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青
1
从我疲倦的眼前展开的:
海岛、鸟、幽暗的流水
和茂密的椰林
它们不属于我。
这不可能的返回
整座雨林被收拢在海的气息中
某种历史性的潮湿与欢呼
裸露在外,植物巨大的根须
明亮灯光下,起舞的黎族少女
以及再远处
透着昏黄光线的山丘和小屋
海水重现了这些气息
我在变老。
当我随着它们一再
回到日常的细琐之处
墨绿的龟背竹
悬浮于鸟鸣之中的凤凰木
远处的树林和海水
它们真实地占据了我的桌子
冰箱、衣橱、书柜
填满了我所有的裂缝。
我容忍它们在真实与虚构之中
自由转换身份
并鼓动一场真正的对决:
封闭和敞开。游走与抵达
幽微场景以及人生共相——
慢慢地,自陷入之中
掏出更多专属于过去的芬芳
任它们剧烈地矛盾、冲击
在腐坏之前
退入黑桫椤的影子
消失在斑驳的树荫里。
2
悬于钢索,我看到
那株从体内生长出来的扶桑花。
万物都在飞翔
借由旧时的荒野,今日的新芽
我俯瞰着整座雨林
呀诺达!
从一座山巅到另一座山巅
风,吹过南方的好天气
吹过我目力所能及的开阔之地
山峦起伏,雨林随之起伏
我在真实地飞翔
没有任何胆怯
时间和虚幻注视着我的身体
沿着山线与植被
向下快速滑行
通常是在晚上,我感到忧郁
我期待任何不是夜晚的时间
譬如此刻,
我的目光落在身体下滑之处
我被那些想象中、看不见的事物所吸引
但我看不到它们
我看到渐渐巨大的田野、小路
大或小的海湾撞击着我
撞击声混杂着风声
狠狠摔进我的体内
抵达是某种蕨类的叶子
羽状、分裂,
散落在亚热带的黄昏
我着迷于这种强烈疼痛感的快乐
仿佛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顽念
就是一扇能够四面观景的大窗
从这里,可以看到
远方的灯光和近处的灌木丛
以及被海潮声漫漫拍打至窗沿的
棕榈树大面积覆盖的绿色叶片
3
海掩盖了海本身
今夜,我带着我的躯体在海上漂流
借助于失眠,
我进入健康状态下无法抵达的海域
不恰当的椰林
丰满的语词
海面漂移着的游标
黑暗四伏,我需要一掬微弱的光
在岛屿的某处予我作答
海潮涌动,一波又一波的遗忘
让人产生错觉和恍惚
我无法证明我身在此地
我无法,将已经流逝的时间
塞回钟表的空壳
这只是一场浩大的远游
与我无关,与翻滚的海浪无关
我沉默的喉咙
试图发出海浪拍打海浪的声音
我知道岸就在我的窗外,
那些醒目的标签
令人欣羡的位置
闪亮的灯火
它们都不属于我。
在雨林、海浪和故乡的记忆中睡去
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但愿醒来时,
海和我的偏头疼都还在
但愿,我还来得及
在海岸线升起太阳之前
一点一点地
把它记录下来
再也回不去了
我沉默地掰自己的手指
像打开一扇锈蚀的门那般用力
或者只是剥橘子,轻柔地
不让它的水分溢出体外
生锈的时日寡淡,这个冬天
低温庇护着所有有形之物
受迷惑的橘子
真实的橘子
在味觉形成衰败之前
总是竭尽所能
不准自己哭出声来
回不去了。门在身后紧闭
铁锈的味道掺杂着橘子的味道
闯入我的体内
鸟和溪涧开始鸣叫
我披夜而下,奔追十里: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
暂时没有回应。”
我在纸上种树。
一些线条,几抹浓荫
风比想象中来得要慢
此时可见的,阳光刺眼
不可见的,槐白桑绿满纸摇曳
靠近山的农家必须有鸟鸣
整个下午
我被臆想的猛兽摁在土里。
一动也不能动
我看着树们摇晃
田野上、河岸边
草木与群山一起摇晃
相对已经离世的人
人间的恶疾和悲苦早已被冲淡
此刻,我含着鸣叫的喉咙笔墨未干
向阳的枝头在眼前晃动
鸟们离开迅速
而我的捕捉缓慢:
春秋之后,人世再无管仲
早上的艾略特从坟墓里伸出手来
我迈步,急匆匆地想要逃开
被紧握的脚踝
却让我陷入另一种声音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擦着他的背”
这梦里的抚触和走跳,一只蜻蜓
在久病的阳光中颤动它薄如蝉翼的翅膀
然后溃散——
从指尖到手臂到身体
那些哑掉的声音仍用我们的方式呼喊,
旋转。
所有一切都停在这里
我醒来。雾中的爱人们用力推开彼此
那些赤裸的,
得不到所爱的身体
正在湿气中飘荡,消散
雨没有落下来。
从窗口望出去,
山脚下的房子
仿佛是一个一个的火柴盒
黄昏来临时,
黑色的大鸟掠过树林
树枝沿着鸟鸣往上延伸
我想象它们正在为美好的事物凝神
一个词语在我体内
为了散热
这个九月的早上,我停止了运转。
我的引擎仍发烫
这样的早上
秒针重复着秒针
阳光重复着阳光
神佛就在高处
当我仰望,当心中诸恶
顺着神佛的眉目慢慢低垂。
摈弃所有杂念,仿佛我所爱所痛
于我是毫不相干的事物
白头之下,石佛的残缺是可数的
作为一种呼应
我虔诚地
奉上不可数的斑驳、厌倦和恐惧。
一个宿命的词语在中午来临时
解构了故土。在强烈的阳光下
我们收拾着各自散落于地的残肢
中年的凶险仍在我的体内
我知道洞窟之外是黄土
薄暮之后
“远处升起的月亮将在路上铺下慈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