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梨记

2019-11-12 17:30邹安音
剑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梨子梨树外公

邹安音

1

外公病逝时,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

根据母亲的描述,临终前的外公无助地躺在病床上,身体干瘪,眼窝深陷,生命像枯叶慢慢飘落。突然他指向门外,目光有了生气,翕动着嘴唇,想要努力说出点什么,然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在艰难地喘出一口痰后,便与世长辞。

此时,茅檐下,院坝边,乱石堆砌的竹林里,独有一棵开花的梨子树,在春风春雨中挺立,装点着小院的春色。梨花如雪,映照着水田、菜地,也护佑着外婆的坟茔。

母亲和姊妹们来不及悲伤,把外公安葬在外婆身边。雨珠簌簌而下,像外婆从前的泪滴。外公是旧社会卖苦力的。每天五更起,他就得摸黑去十余里外的煤窑出煤,再卖与山外的大户人家,以赚取微薄的钱粮,养活嗷嗷待哺的几个幼子。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常年的艰辛,压弯了外公的腰背。也可能吸入了太多的煤尘,外公总是咳嗽,声音变得嘶哑。外婆心疼丈夫,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株梨树回家,小心翼翼栽到庭院,希望梨树开花、结果……梨子清热润肺,或许外公的病就会渐渐好起来。然而,当梨树终于开花时,外婆却早于外公而逝,遗恨长存!

外公更加劳累了。他干最重的活儿,想尽各种办法挣钱,以养活一家人。院坝边的梨树,枝干越来越苍劲,也许它的根已经漫游到了乱石的最深处,而贫瘠的土地也正努力地为它提供营养。树叶越来越茂密。春天来了,梨花开了;秋天到了,结梨子了。一年又一年,孩子们也长大了!

梨树年年长高长粗长壮,梨花开了一春又一春,外婆坟上的草枯了黄了又青了。由于外公的努力,原先破旧的茅草屋,已被几间泥墙大瓦房取代。

我的童年大多是在外公家度过的。院坝就是我和表哥表弟们天然的游乐场。我们玩着那个年代小孩玩的游戏:打弹弓,滚铁环,跳绳……夏天,最喜欢趴在树下找小的地洞,因为那是蝉们的巢穴。蝉们在石头缝隙或者土里挖洞生养后,就爬上树梢“知了知了”不停聒噪,非要显示自己的存在和当父母的重要。蝉宝宝们成长的过程也是惊心动魄,先爬出洞,然后在树叶或者竹枝上晾晒蜕皮,之后远走高飞。

外公教我捉蜻蜓,找蝉蜕。外公还给我讲许多故事。夏夜,乡村小院,竹林下,萤火虫飞来飞去,天空中有星星眨眼睛。那时我就知道了:银河有牛郎和织女,地上有祝英台和梁山伯……

外公的故事在我心里生了根,它是乡村贫苦生活里的营养,就像梨树的根一样,总是去汲取大地的精华和雨露。梨树也像外婆,庇护着田地、院坝、亲人。外公追随外婆而去后,我渐渐长大,它也渐渐老去,根部被虫子噬空,枝桠也渐渐干枯。它最终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风刮削了翅膀般的枝桠,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风中呜咽。

2

1976 年那个深秋,肩挑风雨的母亲一下累倒在病床上。

没了父亲,母亲就是挺拔在我们心中的一棵大树。那冠盖如云的枝叶,为我们支撑起生活的一片晴空,我们不能没有了母亲如荫的庇护呵!

我蹲在床沿,一任伤心的泪水在脸上流淌,母亲那艰难痛苦的喘息声,如磐石般压碎了我这颗稚嫩的心。不满十四岁的哥哥守在床边,不停更换着热敷在母亲额上的湿毛巾。晦暗的厨房里,飘来中药浓浓的苦味和轻轻的啜泣声。

长兄如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哥哥成了母亲坚实的臂膀。第二天,他到村小学替我和姐请了假,吩咐我们守着母亲,然后砍了院坝边几棵竹子,开始编织竹器。母亲说,绕在院墙周围一带茂密的竹林,原是父亲亲手栽种的,父亲当年曾教会哥哥用竹条编箩筐、编竹篮、编锅盖等。我特别喜欢看哥哥编织这些东西,一棵竹子变成一个竹篮或者一只箩筐的过程,就是竹子生命的另一种演绎,我觉得它们就是精美的艺术品。哥哥把这些精美的竹器卖了,买回吃的用的,我觉得竹子成了我们家的亲人。

看见竹子,总是想起父亲!其实我一直不知道父亲长的什么样!

傍晚,姐煮了母亲爱吃的鸡蛋面。我们守着她吃了,服侍她睡下,哥哥便招呼我和姐到堂屋给他打下手,下午他已经把竹劈成了纤细的竹条。深秋的风萧索而凄凉,吹得屋外竹叶“沙沙”作响。桌上如豆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印着哥哥俊秀的脸庞。昏暗的光圈中,我们坐在地上的剪影,投在了斑驳的泥墙上。

夜已深,万籁俱静,倦意一阵阵朝我袭来,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黎明,我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只见一束橘黄的灯光透过壁缝,照进里屋。泪眼中,一幅令我终生难忘的画面,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底:哥弓着腰,就着咸菜,正咽着一块块苕片;眼睑下,红红的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眸;满是竹屑的地上,几只红红的辣椒头聚在一起,如火般灼痛了我的心房,哥哥靠咀嚼辣椒熬过了一个漫长的秋夜!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小妹,别哭,把饭吃了,你和姐照顾妈妈,我去卖锅盖。”哥哥轻声安慰我,出了门。

傍晚,哥哥回来了,尽管满脸倦容,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我看见他洗得发白的粗蓝布衣服上溅满了煤星。原来他卖了锅盖后,又去镇上水泥厂挑了一下午的煤。哥手里拎着一大袋梨子。

橘黄的灯光中,哥哥把梨子仔细削了皮,喂了母亲,又给我和姐一个。我舍不得吃。梨,在我的生命中,不只是一种水果了。它洁白如雪,闪耀着万物的光芒,有了它,就有了外婆、外公、父亲、母亲!这是我那时对它最朴素的认知,这是我对它所有的思想和情感。

我不能停止这样的念想。就着夜色,我把母亲吃过的梨核小心地埋进竹林里。我耐心地给梨核浇水,我希望它发芽、长高、开花、结果……

3

雨丝不断,迷蒙了老屋、竹林、菜地、小河……我的视线却很清晰,父亲,您终于和我见面了,这一别整整43 年!

黄土,骨骼。多么亲切!我紧盯着您,珍惜着每一秒钟的默视,想要给您披上大衣,想要给您沏杯热茶,想要给您削个水果……多少年来,我就只能在心底一直描摹您的模样;多少年来,每次走过您身旁,我都期盼您能呼喊我的小名,揽我入怀。

雨雾蒙蒙。但我看见您就一直站在这儿,一个叫天堂村的地方,它隶属于著名的石刻之乡——重庆大足。父亲,是您吗?蹒跚着腿,伸出茧手,在抚摸我的脸,一遍又一遍。我跪拜于此,刹那间,郁结我心底数年的寒冰渐渐消融,化作暖流,融进黄沙。

山坡上,梨子花又开。青色的树干,嫩绿的叶片儿,雪白的花瓣。水珠滴落,打在湿漉漉的土里,沙沙沙,像春蚕咀嚼桑叶……

父亲,您是不是在用心和血作为笔墨纸砚,把天堂村当做一幅画来描绘?

母亲说,自您任前进社主任后,曾专门到河南学习焦裕禄精神。为了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在冬天,您迎着朔风;在炎夏,您冒着酷暑。您把血汗都倾注在了褐色的土壤里,从不恋家,母亲说她恨您!

您对母亲说:栽下桐子树,秋天桐果就可以榨油,就会有光亮,孩子们就可以看书写字;种下桑苗,村里人就可以养蚕织锦,就可以丰衣足食;修整鱼塘,就可以藕荷田田,年年有鱼;开挖沟渠,就可以浇灌山川,山青水绿……桐子坡、梨树林、桑树湾……我记事时起就能数出这些有特色的山坡名,前进社后更名为天堂大队,不知是否因此缘故。

父亲风里来雨里去,不幸积劳成疾。因为一次感冒拖延治疗,竟然成肺病至五脏衰竭,在永川地专医院无情地抛弃了我们,撒手人寰,那年我才三岁。母亲说,父亲常常咳嗽,可是她没有多余的钱买梨子给父亲吃,这是她一生的恨!

多年后,风吹麦浪时,我曾踏着父亲的足迹,走进了兰考这片土地,走进了焦裕禄当年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在纪念馆里,看着他音容宛在的遗照,看着他曾经坐过的那把破旧藤椅,看着他为那里乡亲父老所做的一切,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努力找寻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模样的父亲,不禁恸哭失声。

父亲连一张照片都未曾留下!几十年来,女儿只能蘸着点点血脉之情,一笔一画,勾画您的身影。当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着我一遍遍念叨您的时候;当母亲跌落往事之河,絮絮叨叨“数落”您的时候,我便描摹您:是不是剑如眉?是不是瘦和高?这只能是个模糊的轮廓,这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父亲,您可知道您的女儿也有了女儿?父亲,您可知道,村里人迁移到了城市,只有母亲,还坚守着这片土地?每次回家,她都会带我和我的女儿看她养的鸭,看她喂养的猪;每次回家,她总在不停地唠叨,说家里的事情,村上的事情,更多的则是您的故事……原来母亲一直固执地“恨”着您,固守着家园,也是在陪伴自己的丈夫啊!

父亲,您可知道山梁上,梨子花又开了?哥哥在那里种了一大片梨树,雪白的梨花,成了很美的风景,家里的梨子,总也吃不完。您可知道孩子们根本不用点灯看书,他们都进了城里最好的学堂?您可知道村里人家家户户都有了小汽车,他们再也不用走那条泥泞的山路?您可知道天堂村有一条八车道的高速公路,正穿过山岗,去向远方?

因为修路,需要迁坟。那日清晨,天气很冷,雨丝不断。父亲启程时,我突然抑制不住泪水,奔涌而下。足下这片热土,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是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园区。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再多看一眼这青青的山林,多么希望他永远记住这个他曾生活过的地方。

上午11 时许,在绵亘不绝的巴岳山麓,在一片青翠葱郁的松林坡上,父亲安息在一个很敞亮的地方。周围,依然山林青青;前面,依然水土丰饶。

4

父亲下葬那天,母亲很安详。她脸色和蔼慈祥,不停地说着这说着那,精神很好。她说老家都搬空了,就住城里了,不回去了。“小妹,你们晓得不,有个周末我们到重庆去了,妈一个人到街上买了鸡鸭鹅,回到老家忙了一天,弄了好大一桌子菜,等你们回家吃饭。”姐姐说。

原来在母亲的心里,父亲和哥哥一直都在,远行的儿女都在……过节大家都是要团聚在一起的。就像小时候,我们都围着桌子吃着喝着闹着,而母亲带着满面的笑容和红光,一直在厨房忙碌着,也幸福和快乐着!

在母亲的心里,我,是不是像一只在空中飘飞的风筝?母亲其实是很想和我们说说话的,所以,她总是驻守在原乡,手里牢牢地牵着那根长长的丝线。

我们是不是该放下一些虚无的东西了?重阳节那天,我回到老家,带上年迈的母亲,开车出城,我要去拜祭外婆和外公。母亲也应该是很想念她的父母的。记忆中童年的小路,早已被宽阔的公路取代。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到了母亲的娘家。

我陪母亲走过废弃的猪圈房,走过坍塌的左右厢房,走过中间长长的甬道,仿佛找到了童年的影子,要走进一间充满温暖的屋子,要去亲近一个耄耋老人的身影,寻求久远的温暖,寻求梨花的清香。我仿佛隔空离世,去打捞历史的记忆,去寻找一种深情。

面前伫立的是一栋庄户人家修建的楼房。竹林边,有一大片梨树林。池塘里,几只鸭子正在戏水,很惬意地拍打着翅膀。母亲说,这是大舅和二舅的家。表兄们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后来都在广东深圳打工,几年前他们回到老家,开了石场,日子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我仿佛看见外婆正牵着外公的手,微笑着,缓缓地从竹林后朝我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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