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难

2019-11-12 17:21□杨
剑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龙门石窟龙门佛像

□杨 俊

洛阳的雨下得痴缠。从傍晚到清晨,从洛阳城到伊水间,最后在龙门的石灰崖壁上碰溅出万朵牡丹,清冽绽放于野。

“龙门石窟位于洛阳伊河两岸的龙门山与香山上。始凿于北魏孝文帝年间,历经魏、齐、隋、唐、五代、宋朝等400 余年的连续营造,形成了南北长1 公里,有窟龛2345 个、造像10 万余尊、碑刻题记2800 余品的中国石刻艺术宝库。如今,龙门石窟与莫高窟、云冈石窟、麦积山石窟并称中国四大石窟,为世界文化遗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碎花雨伞下滑出的清丽女音,将龙门山伊水阙揉出一种出尘的仙灵韵,带你寻找1500 年前绝壁之上开龛造像的身影,叮叮当当不疾不徐的悦耳斧凿。那既有一种画面感韵律美,也有一种跨越时空的诗意勾联。

诗是一种介于真实与梦幻之间,用无穷想象构筑的鬼魅艺术。似是而非,亦真亦假,能得其意而不可言其状,能无比接近真实又无法直抵真实。也唯如此,方能让人无比自由、永无止境地徜徉、翱翔。就如同我们踏着一径的迷蒙牡丹,在清丽解说的牵引下欣赏宾阳洞的 “维摩变”、莲花洞的苦行僧、古阳洞的秀骨清像、莲花洞的硕大浮莲、皇甫公窟的飞天乐伎和奉先寺九躯巨型摩崖雕像时,想象的是北魏草径中的枯瘦赤脚,是唐宋悬壁上的古铜肌肤,或是明清天空中滑过的一声声号子。细雨微风秋暝山色中,你可以穿越魏晋以降的千年时光,看佛的微笑,听禅的偈语。

走着走着,眼前的道路变得模糊,然后就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尖利的嘶叫声,嘈嘈杂杂汹涌而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话用在龙门香山殊为贴切。两山遥相对峙,一水破壁而出,让这座天然石门拥有了一个“伊阙”的雅名。“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诗人白居易对此形胜山川是情有独钟的,不仅常居香山,自号香山,最终也埋骨于香山寺北、满师塔侧。晨昏聆听诵经声,俯仰凝目见佛陀,孤冢千年亦独得风雅。

这样的旷野山水又惹得了谁?怪就怪你宜人怡心的纯美风情,仅距洛阳12 里的地理优势,还有易雕善刻的优质石灰岩。经年斧凿之工,黛绿葱郁的原生态山体变得千疮百孔状若蜂巢。1400 年酝出的蜜,又引来了重洋之外贪婪觊觎的目光。

记得《北京日报》副刊版上曾刊载过一篇《龙门瑰宝被盗往事》的长篇通讯,里面考据的诸多史实、轶事可谓骇人听闻不忍直视——关于179 年前那场战争,从政治体制到经济结构,从民生民事到国力国运,乃至整个民族的自信、国民的精神,带来的巨大创伤无法细述也不愿赘述。如果说被掠夺的物质财富还是可以再生的话,那么,饱受摧残的文明的创伤却深入了一个民族的灵魂,难以平复无法修葺。在世界史上,各个文明从不以资历、名望或存续久远论存亡,只有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征服和吞噬,且常常是以简单粗暴的野蛮方式在掳掠和取代。当欧洲文明与人性贪欲勾结而成的嗜血刺刀,在东方古国丰腴的大地上划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无数戴着礼帽打着领结穿着燕尾服的 “文明人” 嗅着血腥蜂拥而来。

两山之间、伊水之上,一场“几乎贯穿20 世纪上半叶”的饕餮盛宴纷纷乱乱地“开席”了,静立石窟的10 万尊佛像成了欧洲绅士们随意“点选”“订购”的文物大餐。他们或与国内不法奸商勾结,或威逼利诱附近村民,甚至还与寺庙里的和尚、畏洋如虎的地方官吏共谋策划监守自盗,盗铲壁画,偷挖碑碣,砍下佛像的头颅……

考古学家罗振常在1911 年的日记中记录下了石窟被毁的情况:“顾小窟往往空洞无像,大龛诸佛亦多残损,每有失其首者。”

地质学家袁同礼在现场考察后的报告中称,龙门石窟被疯狂盗凿的情况以1930—1933 年最为炽烈。“龙门之南的外凹村,许多石匠都以盗凿龙门石像为业。他们勾结土匪,夜里携带云梯、手电筒到洞窟中盗凿。很快,这些被砍下的佛头就会出现在北京的文物市场上。”

龙门石窟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这次有组织盗凿活动也引起了西方媒体的关注。1914 年英国《泰晤士报》曾作过这样的报道:“巨大的人物浮雕……被盗贼肆意切割、锯断或摔成碎块,以便运往北京并出售给欧洲古董商。收藏家或博物馆的代表迫不及待地买下他们……竞争在增长,价格在飙升,破坏的动机进一步受到刺激,变得日益高涨。”

纷纷扬扬的碎石泪,就这样经年不绝滴落乡野。自诩文明的西方人,肆无忌惮地干着最野蛮的勾当——这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

大型浮雕《北魏孝文帝礼佛图》运到了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文昭皇后礼佛图》 藏进了堪萨斯纳尔逊艺术博物馆,莲花洞释迦牟尼弟子迦叶像存入了法国吉美博物馆……金碧辉煌的大厅陈列着人类文明的伟大成果,也堂皇地展示着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占有、欺凌和羞辱!

痴缠的洛阳秋雨中,卢舍那大佛端坐龙门之巅,即使失了双臂也依然丰满圆润妙相庄严。看着周遭疮痍满目的佛龛塑像,菩萨秀目含笑云淡风轻,通体高达17.14 米之庞然躯体似乎能容下世间所有难容之事。倒是蚁行足下一群看不透红尘的凡夫俗子愤愤不平。他们想不明白这些伫立乡野静默无争的石像,何以伤痕累累劫难不止。如果说“会昌法难”归于佛道之争,西方劫掠缘自利益驱使,那么五十年前那场轰轰烈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革命”呢,仅仅就归咎于世人的盲从和愚昧吗?

摧毁寺院故居,捣碎神佛塑像,推倒牌坊石碑,藏书字画付之一炬,甚至是陵寝枯冢里的遗骸也被掘出来挫骨扬灰……那些令千年文明灰飞烟灭的“造反派”们,大多是懵懵懂懂不醒世事的青春少年,或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农民,他们才不管什么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代表,什么是石刻艺术的巅峰、典范,他们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以慷慨激昂之势毅然绝然地“横扫”着一切他们能够看到和发现的文物古迹。存世1400 年,躲过了“三武一宗”之灾,幸存于战火盗凿之祸的石刻菩萨们再一次成为“革命”的对象,不得不面临前所未有的诡谲厄运。

绝壁之上,高大坚硬的佛像也不是那么轻易说毁就能毁掉的。那么,就拣容易的干。断首、剜眼、残手、捣足——你不得不佩服人类的毁灭力与创造力一样,都具有强烈的创新性。据说,为了提高毁佛效率,有人进行了“大比武”似的竞赛活动,看谁的花样更出新,看谁毁的石刻更快、更多、更彻底。我很是怀疑,这些少年和农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样干的意义何在?捣下的佛头手足,既不能卖钱也不敢私藏,最多就是听听佛像残破断裂时发出的“啵啵”脆响。

我甚至能够想象这样的画面:在龙门的绝壁上,一群手拿斧凿的人,一边嬉笑闲侃一边革着石刻菩萨的命。一斧子下去,一颗大好的佛头辘轳着滚下山崖;一凿子下去,一尊佛像便失了手断了足;声声斧凿中,没了耳目的神佛们也就真成了一块石头,失了昔日威严,不必再存敬畏。砸得累了,就歇歇气,抽一袋旱烟,灌一碗老茶,然后,接着砸。可恨那尊卢舍那大佛太大了,头高4米,耳长2 米,沉沉何止十万斤!于是,大佛得以保全。但敢于向旧世界宣战的“闯将”们又岂能被一尊石刻的佛像吓倒?漫步下山时,心中到底忿忿,于是一扬手,“嘭”,一声闷响,一尊小佛像的头颅应声而折,骨碌碌没于荆棘荒草间。这才昂首,挺胸,吹着口哨或哼着俚语小曲,如得胜将军般凯旋——这样的故事,在那段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漫长岁月里未必没有真实上演过。

斧头、凿子,都是人所创造的工具,却在“信仰”的驱使下演驿着创造与毁灭的不同剧情。曾经,四百年风雨无阻,把一座庞然巍峨生生幻化为一片祥瑞氤氲神佛世界。威严佛像前,升斗小民叩首以求康宁,达官贵胄折腰以祈显重,精神的图腾被寄予了太多的精神指向和暗示。忽然有一天,被革了命的诸天神佛不再可敬可畏,禁锢千年的精神镣铐可以随意摧毁——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啊!结果就是,沸腾的情绪不受约束地撒着欢儿地宣泄和释放,甚至可以毫无理由毫无目的地尽情地敲,随意地砸,跟玩儿一样!

塑造时,毕恭毕敬,精雕细刻;毁灭时,毅然决然,毫不留情。纷纷扬扬的碎石泪,就这样经年不绝滴落乡野——成,石泪潺潺;毁,石泪汪洋。

渡尽劫波的龙门石窟是幸运的。2000 年11 月30 日,龙门石窟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被重点保护。也就在100 天后,开凿于公元3 至5 世纪,被称为“世界第三大佛” 的阿富汗巴米扬大佛在塔利班政权持续数天的轰炸中化为尘土。曾令晋代高僧法显、唐代高僧玄奘明心见性、清静明悟的两尊巨佛,从此成为人类文明史上一段无法抹去的暗黑记忆。

成于斯亦毁于斯,这是否就是一次摆不脱的宿命因果?大佛不语,只于痴缠的洛阳秋雨中静坐山巅,用千年如一温润如玉的表情,用秀眉弯月间那一缕无人能懂的微笑,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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