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赞美的世界（组诗）

朵渔

可赞美的世界

雪后，可赞美的东西如此之多

世界重又变得亲和起来

坐在小书房，听古尔德弹奏巴赫

缓缓地融入一种蓝色的光里

感觉人生的债务越来越轻了

像鸟栖落在枯树枝上

雾中的小酒馆，亮起昏黄的灯光

小区里，楼房的窗户像优美的蜂房

一个老人蹀躞着，踏着雪去买菜

甘蓝，多么美好的名字，在篮子里

当她抬头，那副面孔啊

简直让人怜悯

抑 郁

醒来得太早，想重新睡去又太迟

天还有些黑，睁大双眼，听窗外

沙沙的雨声，仔细听，又不太像

也许是落叶，或汽车碾过马路的声音

树叶还没有落光，但冬雨已下过两场

再下，就该是雪了吧

这是雨雪交替的季节

我有些抑郁。这是季节转换带来的

短暂不适，就像人生的中场

仍然希望外面是在下雨，可以让我

躲在雨幕后面，独自抑郁，这很安全

一场雨能带来清新和喜悦

就像刚刚死去又复活一样

但一切并不如你想象

当我拉开窗帘，窗外正大雾弥漫

地上落满银杏树叶，结霜的空气里

没有在下雨。雨只是下在了我心里。

美好且枝繁叶茂

雨滴落在松林里的气味真好闻

雨滴落在瓦瓮里的声音真好听

雨滴落在女孩肩窝上的水迹真好看

在被雨滴模糊的玻璃前，我朝命运

挤出一副笑脸——现在，我想写下

这样的诗：美好且枝繁叶茂。

必死性

我们去看他时，他正挣扎着

从病床上坐起，为我们讲解

出院之后的计划，还有一堆

未竟之事，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们都听到了他体内滴答的钟

在为他的生命计时，只有他不知道

他正骑在一辆必死的自行车上

向着一个欣快的目标冲刺

那临近的命运是什么？

我们都在不安地等待着

这无法化解的恐惧

希望死亡不要太丑陋

我们通常从别人的死亡里学习死亡

从自我的爱中学习爱

像一群大地上的幽灵

在人类黑暗的厨房里

我们得到过短暂的恩赐与快乐

凭借这些盲目的知识

我们误认了自己的生命

账

今天，趁着小雨的工夫

我想和自己坐下来谈一谈

看有没有和解的可能

曾经有一个我怯懦

如今仍让我看不起

曾经有一个我贪欲

如今让我羞愧难当

曾经有一个我偷盗，并且不止一次

如今让我无法原谅

曾经有一个我易怒、敏感

曾经有一个我傲慢、粗鄙

曾经有一个我……而如今

而如今的我又有何不同

你会犯一些错误，在人生的长河里

你还会犯各种错误

不过没关系，你只需要诚实地活着

有人会替你记账

寂 静

雨天，读黑塞的诗句

充满感恩和大地的生机

充满爱与死的盛宠

夏季的玫瑰已经凋谢

入秋的木槿依然盛开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

只想在这雨幕中死去一会儿

我的猫安睡在脚旁

它依赖着我，我依赖着这短暂的寂静

这世界忍耐我，让我像万物一样活着

必须重造这人间的生机和恩宠

让生的愿望大过死的诱惑

但愿你能听懂这寂静的知识

雨从未停止，在你的意识里

如同向你袭来的童年的雪团

我所拥有的，我都想给你

我不想拥有这世间的任何财产

只想有片刻的安神

寂静中，邻居的灯光突然亮了

一下，又恢复了原来的昏暗

寂静，寂静，通过寂静

爱上世界。

读书竟日

读书竟日，想起晚饭还没着落

掩上门，起身去菜园

雨后，看晚霞时一定要专心

今天的晚霞有点不一样

想起在旅途中住过的某个

不知名的小镇，无事发生

太安静了，虫鸣就像真正的乡居

大雨过后，又一阵小雨

一个美丽的女孩，在空荡荡的

院子里玩水

我愿做这异乡的奴隶

我愿做这女孩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