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林嘉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窗外的雨声。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声音很轻,频率很快,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吹过树林,零落的树叶发出的颤抖声。掀开被窝之后,林嘉明显感觉到一股冷意,下了床,从椅背上拿起一件丝绒外套加在睡衣上,忍着还没睡醒的惺涩,向厨房走去。烧开水,烤饼子,给老公和女儿冲牛奶,给自己冲咖啡,这是她每天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趁着烧水的功夫,她把碗从橱柜里拿出来,舀了两勺奶粉,伸手拿雀巢咖啡条时有点犹豫,想着是冲两包还是一包。昨天早晨喝了一包,没到十点就有些困。局长在讲年终工作安排,提到林嘉负责的财务工作,林嘉明显不在状态,没有像平时那样第一时间对局长的嘱托做出应答。开完会,林嘉去给局长送报表,局长明显不高兴,只哼了一声,就让林嘉先出去了。要是平时,局长都是当着林嘉的面看,这个月收入多少,成本有没有超支,招待费用合不合理,他都会和林嘉一一比对。可是昨天,就因为林嘉犯困,迟点了一下头,局长的脸就挂上霜了。
想到这,林嘉又取了一条咖啡,用上次吃螃蟹附送的白色剪刀轻轻剪开一角,把两袋咖啡一起倒进杯子,等着水开。电烤箱发出嗒嗒嗒的响声,像个按着秒针旋转的闹钟。林嘉对着烤箱发呆,隔板里面上下两根烤杆,通了电,缓缓散发出炽热绯红的光,上下夹击,一起持久高温地炙烤着饼子。饼子一动不动,从烤箱的缝隙处透出一股醇香,是芝麻烤糊了的味道。林嘉看着烤箱里的饼子,突然想到自己,心情立马变成一块灰色的烧焦的碳石,不由地往下沉。水烧开了,水壶呜呜地响,林嘉等着沸腾之后的水安静下来,然后拿起水壶分别在碗和咖啡杯中倒入开水,然后用筷子搅拌,感觉碗底和杯底已经没有块垒了,才停下来,把碗和杯子放在托盘里,端到餐桌上。饼子也烤好了,她用盘子盛好,也放在桌上。她们家的早餐一直都很简单。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六点半了,林嘉急忙去唤女儿起床,七点钟的校车,错过了就要打车去送,太麻烦了。
丫丫十岁了,躺在床上长胳膊长腿,就像个大姑娘。林嘉叫了几遍丫丫,丫丫都没反应,只轻声咕哝着:“妈妈,再睡两分钟,就两分钟。”林嘉只好先去自己洗漱,弄完再回头来叫丫丫。反复好几次,林嘉的耐心被消耗殆尽,她终于忍不住对着床上的女儿吼起来。丫丫被吓到,乖乖爬起来,穿鞋,换校服,去卫生间刷牙洗脸。这样的早晨,也是每天要重复的过程,林嘉叹口气,对这无能为力的生活表示无可奈何。
带丫丫出门的时候,王树还睡着,卧室门半开,可以闻到一股浓郁的尚未散尽的夜的味道。林嘉故意把门关得很响,想通过略大于平常的声音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十几年过去了,并没有哪一天因为林嘉的愤怒而改变。丫丫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昨晚做的梦,说待会要和谁坐一起,说晚上回来想吃什么饭。林嘉回馈女儿的反应机械木讷,她的脑子和今天的天气一样,阴雨缠绵,没有见到阳光之前,她根本无法露出笑脸。笑脸,这个词对林嘉来说非常陌生,她已经很久没有开怀大笑了。王树说她一天到晚扯着脸,丫丫也经常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高兴?”在单位,不管谁来报账,她都一副公事公办的扑克牌脸;面对局长,不管批评还是表扬,她也是一脸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喜悦或懊恼。我到底怎么了?这个问题缠绕了林嘉一路。
因为下雨,林嘉没有骑车,而是选择坐公交。丫丫跟着校车走了,林嘉慢慢往公交站牌处走,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新换的塑胶鞋跟和路面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手里的伞始终没打开,雨不大,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林嘉喜欢这种微微的凉凉的湿意落在脸上。正当她沉浸在雨的思绪中时,身后突然想起了喇叭声。林嘉猛回头,是一辆香槟色的奇瑞尾随着她。透过细朦朦的雨丝,她看到崔凯那张沉稳的脸。崔凯摇下车窗,冲着她笑,示意她上车。林嘉顶讨厌这张笑脸,油滑,轻浮,傲视一切。林嘉摆摆手,指了指前面的公交站,又继续向前走。崔凯一脚油门,车子猛冲过林嘉,又一脚踩刹车,斜堵在林嘉面前。林嘉吓得直往后退,车轮胎在路面上紧急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引得好多人看过来。林嘉怒了,冲着车里面的人喊:“有病啊,你!”
崔凯还是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下雨天坐什么公交,上去到处都是雨伞,你不怕把你的高级时装蹭脏了?”
林嘉并没有穿什么高级时装,就是单位发的统一制服,深蓝色的小西装上衣,窄腿裤子。但崔凯就有那种很神奇的能力,很普通很无聊的东西,经由他的嘴出来,就像镀了一层光,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林嘉忍不住笑了,回怼他:“哪有你的高级?”
崔凯身上的衣服和林嘉一模一样,只不过西装是男士西装,裤子是男士西裤,料子颜色并没有什么分别。他们在一个单位上班,工装肯定是一样的。
崔凯:“上来吧,咱们的都高级!”
林嘉还在犹豫。
崔凯:“人家本来就谣传咱们单位要倒了,你穿着这身虽然不知道打哪来但一定知道到哪去的豹皮,淋点雨,把自己再弄得像个落汤鸡,这不是给咱们百年国企的脸上抹黑么?”
林嘉瞪他,想继续走。后面突然传来喇叭声,显然是崔凯把人家道挡了。
崔凯:“快快快,警察来了该开罚单了!”
林嘉一听警察就紧张,也不知是崔凯吓唬她,急忙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崔凯一边得意地笑,一边发动车子:“这就对了么,我又不吃你!再说了,虽然我是钻石王老五,但你一个老婆姨了,有啥害怕的?还怕我非礼你不成,我要非礼也非礼那些小丫头,你们这些老菜帮子,我还真看不上。”
林嘉一拳头打在崔凯握方向盘的胳膊上:“有病!停车!”
崔凯:“你看看你这人,就爱生气。十七八岁的时候爱生气,三十七八了还爱生气。这么多年努力活着,你的年龄喂狗了么?”
林嘉又被气笑,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嘉和崔凯是技校同学,毕业后一起分到邮政局。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老树能看透根的那种钢铁情谊。
崔凯:“不是我批评你,你要性格好点,当年我近水楼台娶了你,哪有你们家王树啥事?我也不会弄的半道离婚,现在成个孤家寡人。”
林嘉:“你刚才不还说你是钻石王老五么?”
崔凯:“那不是自己给自己长点志气么,哄哄外人可以。在你面前,我哪敢给自己穿靴戴帽子?再说了,你对我多了解啊,除了不知道我内裤穿两XL还是三XL,你还有啥不知道的!”
林嘉又气又笑:“恶心!”
进了单位门,从车上下来,林嘉才发现,也只有在崔凯面前,自己才能暂时忘了一些不愉快,活得稍稍轻松些。
因为坐了便车,林嘉比平时来早了十分钟。今天下雨,也不用做操了。林嘉直接上办公室。楼道里静悄悄的,多少年了,大家都是踩着点上班,早一分钟吃亏,晚一分钟罚款。
八点半开晨会,就在局长办公室。八月十五的分销任务下来了,卖月饼和红酒。月饼是省城一家知名食品公司做的,相比较月饼,他们的蛋糕更好吃。红酒是省外的,没听过的一个品牌,估计是新上市的。职工每人三千,楼上管理层每人五千。林嘉是会计,办公室就在局长办公室隔壁,当然属于楼上的,也就是五千元的销售额。林嘉很懊恼,脸上的表情更凝重了。营销一直是林嘉的弱项。平时的林嘉在单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以为她手里掌管着全局的财政大权,上至工资奖金过节福利,下至出差补助业务报销,都得从她手里一一过,谁也不敢得罪。这个月给谁报销,下个月给谁报销,都是她说了算,毕竟财务的世界里,林嘉才是绝对的统治者。但是只要一碰到分任务,端午节卖粽子,中秋节卖月饼,年底订报刊杂志,新年卖贺卡,过年卖酒,林嘉就怂了,“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别的职工要么自己能说会道,要么家里关系硬,一点点任务随便就推销出去,到林嘉这,就变成了一道坎,怎么也跨不过去。王树根本不管,啥任务分下来,他都一句话——卖不掉就别卖,我看他能把你怎么样。是不能怎么样,无非就是扣工资扣年终奖,再被局长点名批评一顿。但这种煎熬的滋味太难受,你明明工作做得很好,就因为完不成根本不该自己完成的任务,一下就显得比别人矮半头。这种莫须有的打击,林嘉不愿接受。
局长在会上表明态度:中秋节还有一周时间,楼上的管理人员把手头的工作都放一放,两人一组,挨个跑单位,争取在放假前把任务完成了。
林嘉有些头大,中秋节完了就是月底,要做报表,这个月的账务也还没有处理完,出纳的银行对账单也没有出来,收入没有统计,财务经营分析还要重新做数据,一大烂摊子事等着自己去处理,现在又要停工出去卖月饼,怎么办啊!
还没喝一口热水,经营部主任已经在楼道里吆喝,催促大家快点领宣传彩页,然后下楼。林嘉坐着没动。崔凯又在门口冒出个脑袋:“走吧,林主任!咱俩一组!”
崔凯在单位总是这样称呼她。其实财务室根本没有主任一说,就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个管账,一个管钱,谁管谁,那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还用再虚设个主任么?但崔凯不管,人前人后都这样叫。大家也就附和着,给林嘉戴个高帽子,生怕啥时候报账被林嘉穿小鞋。
林嘉:“谁分的组?为啥是我们俩?”
崔凯:“咋了,你还不愿意?”
林嘉没说话,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把算盘和计算器放在墙角,提了包跟着崔凯下楼。
林嘉:“我这不是怕拖你后腿么。见了那些当官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崔凯:“你就是高高在上惯了,让你在经营部干几天,你肯定圆滑得像个孙子。”
林嘉信这话。崔凯在经营部干了三年了,卖啥都如鱼得水,就靠了一张会镀金会拐弯的嘴。
林嘉:“待会到人家单位,我拿宣传册,你说话,行不?”
崔凯:“放心吧!不管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局长主任,我都把他摆得平——平——的。”
后面三个字崔凯故意拉长了语调,还用手做出抚摸的姿势,脸上是一种自我陶醉的享受的表情,一看就带了颜色。
林嘉骂:“恶心!你这人就没个正经。”
崔凯:“又不是选邮政好人,要那么正经干啥呢?现在比的是谁把月饼和酒卖出去。你呀,吃亏就吃在太正经了!”
林嘉突然觉得崔凯说的有道理。崔凯看林嘉不说话,知道被他说动了,继续说:“要不待会中午下班,咱俩找个地方,我先给你上一课?”
林嘉:“上啥课?”
崔凯:“教你怎么不正经。”
林嘉:“滚! ”
林嘉和崔凯跑的是县城北街,有三家大单位:农行、城建局、水暖公司,其他都是小个体户。崔凯在营销方面的确是个人才,每到一个单位,进去就和局长握手寒暄,递烟,说客套话,直抒胸臆带出月饼和红酒的事。农行直接要了,城建局说是给市局办公室主任顶任务,水暖公司说是再考虑考虑。小个体户有的嫌贵,有的留了些最便宜的礼盒。一早上时间,崔凯带着林嘉跑完了一周的营销工作。林嘉在心里佩服崔凯。
中午下班,崔凯让林嘉下午别来了,该干啥干啥,他自己开车去找几个老客户,看能不能再推销点出去。
林嘉有点不好意思,想约他一起吃个午饭,表达谢意。他拒绝了。
崔凯:“咱俩还是别吃了,免得我贼心不死,一时按捺不住内心愚蠢的冲动,对你下手咋办。你们老娘们都玩不起,弄不好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尤其是你。我现在要找就找小姑娘,现在的九○后比我们洒脱,不纠缠,不翻脸,开心就好。”
林嘉简直拿他没办法,根本不知道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王树中午不回家,在单位吃饭。林嘉一个人,打算去母亲家。路上,王树给她打电话,说家里没电了,让她去买电。林嘉问他:“昨天你不是出去买电了吗?”
王树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去了,结果人家是自助售电,我不会操作,就没买。”
林嘉气得无语了。
林嘉在先回家拿电卡购电还是先吃饭之间做了选择。跑了一早上,肚子早饿了,再说崔凯让她下午休息,她正好回家买电,顺便再给女儿买件外套,秋凉了,也该换衣服了。
母亲家就在邮政局后面的街道上,是老邮电局家属楼。父亲曾是邮电局司机,出事后,母亲又顶替进来,后来林嘉技校毕业,没有工作,母亲内退,林嘉又顶替母亲上班,一直到现在。
母亲今天好像没有做饭,林嘉走到单元门口,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闻到从一楼窗户飘出的饭菜香。她抬起脚尖梗着脖子向里看,厨房里没人。林嘉敲门,好半天才听到母亲穿着拖鞋扑拉扑拉的走路声。门打开,母亲一脸阴郁。
林嘉:“妈,你咋了?”
母亲哇一声哭出来,坐在沙发上涕泪横流:“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你陈叔儿子结婚,说是要在深圳买房,没钱交首付,逼着陈叔卖房子。卖了房子,我们住在哪?我们住大街上吗?”
陈叔是母亲现在的老伴。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带着林嘉和弟弟过了三年,认识了陈叔,两人走到一起。当时陈叔没房子,正好邮电局盖了家属楼,母亲没钱但有指标,陈叔就付了房款,房子盖好,一家五口人挤在这套七十多平米的老楼房里过了十来年。
后来,先是林嘉结婚,然后是林涛去外地上学,毕业后北漂,再然后,陈叔的儿子去深圳打工,家里最终剩了母亲和陈叔。林嘉几乎每天都去,中午吃饭,顺便买点菜和水果,算是照应。
林嘉看着满脸眼泪和鼻涕的母亲,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她坐在母亲身边,抽了几张纸,给她擦眼泪。母亲还在哭:“我咋这么命苦哟,要不是你爸出事,我哪用得着再走一步!现在好了,自己的儿子都在外面漂着,连个家都没有,这会还要卖了房子给人家的儿子买楼,我这受的什么罪呀!”
林嘉劝母亲:“妈,你别哭了,我们再想办法。”
母亲一把甩开林嘉的手:“想什么办法?你当然有房子住,有饭吃,我们呢,眼看着就要当讨口子了!当初要是把工作留给林涛,我也不至于没人管......我的儿子哟,你赶紧回来,不然就见不上妈的面了……”
母亲从嗓子里嚎出一种声音,悲壮而绵长,林嘉的心里立马升腾起一股冰凉的寒意。
从母亲家出来,已经下午五点了。母亲带来的烦心事把林嘉心里本来就忧郁的思绪更绕成了一团麻线。丫丫五点半放学,林嘉要赶回去接她。过马路时,因为林嘉分神,还差点被一辆急速行驶的摩托车撞倒。车前轱辘压过林嘉的脚,林嘉疼得哎哟大叫,骑摩托的大胖子却一脸横肉,冲着林嘉喊:“没长眼呀!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
林嘉想还口,却感觉浑身无力,而且她看见校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丫丫背着书包从车上下来,车子开走了,丫丫正四处张望着找妈妈。林嘉心更慌了,生怕丫丫到处跑。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万一丫丫像自己一样,被车撞了咋办。林嘉不敢和胖子计较,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就这,胖子还不情不愿,嘴里骂骂咧咧。林嘉不理会,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另一边,拉起丫丫的手,这才长舒一口气。
刚进小区,丫丫就喊肚子饿,要吃好吃的。经这一提醒,林嘉感觉自己也饿得虚空。原来,中午就没吃饭,经过这么一惊一吓,更有些饿了。小区门口有卖卤煮的,一串一块,林嘉拉着丫丫又走出小区,打算吃几串卤煮垫垫饥。刚选了几串菜,丫丫就冲着远处喊爸爸。林嘉回头,原来王树回来了。他开着车,缓缓地驶进小区。丫丫不肯吃卤煮了,松开林嘉的手,向车子追去。林嘉也慌了,一串肉丸子递到嘴边,不知是该喂进去还是吐出来。林嘉让小老板帮着打包,付了钱,提着一袋卤煮也跟着进了小区。王树把丫丫接到车上,并没有等林嘉上车,已经进去抢车位去了。现在几乎家家有车,车位就显得紧张,回来晚了,车子就进不了小区,只能停在马路边上。为这,王树总是早早回家。
林嘉从一进门就开始忙活,淘米、蒸米饭,洗菜、切菜、炒菜。黄瓜切好,才发现没有醋了,林嘉喊王树下去买袋醋,王树斜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丫丫也趴在茶几上,拉开袋子吃林嘉提回来的卤煮。王树一把把袋子扔进垃圾桶,汤汤水水不仅洒到茶几上,还洒到了地上。王树对着丫丫说:“以后再不要吃这些垃圾食品,不卫生!”林嘉听着很生气,却又忍着不敢发作。
油已经倒进锅里,醋还没着落。林嘉只好喊丫丫,让丫丫下去买醋。电视上正在播放《流星花园》,丫丫看得津津有味,也是一动不动。林嘉彻底没招了,只好先忙着炒菜。一盘青椒炒肉片,一盘西兰花炒肉丝。黄瓜上桌时,倒了点昨天买凉皮时带回来的醋汁。一家三口就坐在客厅吃饭。王树尝了一口黄瓜,眉头立马皱起来,他说:这什么味道呀?
林嘉也急忙夹起一块黄瓜喂进嘴里,有点变味的酸。
林嘉:“醋汁放了一夜,有点变味了。”
王树:“知道变味了还放?”
林嘉忍着:“让你俩下去买醋,你们一个都使不动。”
王树:“你是干啥的?”
林嘉:“那我不是忙着做饭吗?”
王树:“刚才你有时间在门口吃串串,就没时间买袋醋?”
林嘉:“我……”
林嘉被说得哑口无言。她强忍着心里的怒火,把嘴里的饭使劲往下咽,往下咽,想用柔软的米粒堵塞住即将喷涌而出的火。
他们已经吵得够多了。她要克制。她已经感觉到她的婚姻岌岌可危,她不能再去触碰任何危险的地方。即便曾经坚如磐石的婚姻如骆驼一般,会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也不允许最后那根稻草是她添上去的。
三人都不说话,各自默默吃饭。只是空气中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味道。
吃完饭,林嘉洗碗,王树拿着手机躺在沙发上刷火山小视频,丫丫去写作业。林嘉洗完碗,来到客厅,发现地上和茶几上的汤渍还在,沙发垫上也溅了一些。林嘉心里的火即将要爆出来了,她真想一把夺过王树手里的手机扔出去,摔个粉碎,然后对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破口大骂:“你他妈是死人么?就不知道帮人干一把活么?”
安静。很安静。
屋子里只有火山小视频发出的各种背景音乐声。一小段,一小段,分裂,破碎,且凌乱。
林嘉去卫生间拿抹布和拖把,跪在地上小心地擦拭着,生怕把沙发垫弄得更脏。这是过年前刚换的一套,颜色浅淡,上面印着米黄色的花朵,她很喜欢,还希望多铺一年。
好不容易收拾完,肚子又不舒服,想去上个厕所。还没坐在马桶上,就听丫丫在喊:“妈妈!妈妈!”
林嘉隔个厕所门问:“又怎么了?”
丫丫:“我这道数学题不会!”
林嘉:“等一下!”
外面没声了。林嘉安心上厕所。从厕所出来,走进丫丫房间,才发现丫丫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林嘉想叫她起来,看着她额头上的汗把头发都抿成一缕一缕的,又有些于心不忍。丫丫小学是重点小学,每天作业多得写不完。孩子常常睡眠不足。丫丫昨天十二点过了才睡觉,今天早晨也是叫了又叫才起床。
林嘉把丫丫抱到床上睡好,打算让她稍微睡一会。
丫丫的桌上堆满了书和作业本。林嘉帮着整理着,一本一本摞好。
林嘉想起小时候,她和林涛用一张桌子写作业,也是她帮着林涛整理书包。林涛,她的弟弟,已经三年没回来了。林嘉去外面拿来手机,打算给林涛打个电话,正好说说母亲的事。
翻出林涛的手机号码,却又有些犹豫,手指始终按不下去。想了想,还是发微信吧。林涛的微信竟然排在最下面,翻了好久才找到。林嘉看了看最后一次的聊天记录,竟然是过年前。她给林涛发:“过年回来吗?”
林涛回:“不了!”
简单。乏味。无聊。仿佛毫无亲情可言。他们之间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林嘉也上了床,把丫丫拉进自己的怀里,自己倚靠在床头上,对着窗外发呆。
天渐渐黑了。天边的火烧云像快要熄灭的火焰,黑色的云层填满了绝望的灰烬。
林嘉想着自己的生活,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却又找不到缘由。就像一根好好的绳子,突然被打了结,怎么都拽不平展,却又找不到打结的地方。
她和王树结婚十二年了。当时也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可是过着过着,日子就变了味道,两人之间总是充斥着一些渐行渐远的陌生。刚开始还吵架,你一句我一句,针尖对麦芒,渐渐的,吵架都成了懒得去做的事。就像今天下午,吵了,喊了,又能怎么样呢,不吵是一肚子气,吵了就成了两肚子气。
八点半的时候,林嘉把丫丫叫起来写作业,刚写了十分钟,啪嗒,停电了。林嘉傻眼了,这才想起来,下午忘记买电了。电卡本来还有五度电救急,但是前天就插过了。现在,真正没辙了。
王树知道林嘉没买电,在客厅骂:“一天不知道忙啥呢,连个电都不买!”
林嘉又是一肚子火,心里暗骂:“你好你怎么不买呢!”
火归火,娃的作业不敢耽误。林嘉急忙跑下楼,去超市买了两根蜡烛,让丫丫先勉强写作业。丫丫倒很高兴,用蜡烛写作业,对她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林嘉小时候,经常停电,隔三岔五点蜡烛,刘海经常被烧焦,一股辛辣味道。
林嘉看着丫丫写作业,不由地又想起弟弟。她给林涛发微信:“最近好吗?”
十多分钟后,林涛回:“好!”
林嘉本来还想问问别的,比如什么时候打算结婚,有没有涨工资,现在住的地方离公司远不远,周末休息的时候自己做饭不。只是,这些字竟然变得生涩,怎么都打不出去。
林嘉只回复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这次林涛回得很快:“嗯。”
夜里睡觉,林嘉留在丫丫屋里,和丫丫互相抱着睡了。林嘉觉得这世上,只有丫丫才是自己最亲最可信赖的人。爸爸走了,妈妈心里只有林涛,王树和自己从陌生处相遇,又从相知处分开,以后或许会更陌生。这就是夫妻么?她问自己。
窗外的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星星。
临睡前,她打算明天中午再去母亲家,把自己偷偷存下的五万块钱给母亲,让陈叔把钱打给儿子,他们再凑一点,这房子估计就能留下了。
她还打算明天早起十分钟,煎三个鸡蛋,丰富一下单调的早餐。她想着,生活即便越来越像一潭死水,我也还是一条会呼吸的鱼,我不能自己把自己淹死。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太阳早早就出来了,秋天的太阳有一种清凉的光芒,清晰地照在林嘉家窗户上。林嘉真的早起了,她把牛奶、咖啡冲好,烤了饼子,又煎了鸡蛋。她和丫丫先吃,吃完急匆匆出门,王树睡觉的卧室里,依旧有一股夜的沉闷的气息。
林嘉刚进办公室,崔凯就来了。他神秘兮兮地看着林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林嘉:“什么?”
崔凯:“你猜猜!”
林嘉:“月饼任务完成了?”
崔凯:“有点出息好不好?再怎么说,你也是局长一人之下、职工百人之上的财神,你的心思就月饼那么大一坨坨么?”
林嘉:“我实在想不出来我还有什么好消息可期待。”
崔凯:“昨天下午你没来,市局来人了,听说是调研。市局计财科差个科长。”
林嘉:“赵幺鸡呢?”
崔凯:“升了!到区局了!这个赵幺鸡,跑得真快!”
林嘉不置可否。
赵幺鸡是市局计财科科长,又高又瘦,走路两脚一颠一颠的,像只鸡一样,所以大家背后都叫他赵幺鸡。
崔凯:“你不关心关心仕途命运?”
林嘉:“和我有什么关系?”
崔凯:“你是会计,市局计财科差科长,和你没关系,那和谁有关系?”
林嘉:“现在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哪有我的份。”
崔凯:“其他部门他们可以钻,但财务部门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吗?你咋这么没脑子。”
林嘉想想,说的有道理。林嘉进邮政局后,光营业员就干了五年,后来自己考会计证,考中级会计师,考中级经济师,把能考的证都考了,这才凭真本事一步步走到会计的岗位。只是,去市局当科长,林嘉还从没想过。再说了,她要去市局了,丫丫怎么办?
林嘉摇摇头:“算了,我不想去。”
崔凯:“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岗位,你竟然说不想去。”
林嘉:“我去了,家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崔凯:“你的家始终是你的家,谁也抢不走,鸠永远占不了鹊巢。丫丫有你老公呢,怕啥,一周回来一次,事业家庭都不耽误。”
林嘉想了想王树躺在沙发上挺尸般的样子,立马灰了心,继续摇头。
崔凯:“你要实在放心不下,就把丫丫接到市里,教学资源肯定比县里好。”
林嘉:“王树肯定不同意。”
崔凯:“王树,王树,他又不是你爹,处处怕他干啥?你就没点追求和梦想吗?”
怎么可能没追求和梦想呢,想当初林嘉多想考大学啊!但母亲不同意,说负担不起她和林涛两个人的学费,硬逼着她上了技工,把上大学的机会留给了林涛。后来,她想考会计师,王树又阻拦,说她吃饱了撑的,有份工作饿不死就行了。想到这,林嘉觉得悲哀,为什么人生路上的绊脚石都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和爱人呢?
今天继续外出跑营销,崔凯又给林嘉放了假,让她该干嘛干嘛去。
林嘉去了母亲家,说了自己的打算,临走把那张存了三年的定期存款单也给母亲留下。母亲没有继续哭,只是一言不发。林嘉在小区门口吃了一碗麻辣烫,去供电局买了电,然后回家,里里外外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离丫丫放学还有一个小时,她把音响打开,选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歌,设置成循环播放,然后进卫生间洗澡。洗澡出来,她看到手机有三个未接电话,是局长打来的。她吓出一身冷汗,生怕又有什么要紧的事给耽误了。她来不及穿衣服,全裸着把电话拨出去,通了,局长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勉强保持的冷静。
局长:“林嘉呀,恭喜你,市局要抽调你到计财科了。以后账务方面,你可得先想着咱们县局。”
局长的话很简单,但林嘉听着很沉重。他们根本没征求她的意见,愿不愿意,有什么困难和想法,只说最终结果,管你啥意见。
局长电话刚挂,市局人教科电话也打来了,通知林嘉明天早上到市局报到,中秋节放假在即,刻不容缓。
林嘉愣了好半天。明天早上报到,家里的事还是一团乱麻,怎么办呢?
林嘉急忙穿好衣服,先下楼接丫丫,然后给母亲打电话,叮嘱她每天下午接丫丫放学。王树回来,知道林嘉调到市局的事,果然发怒,又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但他也知道,这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的事,毕竟林嘉和他都是平头老百姓,人家领导怎么说,他们就得怎么做。临了他又说了句软话:“想去就去,但是我告诉你,千万不要朝秦暮楚,做出啥出格的事,我们过的都是小日子,经不起折腾。”
林嘉想笑,这些话说得真滑稽。朝秦暮楚都出来了,小日子还经不起折腾。那之前呢,他又是怎么和她过日子的?那样的日子就是好日子么?夜里,林嘉收到崔凯的微信:“决定了吗?”
林嘉回:“明天早上走!”
崔凯:“我送你。”
林嘉回:“好的,谢谢。”
崔凯:“以后多关照。”
林嘉回了一个笑脸。她第一次觉得崔凯像亲人。
第二天,林嘉早早起床,换衣服时,她专门挑了一件樱桃红的裙子穿上。她想,生活不能由她做主,工作不能由她做主,穿什么衣服总可以自己做主吧。这件裙子买来好久了,从来没穿过,上班时要穿制服,周末在家干活,又舍不得穿。今天也算是升职了,就隆重地穿一次,表示对自己的祝贺吧!
出门的时候,丫丫抱着她的脖子吻她,她也回吻丫丫。她们之间并不像一场分别,倒更像是一次团聚,从爱到爱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