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可
带着几分醉意,王局与薛老告辞。薛老的女儿香云把一个月饼塞给王局,说是自己做的,王局乐滋滋闻闻月饼,很香,就赏她一串赞美词。
从薛老家出来,王局在夜色里散步,到清风路口,爽风吹去一半酒意,这才觉出腹中有点空。饭桌上,只顾与薛老叙旧,忘了关照自己的肚子。他摸出香云给的月饼,月饼又大又沉,咬一口,牙被猛硌,疼得他直歪嘴。月饼也硌牙,怪事,香云拿错了?路边有个垃圾桶,他顺手把月饼扔进去。
局里决定将香云从文化站调到文化馆。“调香云,并不因为她父亲是老领导,在座的都听过她演唱,那一嗓子出来,全场就像注了兴奋剂,巴巴掌拍得震山响。她形象也不错,这样的人才不用,可惜。” 王局如此力荐,谁反对?
签了香云的调令,王局安排人事科马上办相关手续,接着给薛老回电话,老人家为女儿的事悬了多年的心可以放下了。
晚报上“金子馅月饼”几个字赫然入目,读完全文,王局愣了。此文写了一件怪事,一个清洁工在清风路口垃圾桶里捡了个月饼,月饼的馅亮亮的、硬硬的,经鉴定,是金子。
清风路口垃圾桶?王局想起那个硌牙的月饼,打电话问香云,香云说:“月饼如圆月,希望一切圆圆满满,心事如愿。金馅如心,是我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王叔笑纳。”
心意?王局一阵蒙。
“你的心能像皓月一样明亮、赤金一样纯净,你爸和我就省心啰!”放下电话,王局立即通知人事科停办香云的调动手续。
快到那个小区了,梁子越发心虚,怕遇见熟人,就避着灯光走。月亮偏偏作对,挂在头顶又圆又亮,把地上的枯枝败叶照得明明白白。梁子埋着头,手捂挎包。
楼房耸立夜空,真高,能不上吗?梁子有些腿软。科员八年,原地不动,鄙视像喷枪里的水,时不时喷出来欺负他,他最怕老婆骂他窝囊废没出息,给他白眼。还是上吧,送出挎包里的“意思”,就峰回路转了。
硬着头皮进单元门上楼,没人,他的头老老实实埋着,直到站在那扇门前才抬起来。该按门铃,心跳得厉害,犹犹豫豫伸出的手在颤抖,手指与门铃像两块同极磁铁,怎么也挨不上。
斥骂声惊他一跳,立即缩回手。李局在屋里骂苍蝇。谁是苍蝇?他梁子?定定神,确信自己没按门铃,不是骂他,这才松一口气。撤吧,李局正发火呢。
主席台上放了个装满红包的箩筐,李局上台就骂,指着那些红包,说他出差没一星期,成群苍蝇就钻进他家搞这么大一堆蛆,要把他搞得臭气熏天啊,可恶。苍蝇都啥面目,李局说有录像,问大家要不要见识见识。
尖叫,声音极短,谁心肌梗死?台下的人望着李局,气不敢出,眼睛都惶惶地瞪成了二筒。
梁子暗暗庆幸自己昨晚没出手,台上那些红包哪个都比他挎包里的“意思” 块头大,忽听李局点他名,一惊,身上汗毛立起,而后大喜。李局说基层科就他梁子没下蛆,这样的人不干科长,谁干?
激动,哆嗦,科长的帽子即将降临头上,梁子哆嗦着摸出手机给老婆发微信:“你老公官运来了,准科长指示你,挎包里的‘意思’捐希望小学。”
林老头卧床不起。
王老头得知,找上门来。
林太太对王老头说:“我家老头子在电话里骂了你过后,就这样了。”王老头态度很好,接受了林太太满眼的责备和疑问,看看床上闭眼挺尸一样的林老头,走过去,说:“老同学,看你面无血色,病得不轻呢。你不就是想见你的云妹妹、凤妹妹嘛,不就是埋怨我与同学聚会没叫上你嘛。你手机打不通,怪哪个呢。今天,给你补起,同学们都来啦。”
林老头觑着细眼看看王老头身后,就骂:“死老头,把我当小娃儿哄嗦。”
王老头嘿嘿一笑:“我王你林,我俩是亡灵(王林),死过一回,死不了啦。”扶林老头坐起来,帮他披好衣服,王老头把一本同学聚会纪念册 《青春依然》给他。
林老头翻开看,静静地看,静静地跟同学们相聚。渐渐地,他脸上有了笑意:“同学们都在这儿呢,四十年了,变了,也没变。这个白云,还那么妩媚,当年她跳舞跟仙女一样,靓姿迷人啊。这个凤凰,风韵犹在,她唱歌就像百灵鸟啼唱春天。这个秃老虎,有一回,他写黑板报,我用毛笔在他屁股上悄悄画了个长长的等号,说他左边屁股等于右边屁股,哈哈哈哈。”
“林老头,你咋面色红润了,没病?”
“扯淡,哪个有病?”
“既然没病,赖床上干吗,鸡婆抱窝啊。走,咱哥俩打门球去。”
林老头活动一下胳膊:“好!”
身子晃得厉害,白兰立即蹲下,楼房筛糠似地抖摆,随着破碎和轰然崩塌的声音,翻卷的尘土扑向她。
哭声拽着灵魂奔跑。
“吉祥,吉祥。”白兰嘶哑的喊声与远近惊呼混在一起,试图把飞扬的尘土喝退。
四周模糊,楼房呢?眼前怎么是一群怪状悚魂的巨魔?她战战兢兢在魔群中寻吉祥。世上可以没她,不能没她的吉祥。
“阿姨,救我。”
白兰循声从废墟空隙往里看,杜小龙?这狗崽的妈凶恶的样子立时闪现,她脸上的伤痕又在作痛,不禁怒火中烧,瞪一眼伸向她的手,走了。
不停喊吉祥,她辨认从废墟里救出的那些生死不明的小孩。一个女孩吊着一只血糊糊的胳膊,抬起另一只胳膊指前方,告诉她那边在救小孩,她赶紧过去。
魔嘴龇着牙恐吓人们,有人向魔嘴里喊话,她挤过去,喊话的是位大爷,大爷说一个女人爬进去救儿子,刚才那阵余震后,里面就没动静了。
白兰大声喊吉祥,突然,她激动起来,她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儿子就在魔嘴里!
解放军与人们一道,从魔嘴里夺生命。废墟下一个女人满脸泥血,用身子为吉祥撑着一个空间,看不清她是谁,她死了。
吉祥获救,躺在担架上说:“杜小龙的妈妈帮我取压着的腿,她又被压着了。”
声音很低,却如晴天霹雳把白兰的身子劈软了,那个死去的女人是杜小龙的妈!又一阵余震,摇晃中,白兰听见有人喊她,喊声低沉而浩大,是大地震动的声音。
刹那,杜小龙的手从废墟里伸到她眼前,她内心的地震爆发了。
她颤抖着身子,颤抖着灵魂,带着救援的人们向那只手奔去。
大城市生活节奏快,方芩上班、理家、带雨儿,实在忙不过来,要请个保姆。
母亲从乡下赶来,把雨儿抱在怀里,啥也不说。方芩明白母亲的心思,呆呆看着母亲满脸如沟如壑的皱纹,皱纹里泥土和炊烟的味道再次泛起她内心的隐痛。母亲这辈子太苦,不能让她走出贫苦的山谷,又钻进辛苦的笼子。这里的喧嚣、紧张和几乎把人逼成神经质的苛求,不适合母亲,那个清宁小山村才是她苦中寻福的地方。
“妈,回去吧,爸身子不好。”
母亲抱着甜睡的雨儿不放手,眼眶湿湿的。
方芩家第一任保姆是个姑娘,姑娘不会抱孩子,雨儿在她怀里老是哭,没两天,姑娘就撂担子了。朋友带来一位大妈,大妈养了三个儿子,个个体壮如牛,都出息了。面对养儿高手,方芩喜出望外。
没几天,雨儿腹泻了,大妈把几十年前的经验使出来,雨儿还是腹泻不止。眼看雨儿一天比一天瘦,方芩着急,大妈也急。一串钥匙放桌上,大妈出去后再也没回来。
后续保姆要么嫌方芩家房子小得像笼子,要么嫌事多,屁股没落座就走了。方芩憋得团团转,向社区家政服务中心求助,对方说早有人指名道姓要做她家保姆,叫她下午在家等着。
下午,担心来人扣门声小,方芩紧挨门边坐等。门被叩响,她条件反射,从沙发上弹起开门。
母亲一脸皱纹出现在门口,皱纹里轻轻漾着慈祥。
方芩鼻子一酸,禁不住满眼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