞洪有九个孩子:五男四女,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新社会职业女性,她的母亲角色已经足够她忙碌了,她忙碌得缺席我们姐妹几个的童年。刘瑞洪同志在服装厂的工龄21年,因着上山下乡的四儿子回来顶职,她退休了。

退休后一家之长的刘瑞洪同志不是在灶台就是在房间的缝纫机那里。她在忙碌当中,我这墙脚的小花也在悄然成长,我的童年少年很快过去;我的青年中年渐渐与她靠拢;我在她老年的时候,经常与她促膝谈心,听她谈她的从前,谈她的时代,物价如何瓜分她的工资。

我梳理着这工资本,开始把本里那些手写的、机械的数字嵌入对应的年代,我让自己的生活在场,对应着她的茶盏。

1979年:认知的开端

1977年6月24日,刘瑞洪同志光荣退休。

这圆珠笔手写的笔迹,蓝色因着日久而洇开,但还是很清晰。此刻退休的刘瑞洪同志不是因为年龄,虽然她61岁了,但这个时候她退休,奔波着可以让上山下乡的四子回城顶职,这已是最末的一波回城潮,这个儿子不用自此留在遥远的山区,这才是她私底下的光荣。

1977年这个夏天我也开始告别了无所事事的童年,父母磨磨蹭蹭终于在9月上学之前交齐了9毛钱的学费,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小学生。

刘瑞洪同志的工资本里面没有1977年和1978年的记录,能够看到的最早时间是1979年,工资是25元。

好吧,让我进入我们共同的1979年。

1979年,我家隔壁百货商店刚顶替父亲职位的新员工阿青,第一次领到19元的工资。19这个数字有点神奇,19岁的阿青拿到19块工资时的喜悦一下子浸漫了整条街——这梦寐以求的公粮好像与街坊邻居有关。

我一直珍藏着19元这个数字,读小学的我看着他手里那一张大团结的人民币,纸币上每个人的脸孔都是幸福的微笑,我都感觉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我们打交道的自然是小硬币,刘瑞洪同志——我抠门的祖母顶多给我一分钱,但祖父每次给我的零花钱很多,1分2分是常事,最多的时候是5分。5分钱,可以买一只卤鹅掌啃着吃,我一次也舍不得吃,越是缺钱的时代需要的钱越多。我要自己攒学费,还有买文具等费用,所有开销都靠这个钱罐,甚至父母亲上个月下个月工资“青黄不接”时,都得跟这个罐子伸手。

我们储存的零花钱,分担了父母亲捉襟见肘的日常。

刘瑞洪同志工资本1979年一栏溜下来,是省略年份的不同月份,都是平淡的25元。

所有的数字都是手写的,我仔细看了盖在表格里的印刷字体:原工资为33元,退休金为每月原工资的75%。刘瑞洪同志参加工作时间为1956年,工龄21年,工种为车缝工,潮安县二轻第一服装厂。工资级别为3级。

1980年、1981年、1982重复下来的依然25元,一览无遗。

1982年:元角分

1982年。手写体在表格的中途戛然而止,一长方形红色印章打斜地冲进这剩下的一片田地,说明这个页面剩下的格子作废,转过另一个页面,工资就在这里欢跃起来。

有几行手写体,费了点劲辨认:

“按二轻局(82)安轻字第(22)号文精神同意于1982年7月起,发给退休每月30元整。”

这30元只有很短的时段,也即是几个月时间。

下一页面又有些微调,手写的:“根据粤劳薪335号文精神调整为48元,实发生活费33.6元”。日期是1982年12月10日。

1983年的6月。节奏快了,又调至37.63元。

这么三四块钱需要专门费笔墨大书特书吗?让我把三四块钱化成日常所需,它撑起的日子能遮蔽一方风雨。

这个时候,刘瑞洪同志的儿子——我的父亲,每个学期都为几个孩子共十多块钱的一大笔学费发愁。父母亲两个人加起来的工资,先掰出一笔买米的钱,然后是买煤炭的,这两笔是固定支出。再然后是每一天买菜的钱,父亲每天拿着2角钱托外婆买菜的情形维持了好久,这不含买肉的。好吧,然后才是其余各种需要的瓜分,都细分到以毛票计算。而孩子们半年一次的学费确实是家里的额外开销。

每个成家的儿子都分家出来,刘瑞洪同志的生活也在继续,她的退休工资本:1984年,41.61元。1985年41.94元。

1985年是我光辉的一年:我以美术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师范院校,三亲四戚已经望见我三年后吃公粮的幸福时光,大家都勒紧腰带供我读书。20世纪80年代的师范类学校,学校每周补贴2块钱的饭票,很多农村来的同学就靠着这2块钱饭票过日子。家里勒紧裤带给我的每个月30元生活费,每天正常三餐的饭菜钱加起来一般是5角,即使增加点菜也多不了一两毛钱,而一张生宣纸就是5毛,我们美术专业的学生居多买不起宣纸。报纸是最好的替代品,工作后才大张旗鼓买宣纸来画,发现根本不是同样的感觉,报纸上的笔墨浪费了我好多年时光。

但学生时期也有我们的富裕生活,我节省了生活费,买了小提琴、吉他等乐器,以及各种图书。

我在琢磨刘瑞洪同志这个时候41.94元的工资能买多少东西。

刘瑞洪同志一直以节俭出名。在家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那么多张嘴等着,节俭的方式就是藏啊!她藏钱藏各种东西。20世纪80年代海外华侨开始回乡探亲,刘瑞洪同志十多个兄弟姐妹隔三岔五捎着米啊、油啊、衣服啊。让人流口水的大铁罐饼干,就她的阁楼里有,祖父知道,所以怂恿我去找她要。

在刘瑞洪同志那里,未来很长,九个孩子一长队,孩子一个个要成家立业,嫁的要嫁妆,娶的更需要备有家资,她只有狠命地存钱藏东西以备未来之需。隔着时间回望,我已经谅解了这段生活,她努力攒起每个铜板,在突然有机会可以积攒的时候,穷苦过来的人都会这样。

她绝没想到,钱一下子萎缩成阁楼上的旧衣服。

我顺着时间线撸下来,1986年、1987年,退休金从41.94元调至43.40元。

金额变化不大,可刘瑞洪同志家庭的变化却是比较大的。1987年,刘瑞洪同志一辈子碰碰磕磕吵闹不断的丈夫——我的祖父去世。

在旧社会有着小规模手工作坊的祖父,每天的流水账是一笔让人瞠目结舌的数目,估计是因着曾经这样的生意,他花钱大手大脚;祖母不同,一个大家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靠着她精打细算,她一分钱都掰开着花。

当家刘瑞洪同志在经营家庭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白菜一分钱一斤时,就买它一角钱,这样菜贩就多给了一斤,共11斤。

刘瑞洪同志省下的每一分钱,本着藏的原始本能。海岛出来的女工刘瑞洪同志也就只有这个本能。这样确实也能攒存不少钱。

刘瑞洪同志那个小阁楼就是一个宝藏,众目睽睽之下她依然往里搬。

1989年:卑微的坚挺

1989年又是一个转折点,工资本翻到这里变成印刷体:

“根据州府办(88)26号文,退休职工生活费最低保证数从原来35元调至45元,从89年2月份起执行”。

于是我又看到,一个数字在上升:从1989年2月,表格上已经显示53.8元。

我有点读不懂文件,表格上的实际数字比文件多,但数字的飞跃是在这个州府办(88)26号文后面的,我想,是不是增加了什么补贴,加起来才有这个金额。

1989年我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年头。1988年7月我工作的第一笔工资是90元,加上单位的伙食补贴,共120元,因着单位的30元伙食补贴我的工资在同学里面遥遥领先,每天都在单位吃,一个月算下来,也就交十多块钱。小单位人数不多,每天四菜一汤,搭配有荤有素。

父母亲的工厂已濒临倒闭,我的工资是家里唯一的公粮,我每个月交母亲60元。母亲又帮我攒存10元。这样我的每个月可供自己使用的钱也不外乎30元左右。我安排属于我的这部分,除了每学期交继续教育的学费,得供“车”:一辆300多块元的凤凰牌自行车。

1989年我的工资有了递增,150元左右。刘瑞洪同志53.8元的退休工资在这个蓬勃的春天是一株低矮的草,淹没在绿色的原野中。她当家这个大家庭已经像餐桌上的馕,一块块掰出去,掰到最后,当最小的儿子一结婚,就剩下她自己了。

儿女们嫁的嫁,娶的娶,刘瑞洪同志完成了她个人的伟大历史使命。格局改变了,那个曾经闹哄哄的大家庭不复存在。她就开始吃伙头了,一个儿子轮着供养一天。

1989年,150元的工资,也挡不住外面诸多的诱惑,许多端铁饭碗的同学纷纷跳槽,辞职下海。一男教师辞职去砖厂干体力活,一个月300元(同比多了一倍),一年后他给家里盖了房子,又去另一个地方打工。

紧巴巴地过来,肚子勒得太久,突然放松了绳子,“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工资数目就是每个人奔跑的目标。我们这个处于广东沿海的小镇,最先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很多小作坊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同时国营厂也开始面临倒闭潮。

夫妻两个都在同个国有工厂的父母亲,自己解决出路,父亲又开始手工业的营生——干起爷爷留下来棉纺业的老本行。

1990年:速进和滞后

女工刘瑞洪的退休工资保留着53.8元的姿势,一直延续到1990年10月。

工资本在1990年11月有了新的变化,数字不仅往上爬到67.32元,还注明补充10份的13.52元,共80.84元。当然,80.84元仅仅体现在1990年11月,12月份以后67.32元的数字一直延续了两个页面,两年的时间进入这些小格子体现成具体的数字。

每个月提高的13.52元这幅度算是迈开了大步——1990年的广东,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公司、企业、商铺如雨后春笋,产妇坐完月子出来都认不出家门前的马路了。

我们那些没考上大学的同学纷纷开办工厂企业,正等着那些读大学的同学毕业了来他们公司上班。

1990年我的工资将近200块钱。这个数字包括单位的各种补贴。

此时行业差异很大,我们单位对面就是银行,银行高高的办公楼傲视着我们低矮的校园,他们工资的那一列数字也鄙夷着我们。下班后我们在办公室聊天,望着对面银行的高楼,一同事感叹说,什么时候我们的工资能够比他们高,让我们也扬眉吐气。另一个同事幽默地说,学校工资比银行高的时候,也轮不到我们教书了,银行的都跑过来,而我们得去银行了。

为什么会有样的笑话?因为这时候进银行居多。因着各种关系,我的一个同学本来在中学教书,找了关系进银行坐柜台,二十年后的人们觉得不可思议,而此刻却是:银行工资等实际福利跑在教师队伍的前头。

我们教师队伍的工资在经济突飞猛进的时代显得像老牛拖车,在这个物价飞速上涨的时代,工资数字是一个硬指标,刘瑞洪同志的退休金,却只有教师工资的三分之一,更撑不起一个月的生活了。

刘瑞洪同志自然而然地嵌进中国人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中,每个儿子轮流供养,不用为每月的柴米油盐操心了,开始了安度晚年的生活。

1992年:分离和同行

我在红色工资本这密密麻麻的格子里把手指划到1992年,刘瑞洪同志的退休金在1992年2月发生了变化:73.56元,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微变动,20世纪90年代了,分币跟毛票的作用几近乎无,因为是小数点后面的,我就把它忽略过去了。

1992年于我是一个转折点,我调到了汕头经济特区工作,经济特区的繁荣当然体现在工资里,我的工资从原先的200元跳进了400元(这工资数字指的是包含各种福利和津贴)。我们这个小镇,公路这边是潮州,那边属于汕头,潮州刚好撤县设市,一下子,与汕头经济特区的区别就突显了出来。

我马上要建设自己的新家。出嫁前那个暮色还未褪去的早晨,女工刘瑞洪——我的祖母匆匆赶来,让我拜别父母,拜别生我养我的地方,并举手给我未来的祝福。

就在这个时刻,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在此之前,祖母的忙碌与操劳一直跟我擦肩而过,她子女众多,他们已经分去了她的整个心灵,而此刻,她掰光了叶子的枝干上长出了一颗祖母的心:我是她将要嫁出的孙女,她的千叮咛万嘱咐第一次落在我头上,

她临别前的眼泪冲进我的心头,我知道我们血脉相连,情感的暗流汹涌澎湃。

在这两年来,她才进入我灵魂上祖母角色,她的生活在四天一轮的“吃伙头”中与我家相连着,在一家三餐中体现着这个角色的存在。她的三餐由每个儿子供养,日常的其他开销至今想起来还是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未知。

刘瑞洪同志的家风很好,儿女们都很孝顺,她轮到吃我家,便是我家加菜的时候。在潮汕人群中,即使再穷也不能穷父母(跟现在的口号相反),这传统美德的福报在她身上直至她去世,儿女们一直围在膝前,儿孙满堂。

1992年,我用这每月400元工资,加上丈夫的500元,夫妻俩开始构建我们的新家。随着孩子的出生,每天的烦琐日常分割着两口子每月一千左右的工资,这工资无法奢侈,却也能夯实地对应物价。

沿海地区以海鲜为主菜,谈到物价最好的参照物也是它。剥皮鱼是最便宜的海鲜,2块钱左右,这个时候最贵的是黄花鱼:14.5元。我买菜时一般买两种,剥皮鱼、斧枪鱼一两斤,餐桌上可以大快朵颐,给孩子买的是黄花鱼,半斤左右,剔取鱼肉煮粥。黄花鱼因为贵,在市场上一不小心就被坑了。曾经买了两条黄花鱼,发现鱼腹里面藏了两个铜陀螺,这两坨铜让鱼增加了最少三分之一的重量。

刘瑞洪同志的花费应该不多,儿子们分摊了吃饭这块,按照她一生的节俭,其他消费很少,最大的开销是亲戚友人的喜丧事。这个时候华侨捎带的物品少了,但不时还是有丁点儿海外的东西过来,不同的是,这些物品在这里已经不稀罕了。

1993年、1994年、1995年女工刘瑞洪的工资是一组考验字迹的数字,这些年应该都是同一个人的书写,手写字迹一点变化都没有,近乎像是复印下来的,这样的阅读容易打瞌睡,我依然忽略小数点后面的数字。

1995年,我工资600元左右,而刘瑞洪同志的73.65元一直没有变化,这个数字在1995年除了买米还能买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

幸亏刘瑞洪同志不用买米,她只需把钱存起来。多子多福这个观念在她身上得到了兑现,经济宽裕的女儿们不时给她点零花钱。当然,钱到她这里,她还是给存起来。

存钱这个习惯会使人上瘾。

2000年:OR浮动的日子

刘瑞洪同志的红色退休本子的流水记录停留在1995年5月。

1995年6月开始,一本赭红色硬纸封面的本子代替了原先的工资本。这本标注着“中国邮政储蓄银行”的活期存折显得非常高大上,存折规范的开度带着浓郁的现代化气息。

这本开户于2000年6月3日的活期存折,里面并无2000年的记录,不随便丢弃东西的刘瑞洪同志保留着好习惯,几张作废的存折内页还夹在里面。我马上明白了,自这本活期存折开户后,已经换了多少次本子了,最早作废的页面已经无迹可寻,保留下来的这几页年份偏后。

这个时间跨度太大了,这失去的页面,在几番天翻地覆中完成了时间和金钱数字质的变化。

现在,这存折看到的数字都是电脑打印的,很清晰。里面记录着:2011年9月15日,划入工资1042.12元。

摘取另一个跨度:

2013年4月9日,划入工资1177.23元。

这两个跨度的数字变化,100多元在这个时代意义不是那么大。

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是中国经济发展飞跃的时代,我也看到了各种行业的飞跃与跌落。我的英语教师在20世纪80年代末调到华侨商店,华侨商店在华侨纷纷回来的时候,自是非常火,但进入20世纪90年代就很快失业了。很多人下海,N年后,很多人又上岸了。

我回到自己在2000年的生活里,孩子读小学,我1000多块钱的工资,我们两口子精打细算着家庭的日常。我发现我骨子里已经秉承了刘瑞洪同志的节俭品质,2000年前后,很多奢侈品冒出来,各种成衣店,各种品牌店多如牛毛。这个时候的物价并不低,很多东西的物价呈虚胖状态。家里做生意的经济都比较富裕,这时候富裕的体现最直接就是在外观的衣服上,一套衣服动辄400、800元,甚至是一两个月的工资,所以,别说买奢侈品,稍微买贵点的东西,就这份工资还真的不够花。但社会开始多元,我们以自己的工资收入为坐标购买一切生活用品,日子也有滋有味。

让我插进另一段不同的生活,单位一年轻的同事刚结婚,两口子工资收入与我的小家庭差不多。“他们的钱经常不够小家子花。”她母亲这么说。这个独生女,经常需要父母帮补钱给她买衣服。我诧异得回不过神,养孩子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最大的开销,我以同样的收入,每月还要给父母赡养费200元。

我们的阶层分化开始体现出来,不外乎两种:买奢侈品的,还有不买奢侈品的。其实不买奢侈品,过日常生活还是足够的,问题是人怕比,周遭的贫富开始拉开了距离。

世界越来越绚丽多彩,钱却越来越显得小了,一份职业满足不了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很多人需要第二职业,如办班,开店,成立公司……

赚到钱的人很多,涉及经济刑事案件的也很多。那个最新炒股的同学跑了;那个下海开公司的同事赔光了。为了赚到钱,开始“山寨”很多物品,有各种假冒的名牌;为了过上不同的生活,身边有的人离婚了,希望找到经济条件更好的婚姻对象。

钱的欲望,生活的欲望,堵在这个2000年的关卡。

小时候一直盼望的“奔向2000年”竟然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过去了。面对着眼前不断上涨的物价和捉襟见肘的工资,我们奔忙于金钱和生活的链条之际,这个曾经把无数憧憬悬挂于我们的童年和少年的千禧年门槛,就这样被我们的欲望无声地踩过去了。

每个时间段都需要有某些事件去冲击,它才具有记忆的嵌入。2005年,我获得广东省第四届中国画展金奖。到广州领奖,刚好是广交会期间,入住一家宾馆,6百多元一晚的住宿费一下子掰去我半个月的工资,那种心疼记忆犹新。仅仅这么一个晚上,我对广州的印象有点畏惧,因着它的房价。

第一次感受“房价”这个词,是广州。

2005年,我的工资也就一千多。现在,让我从这本存折后面的工资数字猜测刘瑞洪同志这个时候的工资约数,大概是六七百。虽然物价那么高,可是,此刻的刘瑞洪同志尚且有这退休金可拿,哪怕靠着这几百元,也是柴米油盐的保障。此刻的国营厂,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服装厂没有了,棉纺厂没有了,花生厂也成了前世的回忆。工人基本下岗了,刘瑞洪同志顶职的四子——我的四叔,也跟着大家在镇上找工做,打零工。

每个家庭只有力保填饱每个日子,很多人基本是一天撑过一天的日常。因为,当父亲那个凉了很多年的工厂突然下了文件,通知工人们统一按15年的工龄补交5万元一笔钱(既然很难统计之前工龄,就干脆一刀切),然后等满了60岁就可以开始领社保。

父亲工厂的工人们互相奔告,工友们面对这一庞大数字,纠结了好久,这5万元实在压住了每个人,大多数打零工度余生的工人,别说拿5万,交2000都是问题。很多老工友只有放弃养老金的办理。父亲那时第一年领到手的社保也就200,每半年递增50元。

而刘瑞洪同志已经与这个世界的风云变幻无甚关系,钱离开她的口袋好久了。这样并非说刘瑞洪同志与世隔绝,她的儿孙亲戚下海的、打工的、读书的,每天在她这里人来人往,国事家事天下事。她的积蓄帮补着某些迫切需求金钱的具有血缘关系的人们。

是的,我们赞成她这么做。钱最终带不走,帮助困难的、亟须的。已经不用怎么花钱的刘瑞洪同志把存折本上的数字用在了社会意义上了。

2013年:社保

在2013年6月9日划入的款项中,刘瑞洪同志的活期存折里,打入的工资变成了“养老金”三字。同时还配置着一张社保卡。

刘瑞宏同志这张标注着“潮州市社会保障卡”有着她第一次的正儿八经的头像,以前工资本上那头像一栏都是空白的,没人管。

她以前名字中的“洪”字在这些正规的本子和卡里变成了“宏”字。我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把前面的字给改过来,最终确定不改了,如实把前面后面的字都反映出来,这也看出以前各种工作的不规范,社会的变化是很多不规范的事情慢慢规范起来,刘瑞洪同志这张号码为6217975800053623938的中国邮政储蓄银行社保卡,相信今天很多人都持有。

这规范化的社保制度覆盖了中国广大城乡群众。

这是社会的变革,开始有“社保”这个名词嵌入我们的生活时,我们单位也是最早交社保的,开始交社保的1993年,每个月竟然只交8元(个人和单位各交8元),让今天看到的同事哑然失笑,他们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回到刘瑞洪同志这里吧,2013年6月9日金额调到了1331.09元。同时相比,同个单位的她的儿子——我的四叔刚刚满60岁,他领到的养老保险金是1700元,这个可是因着他的超长工龄而累积的数字,我的四叔从15岁上山下乡算起,按30年工龄算。

社保让很多人老有所养,记得四叔领养老金时的高兴劲儿,我从四叔身上看到很多人卑微的寄望落到了实处。是的,社保让刘瑞洪同志腰板挺直,底气十足。她每每谈起她还有政府的保障、退休金等,气若山河。

刘瑞洪同志虽然生活不需用多少人民币,那笔钱的存在便是底气。

刘瑞洪同志晚年生活里最奢侈的东西就是香烟,每次看望她,孝顺的体现就是给她买条香烟。她抽烟的原因是:胃寒、胀气,抽了烟胃才不难受。可抽烟危害健康等科学道理放到刘瑞洪同志那里是没用的,她只按自己的身体需要生活,比如,生腌海鲜。若胃口欠佳,她还得腌点生蚝啊、生薄壳什么的下饭,这样胃口就来了。

虽然她的饮食习惯都是不健康的,可刘瑞洪同志也健健康康活到99岁。

某次她叠了两张椅子准备上柜子拿东西,椅子不稳,刘瑞洪同志整个人掉了下来,滚了十来步远,她起来后摸摸脚,除了脚后跟有点乌青,其他完好如初。对比我一次绊倒就让整个脚板粉碎性骨折,我知道刘瑞洪同志的身体是原装配件,毫无掺假成分。

刘瑞洪同志身体某些方面的机能,越来越灵敏,比如,她听觉的灵敏度超乎常人,她的儿子们小声商量着她身后事的准备,隔着两层楼,她竟然知道了,把商量者给叫了上来,拍案而起:你们竟然以为我快要死了?!

这个时候的刘瑞洪同志,九十多了,每次看到我,聊起现在某些烦心事,总是说:我祈求圣母保佑我早点去天堂,可以留给子孙多些福气。我想不明白她去天堂跟子孙的烦心事有什么冲突,我理解为她不喜欢这个烦恼的世界。

现在这话让我明白:刘瑞洪同志心目中,天堂固然是最好的归宿,人世间她还是希望多待一会儿的。

这人间的日子,特别是养老金增加时,高兴的劲儿还是有的,不仅是她,还有她那些领养老金的儿子们。2014年5月,她的养老金调至1582.84元。

这个数目的养老金,跟同时代同环境的人群比,哪怕在这个经济比较繁荣、物价比较高的沿海小镇生活还是可以保障的。刘瑞洪同志有这本本上的数字作为生活的社保机制,基本可以改掉她的藏东西的习惯,虽然这本能不可能完全改变。就如,我们买给她的香烟,直到她去世,才发现柜子里还藏了十多条烟。

2017年:数字的结束

刘瑞洪同志后来基本被“限制”出门了,某天外甥女看到路上一个老人机敏地穿梭于车水马龙之间,不避车,拥堵的车也不知如何避她。外甥女看呆了,发觉竟然是她的曾祖母——身轻如燕的刘瑞洪同志走路一直是飞奔的状态。

后来大家哄着她:你九十多岁了,万一撞了车,你不要紧,不要把人家给吓着了,人家一看撞了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不吓死?耽误了人家正常上班生活。

刘瑞洪同志想想也是,她就知道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这理由非常具有说服力。

不出门的刘瑞洪同志,存折本子的数字递增是可以预测的,按照每半年增长50元的概率(我只有套用父亲的社保计算),在2015年7月那一栏中,养老金已经1774.98元。

2016年11月体现为1902.18元。

同比的小镇上的工资倒是显得低了,在私企打工的工人,每天都上班也就这个数字,甚至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企业的存在需要很大的成本,所以很多企业只有拼命节约人工成本,在大城市高喊五险一金保障的时代,小城镇农村还是没法子做到,一千多块钱,不给买社保的现象比比皆是。存在便是合理,打工者也只有这样生存,自己买保险。

刘瑞洪同志每每看到我们买去的东西,会问这是不是要很多钱,刘瑞洪同志从儿孙和亲戚的来往中,基本了解当前物价、社会、人情世事。某天突然问我:你这么忙,什么时候可以退休歇息?把我问得一愣:我们的人生,与“退休”这样一些名词感觉还很遥远,可是,它们有时猝不及防地来临。

当接到家里电话,说好端端的刘瑞洪同志一觉醒来身体突然“坍塌”,已经电告所有在外的子孙回程。我随即准备请假回去,又接到电话,刘瑞洪同志好像没事了,又坐起来抽了烟,喝了她最喜欢的茶。

我犹豫这车票要不要订时,再接到电话,原来此为临终之象……

最后,我把一张白纸证明书贴上来:

“兹有我社区1委10组居民刘瑞宏,性别女,于1919年5月15日出生,2017年1月23日死亡,需要火化。特此证明。”

刘瑞洪同志的丧事,是儿孙们最整齐的聚会,在潮汕人传统中,虚岁100岁是喜事了,而且9个儿女都健在,远方工作的孙辈、曾孙辈都赶来参加葬礼。

一个教堂挤满的,竟然都是她一树的儿孙。

刘瑞洪同志的活期存折里面共有24340元,被取了出来,放进办理后事的费用中,这取款的单子夹在活期存折里面,这要感谢办理这事的四叔,他也秉承了刘瑞洪同志细致入微的作风。

后记

在刘瑞洪同志去世一年多后,这位负责刘瑞洪同志工资本、继承她细致入微良好作风的儿子,从2013年开始领1700元养老保险金,到2018年底,领了还未满五年,也随他的母亲而去了。当我再翻起这退休金的存折本,看见里面一些疏漏的数字,想问问它曾经的管理者——刘瑞洪同志的四子、我的四叔时,才忽然发现,这问题的对面,原来早已空荡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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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Y ME TO THE SKY
生意太差
成双成对
数字变变变
让绩效工资“阳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