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阿爷等那块三角米糕已经十多天了。我从凹村往镇上跑,也快三天了。如果可以,夜里我也想帮阿爷去找他想吃的三角米糕。可是白天没有的东西,夜里更没有。
我没见过三角米糕。我是从阿爷一个劲儿的喊声里知道三角米糕的名字。阿爷把三角米糕这个名字一声声喊得软软的、亲亲的,仿佛那个名字是从阿爷一辈子的命里钻出来的。上门的媳妇德西一听见阿爷的喊声,脸上就泛起红晕,她假装用手捋一下头发,然后用黑黑的眼珠子偷偷看其他人。其他人都在忙其他人的事。阿妈在往水缸里舀水,阿爸在用藏刀修整他的檀香木碗,隔壁的阿嘎在给大家讲其他村落的事。每个人都在忙每个人的。每个人都忙在阿爷喊三角米糕的亲亲声音里。
德西低下头,往钢炉里传火。柴火传得急,燃不过来,冒出一股股青烟。烟呛得整屋子的人咳嗽起来。阿爷也咳起来。他的咳挡在青烟后面,远远的。
“空心火,空心火。”阿妈在青烟中不断地喊。
德西急忙用火桶把火心掏空。火呼呼地红亮起来。
阿妈打开窗户,青烟像有人在赶似的窜了出去。阿爷又在藏床上喊三角米糕。
“呀呀呀。”阿妈应着阿爷的喊声。阿妈应完阿爷,藏床上的阿爷就会安静一会儿。阿妈已经应过阿爷整整十多天了。
隔壁阿嘎接着说话。阿嘎的话是断的。一会儿讲到这里,一会儿扯到那里,事与事之间仿佛隔着一张板。
她说,今早云很厚,她看见云厚,就下地干活去了。她在地里等一场厚雨,结果什么也没等到。
她说,她家的鸡可能被拉姆家的母鸡带野了。野得一两天都不回家,这样迟早有一天会再也不回来了。
她说,她昨天在房顶上收青稞,看见一只红嘴乌鸦站在藤子树上呱呱地朝山上叫,她硬着头皮不敢往山上多看。
她说,她昨晚做了一场梦,那个梦真是长,梦拖着她走了很多地方。醒来她往死里想,都没记起梦里去过的地方和任何见过的脸。
只有阿妈“呀呀呀”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她。其他人都在忙其他的事。
阿嘎说累了,停了下来。她一停下来,整个堂屋里只听见阿爸用藏刀修理檀香木碗的嗤嗤声。
“三角米糕,三角米糕。”阿爷喊三角米糕的声音越来越亲亲,让我想到一只羊羔的咩咩声。
灯光下,德西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她见我在看她,悄悄把脸往灶角边转。
前不久,我在青稞地里听见德西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当时风刚过青稞地,德西亲亲的声音裹在风中。风裹不紧她的亲亲声,我顺着风来的方向寻找那种声音。就快到达那个声音时,我看见德西和一个男人滚在青稞地里。那时阳光正好,她和那男人的身体像垂着头的青稞,饱满、金黄。我喜欢那两个饱满的身体裹在一起的样子,让我感觉秋天真的来了。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想守住我找到的秋天的感觉。
我跑到阿爷的床边看阿爷。阿爷的整张脸小得可怜,脸上的老皮贴在他的老骨头上,皱巴巴的。阿爷眼闭着,嘴巴上的褶皱重重叠叠,把整张嘴都盖住了。我静静呆在阿爷身边,阿爷静静地躺着。那深陷的眼窝子凹陷得厉害,我想在世上的每一天,他是什么都不想看了。
阿嘎起身离开,她说她空了还会过来。“近嘛,可以随时来串门。”她临出门说。阿妈站在门口送阿嘎。我听见阿嘎“噔噔噔”的下楼声。我们家的狗拖着铁链跟了几步,又拖着铁链回到了狗窝里。它熟悉阿嘎跟熟悉我们家的人一样。
德西还在传火。锅里的开水翻滚着。
“把火灭了。”阿爸说。
我看看阿爸,看看德西。德西不吭声,把手里的柴火捏得紧紧的。阿妈默默地坐下来,缸里的水还没有装满。舀过水的空瓢倒挂在缸上面的铁丝上。瓢上一滴滴剩水往缸里嘀嗒嘀嗒地掉,掉到一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深渊里。
“锅里的水开得我心慌。”阿爸把修理的木碗放在一边,他用火柴点燃一支烟,皱着眉头抽起来。
没人应阿爸的话。我看着阿爷,他微弱地呼吸着。我感觉躺在床上的阿爷不是我的阿爷,我的阿爷藏在那张皱巴巴的皮肤下,和我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还有啥法子?”阿妈看着锅里蹦着的水说。她的泪珠子一颗颗地往怀里滚。
“哭,只知道哭。”阿爸黑着脸,把身子往另一个方向扭过去。他不想看见阿妈的泪。
“等达瓦回来,让他想想办法?”德西犹豫地说。
“他有法,还用等到今天。”阿爸说着,把抽完的烟头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了。他走到窗边,一束灰白的光扑向他的整个身体,他硬硬地站在光束里。
“我们再试试昨天的办法?”阿妈说。
“没用的。他知道。”阿爸冲着向他扑来的光束说。
我看着躺在藏床上的阿爷,心想:“是的,他知道。阿爷什么都知道。”
大家都在沉默里。楼下响起了噔噔噔的上楼声。阿爸从那束硬光中转过身来,光束在后面推着他。
阿哥达瓦出现在门口,两手空空。
“没有找到?”德西问。
达瓦摇摇头。他走到阿爷的床边看了一阵阿爷,然后低着头在德西的身边坐下。
“年成太久,很多人都没有记忆了。”达瓦说。
阿爸硬硬地站在光束里,窗户外射进来的光推不动他。阿爸的整个身体在我们眼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阿爸。我们所有堂屋里的人都看不见阿爸。大家都在沉默,阿爸沉默在一片黑影里。
“三角米糕,三角米糕。”阿爷在大家的沉默中又喊了两声。
德西的脸红开了。达瓦看了德西一眼,没说什么。他把双脚往里收了收,轻轻用脚踩了一下德西的鞋。德西忙把双脚收了回去,她的脸更红了。灶里的余火把德西红开了的脸照得亮亮的。
阿爸回到原来的位置,他想拿起他的檀香木碗继续修理,碗拿在手里,又放下了。他从包里拿出一支烟,继续抽起来。
“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阿爸会一直拖着自己。”阿妈嘤嘤地哭起来。
“孽。”阿爸短短地说。这个短短的话把阿爸嘴边吐出的浓烟冲散了。
阿妈哭出了声。
“哭能做出三角米糕吗?哭能让阿爸忘记那段记忆吗?只知道哭。”阿爸气冲冲地走出堂屋。
阿爷又喊起三角米糕。阿妈急忙用腰间的围腰擦干眼泪。她走到阿爷的床边,轻轻问阿爷:“阿爸,你要喝水吗?”阿爷不理阿妈。喊完那一句,他又跟睡着了一样。
阿妈的眼泪不断地往外滚。那眼泪一颗颗落在我的手背上,砸得我心疼。
“三角米糕是什么?”我问阿妈。阿妈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让顿珠到镇上去找。”阿哥突然看着我说。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瞪着大眼睛看着所有的人。
“不行。大人办不了的事情,顿珠怎么行。”阿妈说。
“我问过德拉寺的绒布活佛了,他说我们家只有顿珠能达成阿爷的心愿。”达瓦说。
“我不认识三角米糕。”我对着所有人说。
“绒布活佛说只有你能找到。”阿哥达瓦说。
阿爷在床上踢开了被子。那是十多天来,阿爷除了喊三角米糕以外,第一次动他自己的身体。
第二天,家里所有人都站在门口送我。我有一匹小马,深棕色,它叫索昂,它将陪我到镇上去。
“不要怕,贡嘎神山会保佑你。”阿爸对骑在马背上的我说。阿妈眼睛红红的,要滚出来的眼泪使劲往回收。我们都知道眼泪送人是不吉祥的。德西和达瓦并排站着,他们不说什么,什么都在他们的眼神里装着。
“去吧,顿珠。”阿爸拍了一下索昂,我的索昂走出了家门。
我听见隔壁的达嘎在墙壁上喊阿妈:“拉珍,拉珍,我昨天梦见一只洁白的仙鹤往天上飞。看呀,看呀,今天是个多么吉祥的日子。”
我在镇上骑着我的棕色索昂已经快三天了。我见着开店的商家就问有没有三角米糕卖。很多商家摇头,他们不知道三角米糕。知道一点的就只是说:那手艺有些年成了,没人做了。
我一天一天在小镇上转。他们说,翻过几座大山,还有一座比小镇更大的城市,那里什么稀奇的东西都有。我试过好几次,想去那座城市给阿爷找三角米糕,可是那里实在太远了,远和陌生让我害怕。我继续在小镇上转,见人就问知不知道三角米糕。有的人我问了又忘记了,继续跑上去问。那些人直摇头说:娃,你昨天已经问过我了。我不好意思地告别他们,继续寻找三角米糕。
“你去山顶的玛尼堆那里看看,那里可能有人知道三角米糕。”一天,一个人告诉我。
我骑着索昂往高高的玛尼堆方向走。那里从早到晚都有很多转经的老人。我把索昂拴在附近的一棵白杨树桩上。索昂冲我呼哧呼哧地叫,前脚在地上不断地刨土,我舍不得丢下它,我牵着它走进转经的人群。
我和索昂穿梭在转经的人群中,不断有人绕开我和索昂往前走。那些绕开我和索昂往前走的人,不一会儿又绕了一圈回到我们身边。他们边念经转圈,边微笑地看着我和索昂。有的人走过我和索昂身边,用手摸摸索昂和我的头。每个摸我们头的人,我都冲他们笑一笑,我想张开嘴问他们三角米糕的事,可他们都匆匆念着经走过了。我不停地跟着转经的人群走,我的索昂也不停地跟着转经的人群走。再有人摸我和索昂的头时,我依然冲那些人笑一笑,再不急于问三角米糕的事情了。
我在心里为我的阿爷转经,为阿爷想要的三角米糕转经。我想起阿哥达瓦说过的一句话:只有我能达成阿爷的心愿。
我的索昂一直跟在我身后,它双脚踏地的声音一次次响在我身后。我记不得我们已经转了多少圈了。我停下来,看着下面弯弯曲曲的索拉河水,静静的河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我的索昂也看着下面银光闪闪的河。我们的眼里都装着一条从远处流经这里的河,那是凹村的河。
转了这么大半天,我知道我的索昂口渴了。我牵它离开转经的人群,它的步子慢起来,接着就干脆不走了。它往后面退,索昂呼哧呼哧喘着热气看着我,它是不想离开玛尼堆和那些转经的人群。它在为阿爷祈福。我懂我的索昂。我带着它回到转经的人群。抚摸我的头和索昂的人越来越多。我解开牵着索昂的绳子,让它自由地跟在我身后,我知道我的索昂不会离开我了。
太阳慢慢沿着贡布神山向上爬。金黄的阳光像神山戴的帽子一样,先是很大,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天暗下去,转经的人念的玛尼声也渐渐消沉下去。
在落日的余晖中,我带着索昂往索拉河走。索昂走两步,又往回看两眼。我喊它的名字。它看看我,又看看暮色中暗下去的玛尼石堆,还在犹豫。
“走吧,我们明天再来。”听完我的话,它才跟上我的脚步,朝索拉河边走。
索拉河安安静静地躺在暮色中,天上的星星倒映在索拉河平静的河面上,整条河穿着星星做的衣裳。
“索昂,你说三角米糕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躺在索拉河边的草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问索昂。索昂摇晃着脑袋,望着索拉河来的方向。
“你也不知道,对吧?是呀,有谁见过呢?”我朝索昂的肚皮上移。索昂的肚子暖烘烘的,让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阳光从贡布神山滑下来,落在我的身上。远处,转经的人慢慢多起来,我从褡裢中取出木碗和阿妈为我备好的青稞饼,用木碗舀了一碗索拉河的清水,和着青稞饼一起填饱我的肚子。索昂也站起来,它在河边吃草。我们都在为新一天的开始做着准备。奇怪的是,我的心里不再为三角米糕而焦急。我的心平静得如索拉河的河水一样。我只想转经,只要能转经,我的心就能静下来。我的索昂也是,它填饱肚子,走到我身边蹭我。它往玛尼堆的方向仰望,它催促我该转经了。
我带着我的索昂往山上爬。索昂跟在我身后。我们又走进了转经的人群里。我们一遍一遍围着玛尼石堆转,一遍又一遍地转。转的时候,我一直在为阿爷念经,我的脑海里只有阿爷那张瘦巴巴的脸。
很多人冲我和索昂微笑。太阳最辣的时候,有人从怀抱中拿出带来的水喂索昂。索昂喝下后,跟在我后面,默默地跟着我转经。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所有转经的人都躲进了树林里。雨后不久,一道彩虹横跨在我们头顶。
转经的人在彩虹中跪拜。我和我的索昂也是。当我抬头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阿爷站在我的前面。他微笑地看着我,对我说:“回家吧,孩子。一切都如意了。”我揉揉眼睛,阿爷不见了。索昂在我身边双脚刨着土,做出跑的姿势。
我骑着索昂一路往回走,一路的彩虹罩着我们。
全家人都围在阿爷的床边。见我回来,阿妈牵着我的手说:“就等你了。”
阿爷睁开双眼,用那深陷的眼珠子看着我:“我看见了三角米糕,在你去过的地方,它如贡布神山一样圣洁。”
说完话,阿爷闭上了双眼。那张皱巴巴的脸,渐渐舒缓开来。我们为阿爷的解脱感到欣慰。
“阿妈,三角米糕长成什么样呢?”有一天我又问阿妈。
“那是你阿爷的一段记忆。谁都没见过。”阿妈说这话的时候,一只只秃鹫正带着阿爷的灵魂往高空中飞翔。
“这是多么吉祥的日子呀。”索昂站在我身边,我悄悄地告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