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
傍晚,事物的善意让人吃惊
你试图去理解,可它们总是后退
并且冒着热气,重新组装起来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你永远不会知道
事物固执地坚持着它们的表面性
一个光滑的盖子,一篮子焦急的鸡蛋
它会被嫉妒的孩子揭开吗
像小时候农村亲戚堂屋里的锅盖
里边是神的食物,金黄的小圆饼
或者是茨维塔耶娃的诗,不过
她随身携带的藏诗稿的锅
你却无法想象它的样子和人类的无情
它也有盖子吗?人造光线下的面孔
斜挂在蒸汽上的风筝,微微点着头
这是个普通的傍晚
却显然有一种背叛的可疑气味
一个过渡地带,类似于过境转机
赞美和祈祷都并非易事
天气已成定局,连同所有无以回报的痛苦
不会有人喊到你的名字,催促你
因为航班已经取消,人群如水银消散
你滞留在瞬间空荡寒冷的机场
试图理解自己的处境和空白的本质
一个年轻的创造者已经出现,他的美不会受到警告
在漫长的接引桥,拖曳他无形的群众
一个做家务的女人是房间里
最有活力的部分,她贡献的
不仅仅是劳动,还是一份祝福
从她的忙碌中散发出女性
天然的宁静,平衡着一整块大陆
她敲敲打打,又是编又是织
她把语言像花边镶嵌在
逐渐成型的图案周围,像藤蔓
围绕一座花园,她返回自己的深处
端出一座热气腾腾的火山
哪怕最为粗糙的食物,也像金砂
在盘子里闪耀,她是家庭的核心
是孩子们回到家首先寻找的名字
她就是食物、温暖和安全本身
无论多么寒酸简陋的居所
只要还有一个女人在其中忙碌
就比一个空荡而辉煌的宫殿
更受神明的眷顾,只要还有一个女人
有耐心做做家务,哪怕是擦灰
浇花,缝补裂缝,洗一件旧衣服
似乎苦难就会被挡在门外
当她把洗好的彩色床单一条条
晾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像一面面旗帜
然后用双手撑着直起酸痛的腰
望向春风吹来的北方的大路
整天我坐在南窗前看书
光线明亮的时间很短
我必须善加利用
我的眼神已日渐昏暗
我时而从沉浸中抬起头
望向对面楼房的窗户
每个窗口里都有我不了解的生活
有人走动或忙什么事情时
窗口里的光线就会改变
有时外面响起人的说话声
口音说不出来自什么地方
说的内容我也似懂非懂
它们表明世界存在着
我上课和去食堂必须出入的小区门口
不时有不同颜色的车
和不同衣服的人经过
我以为是同一个人
回家换了衣服又从反方向走过去了
两个年长的女人推着空轮椅
慢慢走进来,消失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推着轮椅
走进来,上面坐着一个老年男人
他们拐了一个弯,也消失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
拄着双拐,他的模样很像我的二哥
这让我有些吃惊,他不时停下
擦擦脑门,向身后望一眼
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一个黄衣服的女孩站在门口
在操作手机,她的银色拉杆箱
慢慢向路牙滑动了一段距离
停下来了,她也消失了
这是早春,天气阴暗而寒冷
窗口的梧桐树上只有稀疏的
去年的叶子和褐色球果
等到新叶越来越多
我就看不到小区大门了
我能看透的只是这一段距离
它到大门对面的食堂为止
我无法透过食堂看见它后面的东西
但我知道它后面是宾馆
时间广场和学术交流中心
看不透是看透的保障
否则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蓦地,从渐渐暗淡的天光中
升起一声年轻女人的叫喊:
“你总让我自己管自己
我怎么会有安全感
一个女人最后要的并不多!”
声音带着哭腔,仿佛世界上
所有的苦难都压缩于其中
随后是一个男声含混的咆哮
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屋顶上掠过从南方传来的
火车微弱的呜咽
我能看见什么呢,就在我周围
事物保持着它们的神秘
旅程在一棵无名的高树下结束了
它孤零零地立在一座小山丘上
周围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别的树木
也没有那传说中的四条河流,和其他山丘
树很高,说不清是什么树
似乎有些年头了,但又没有衰朽的迹象
树上没有果实,那每个月都不同的十二种果实
也没有树洞通向可供继续探索的地宫
我们围着树转了很多圈,敲敲打打
勘测它的圆周,除了普普通通的土壤
含有碎石,除了山丘缓坡上的青草
什么都没有,但无人怀疑这就是旅行的目的
无事可做,有的人开始设立界限
有的人开始犁出壕沟,修建一座花园
把树围在里面,花园里小径纵横交错
围墙闪耀碧玉的光彩,装饰无刺的玫瑰
各种树木分门别类栽植在周边
各种用途的建筑分布其中,甚至有酒馆
街市,各种语言,各种图案的织物
渐渐地,我们似乎看不见那树了
只是偶尔,当一阵风在树叶间鸣响
仿佛有无形的巨蛇向树顶的黑暗攀升
许多年过去,我们终于忘记了曾经的旅行
那棵树也消失在越来越浓密的树林之中
窗户上的哈气画下无名的鬼脸
有阳光的下午你就在窗下发呆
在一个边缘久久逗留
以为你能永远活着
白昼变长,夜晚寂静而空旷
你常常会突然在深夜感到悲伤
仿佛你的一些部分永久地出走了
你身体的鸟巢被悄悄抽掉了一根树枝
黄昏依然是个难过的关口
在光线的转换中,一些思想的碎片
出现又消失,你从一个窗口走到
另一个窗口,看别人家亮起的灯
梧桐还没有变绿,遮住窗口
山中的坟墓塌陷了,充满了水
然后干涸,迅速被青草填平
而在大风吹拂的北方
土地闪着潮湿的光
你是最初的那根树枝,被一只鸟
小心而自信地架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很多年来,时间已经长得让我忘记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对一心一意认真生活的人
产生了某种带有鄙夷的好奇心
他们做什么便是做什么本身
而我则像旋涡边缘的一个木片
拼命地转动,既想摆脱中心的吸引
又要保持在边缘,那个越来越深的中心
到底是什么,我一次都没能看清
旋涡就消散在激流中
我也被裹挟到了另一个地方
对人类生活无意义的观察
逐渐使我自己的生活丧失了意义
似乎我经历的事物都没有经历我
记忆和期望这两个不断碰撞的悬崖
粉碎了任何试图通过的经验的小船
我有时怀疑事物是否真的发生过
还是仅仅是我头脑中出现的词语
我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确定性
也许我只是一部小说的开头
类似于“那么,叫我以实玛利吧”
或者,“格利高尔一觉醒来”
它始终没有完成,一个无名作者
留在世上的遗作,无人续写
散发出老古玩店木头抽屉的气味
河湾膨胀闪亮的淤泥的气味
老人衣服上酸涩的烟草的气味
我似乎爱过一些什么
我的永远年轻的母亲和另一个
年轻女人,在一条倾斜的街道对面
一直在说着我似懂非懂的事情
我独自在街道这一侧,望着树顶
树枝上结满了多彩的宝石
小鸟一样不停地鸣叫
那童年的一天似乎始终没有过完
以至于我后来的生活
不过是在一条有斜坡的街道上
和遇见的人说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
那些话就像黄昏路灯下翻飞的蛾子
逐渐消失在缝隙和凉下来的草丛中
我的一生只是没有情节的戏剧
一连串无声的动作
从远处看去,显得十分怪异
我在深夜的阳台上久久坐在黑暗中
从那里看着我亮灯的卧室
另一个我正在那里
心情平静地等待入睡
就像胶靴慢慢探下河水时
脚上感觉到的凉意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
那时我还年轻,还在爱着什么
呼哧呼哧的慢车上乘客稀少
我独自蜷缩在一个长座位上
从头部感觉到的车轮的震动
突然的停止中,我醒了过来
已是深夜,北方的平原一片漆黑
只有河流闪烁着微光,没有人讲话
也没有人走动,两节车厢的接合处
传来手风琴泄气般的叹息
又像是情人间争执后的安静
我起身倾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在哪儿,车窗外的黑暗也在倾听
没有任何信号亮起
也没有火车从对面突然闯出来
挥舞着幽灵般的白汽
没有任何事发生,突然
黑暗中,一只熊蜂扑到车窗上
在灰尘中留下擦痕和清晰的嗡嗡声
它的整个头部像是一只茫然的
上了漆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
许多年过去了,那次旅行的目的
我早已忘记,唯一让我怀念的
是车停午夜时整个荒野默默的汇聚
和那个始终没有下车的年轻人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