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纪祖
《动物集》是龚学敏新近的一组力作。他以不同的动物为观照的对象,在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共生的环境中,组合成一幅幅形象的生死存亡图。在这些有别于通常呈现的森林迷宫般的图谱中,交织着历史与现实、美丽与血腥,藏匿着他的爱与恨、情与思、歌与泪,体现出他深深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
然而令人“烧脑”的是,龚学敏完全打破了汉语言通常的逻辑顺序与语法结构,他以另类的表达方式,体现自己的诗思,让读者在审美进程中习惯受阻,不得不艰难地跋涉前进。这样一来,有人望而却步,有人则回味无穷。对他的诗歌产生不同的看法成为必然。
让我们先看看他的文本。
比如第一首《金钱豹》。诗的前面有一个题记,这个题记是不能忽略的。他说:“童年记忆中,县供销社收购站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张从农民手里收购来的金钱豹皮。”
于是他开始写道:
来吧!
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
铁在风中疾行,村庄腐朽的气息用铁的速度弥漫。
把黎明与黄昏缝在一起,
人类成为间隙,成为我遗留的动词。
我把铁种在地上,发芽,生长,
村庄在树荫中苍白,被我原谅
把铁握在皮毛的拳中奔跑,
奔跑的距离,决定铁的长度,
我越快,铁就越慢
村庄留给自己腐朽的时间就越长
我用铁的速度钓鱼,
森林的餐桌被天空的白布裹挟
饥饿的鸟鸣,
成为村庄飞翔的饵
来吧,
霰弹的花朵,已经把我招摇成
最后一面旗帜了。
如果说,龚学敏的《纸葵》需要凭借较高的鉴赏能力和敏锐的感悟能力,来跨过作者有意设置的语言栅栏,抵达他意欲表达的本真,体会他语言变异的形式趣味,那么,《动物集》则相对容易理解一些。首先,在内容上,《金钱豹》是写人与动物的关系的。人类追杀动物,带来的必然是荒凉与腐朽。作者抓住金钱豹奔跑速度极快的特点,在霰弹代表的铁的追逐中,展开互动的生死关系。他站在豹的立场发言,开篇两句,便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使诗句极富张力:“来吧!/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他指出“铁在风中疾行”,村庄的腐朽就会“用铁的速度弥漫”,人类最终将消亡,成为“我遗留的动词”。所以,“我越快,铁就越慢,/村庄留给自己腐朽的时间就越长”,便已经点出了保护动物,维护生态平衡,才能使我们的村庄即人类生存的环境不致于腐朽的主题。而“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既符合豹纹的特点,又符合霰弹的特点。“被我开成”,其实是霰弹击中“我”。“招摇成最后的旗帜”,即题记中的那张豹皮,已经是美丽的遗物,暗示了许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表现出自己的风格。
在另一首诗《鹿回头》中,类似的语言方式同样发挥:“恐惧的盐还在奔跑,/直到把海水跑咸。”本来是鹿胆小,喜食盐,却说盐恐惧,盐奔跑,把海水跑咸。这种意象反用的方法,在龚学敏诗中比比皆是。“由着鹿随意回头就是,因为,/风无头可回”,这类不可确解而意味深长的语言,也是他的特色。
其实,龚学敏的诗是有意义的,并非完全是所谓“有意味的形式”。《动物集》20首,总体是人类生存忧患的产物,而首首皆有特定的含义。这里试举几首略加分析:
《成都麻羊》,体现了作者的悲悯情怀。在该诗中,他写道:“烹羊者说:膻味是羊攻击人类最有效的犄角。”不少人爱吃羊肉,也有人不喜欢羊肉的膻味。不喜欢,就不吃,就不希望杀羊。所以诗中有一个意象表达的转换:羊的武器只能是犄角,膻味等同于抵抗的犄角,而且最为“有效”。他又说,“人的味蕾一次次票决羊的繁殖方式”。“票决”一词的使用,很有意思。在该诗中,他对养羊的环境,屠羊的方式,烹食羊肉的过程,都做了描绘,是有现实的生活体验的,但表达上有别于常人。在相关的联想中,该诗中那“牧马山(麻羊产地)被楼盘的鞭子抽打得恍惚”一句,或可理解为高楼、别墅对于自然环境的侵略。又如《白狐》一诗,应是读《聊斋》而感叹现实之作。全诗对白狐的赞赏与对书生(男性)人性弱点的批评,十分明显。所谓“聊斋一不留神,把男人聊死在情爱的排行榜上”。而“聊死”一词,借用于网络。他写道:“书生的庄稼都要长在贤淑的田里/白狐倏忽/收成,节气,树上长出的字,/纷纷避让/可是,书生比白狐倏忽得还狐狸。”白狐是跑得很快的,而书生逃避得更快。看来,白狐比书生要单纯得多。书生之所以不敢专情,是为功名所累。所以他说,“咳出雪来”的美丽的白狐“用咳嗽舞蹈的白狐,值得永生”。在这里,作者的态度何其鲜明。这样的诗,是具有批判意义的。而“用咳嗽舞蹈的白狐”这样的形容,再一次加深了我们对其语言表达的印象。再看《被抽取胆汁的黑熊》一诗,让我们感受到诗人内心的痛苦。“塑料管的天梯接引我的魂魄,/伤口的花朵像是大地的悼词。”“天梯”一词,形容抽取胆汁的漫长,而之所以漫长,是因为特别的痛苦。“伤口的花朵”“魂魄”“悼词”,这些词的使用,更可以见出作者的心情,在这里具有震动心灵的效果。《刀鱼》更见其诗意纵横。刀鱼是珍贵的长江之鱼,以刀鱼而展开想象,整条江,整个历史,成为刀鱼的形象。“刀给整条的江,剔骨。”是非常之象。人食鱼,必用刀剔骨,而历史这条刀鱼,要剔掉什么呢?“没有归宿的水,/已经不再是水”,也许透露出个中奥秘。人将生态破坏,情何以堪?所以,“我在靖江吃鱼时,满江已红,/岳飞的枪至今卡在我的喉咙”,联想套着联想而心情沉重。《东莞工厂门卫室的八哥》,则通过门卫室一只八哥的视觉和学舌,写出四川人在外地打工的生活断片,是直接介入生活现实而又具有龚氏表现特点的作品,很有耐人咀嚼的意味。此外,《麻雀》《海龟》《岩羊》等诗,都各有所指,都有生活实感的依据并在表现上异曲同工。
总的来看,《动物记》20首,不仅仅是对于动物的怜悯,也是对人类自身生态环境的忧患,是工业社会中人们最重要的关切,是社会发展过程中人们不能不反思的主题,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其所占据的高度与打开的视野,使之有别于当今那些琐碎细小之作,那些浅表浮泛之作,那些纤云弄巧之作,那些自恋自叹之作。而他自成一格的表现方式,也与当今许多类型化作品判然有别。
当然,龚学敏的诗也有一些无法确解的句子和不易理解的组接,确实让人“烧脑”。这并不奇怪。按照接受美学的原理,文学作品是由读者共同完成的,所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即指此。读者“误读”,也是对作品的延伸或发挥,由此读出别样意味。因此,作品愈富有弹性,愈富有不确定性,愈富有暗示性,则愈能提高阅读的兴趣和审美的愉悦。龚学敏的诗,正是基于这一美学原理而成立的。古人讲,诗无达诂。不可解,但可以感受。能感受,就能认同。而由于人们的审美情趣各异,难以接受也是正常的。
龚学敏是十分成熟的诗人。从抒情加叙事的《长征》,到意象美丽的《九寨蓝》,从语言自成风格的《紫禁城》,再到另类表达的《纸葵》,他不断探索突破自己的路子。在他看来,别人写过和自己写过的内容和表现方式,再去重复,无论如何翻新,已经索然无味。他从内心告诉自己,必须写出“没有过”的作品。由是,以观照外物的意识流方式来抵达忘我之境,以语言表达上的突破常规和开放式联想,以意象纷呈和句式跳动来制造语言森林,等等,他试图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诗歌范式。因之,他的诗在当今诗坛,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形成一种诗歌现象。他努力的主要指向,是在文体变革和语言创新两个维度上。而在诗的内容上,他坚持了大境界,大格局,大情怀,从而产生大悲悯。这在娱乐至死的世风中与绵软细滑的诗风中,不能不说是一种高贵的坚挺。
纵观新诗发展的流变,继承中的变革,固守中的创新,贯穿始终。初始,胡适的《尝试集》体现了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的时代要求,以“舶来”的形式,突破了古典诗词的形式框架。而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以强烈的抒情方式,体现了当时时代变革的精神。戴望舒的《雨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成为新诗抒情方式的成熟范本。至此,抒情方式成为新诗比较固化的传统。直至80年代的新诗爆发期,人们也还习惯直抒胸臆的宣泄方式,这是应和了当时的时代要求的。中国需要变革,需要破旧立新,需要以呐喊和批判发出人们的心声。许多优秀之作成为时代抹不去的记忆。而潜在其中的,是中国诗歌关切天下兴亡,忧患国计民生的主流文化传统。不过在艺术表现上,他们的抒情,已经与那些直白的表现方式大有区别。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时代的变迁,一些诗人已不满足于诗的抒情方式,他们希望突破旧有的形式,以表达新的时代内容和人们的新的情感世界。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朦胧诗产生了。杜运燮的《秋》,首先引起了争议,有人以“令人气闷的朦胧”为题撰文批评,说“鸽哨”怎么能发出“成熟的音调”?对于当时朦胧诗的一些写法,大呼读不懂。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天看来,类似于《秋》这样的表达是再明朗不过了,没有人会认为读不懂。可见,人们的审美趣味也是与时俱进的。在不断创新的推动下,应当说,当今诗歌已有很大的进步。单一的抒情方式演进为多元发展的格局。而在纷繁复杂的诗歌流变中,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龚学敏的诗,一方面关注社会现实,忧患人类生存,具有很强的时代意识,另一方面,又在诗艺上锐意创新,寻求突破,展现出全新的面貌。这是许多诗人所难以企及的。
是的,创新永远是诗歌前进的动力。唐诗宋词是我们最为珍视的文化遗产,而宋词就是对唐诗的突破。新诗则是对旧体诗词的突破。当某种诗歌形式已臻于完美,无法超越的时候,另一种形式的出现就是必然的了。所以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龚学敏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当我们把时间拉长一点来看待事物,或者说用历史的眼光来观察,那么,我们就不会对新诗探索中的种种努力急于定论。我们不能确定今天看不懂的东西,以后也看不懂。那些属于未来的元素,也许就如真金般埋藏在其中。因此,对龚学敏诗歌语言范式的形成,对他自觉与自为的创新性努力,对他在当今诗坛义无返顾地独树一帜,应当坚定不移地给以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