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云
隐形阅读者来历不明,他们在寅夜
或者黎明,手不释卷
借大师的头盖骨
磨刀;或者在某堵斑驳的老墙下
凿壁偷光
但真正把自己磨成刀,磨成吹毛利刃的
能有几人?更多的人把自己
磨秃了,磨废了,磨成了花拳绣腿
感谢这些文字,它们贵重、稀少
像金子隐身在岩石的纹理中
而我庆幸先贤们在纸页中,打开一扇扇窗子
让我看见了光
看见自己环抱膝盖,像个初生婴儿
1
神的信使,背负大海和星辰穿过针眼
但短短的喙终未啄破日月
现在它羽冠纷披,用两扇翅膀缓缓把天空收拢
现在天地翻覆,断裂的时光如一双手
匆匆卷起一幅画;现在
它说,是时候了,告别的日子已来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这是古人在颂圣时说的
穿黑衣的人诡秘一笑,像一朵枯萎的花
关闭虚妄的春天。但我要告诉你
他姓马,在浮世中,在一地又一地的
碎片中,他信仰天马行空
“有器物证明,那时的马和鸟都长着翅膀
人也长着翅膀
玉石上刻下的印记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而玉是有思想的石头,它们细腻
温润,冷暖自知,懂得一个朝代的兴衰
我可以理解雕玉的人和怀玉的人
他们是用汗水和灵性
在掌心里
养一只宠物吗?
因此众鸟高飞,唯有这只它不飞
2
我看见他们在筑城。我看见他们面容黯淡
四肢孔武有力;我看见他们筑起
城墙,筑起拦住河流的大坝
筑起宫殿、庙宇、祈求风调雨顺的祭天台
他们伐木。他们垒石。他们躬耕和狩猎
他们把一棵棵树挖成独木舟
划向大海,从波涛深处取回鲸鱼的骨头
他们驯服野兽,种植水稻,把稻种
像鱼干那样挂在门前
他们为女人打磨胸前的饰物,打磨玉鸟、玉琮、玉璧
单管或双管串珠,期盼她们生养射虎的人
追日的人、刑天舞干戚的人
他们通过一只鸟,与神对话,与苍天
达成和解
并以此建立律法、宗教、伦理、纲常
但他们惊鸿一现,像天空划过的一颗流星
像一个庞大的野战兵团,走进
沙漠,返身抹平自己留下的最后一行足迹
3
或者,它是人类童年的一个梦境
大地上的一次海市蜃楼
——托马斯·康帕内拉的太阳城?
4
我在辞典上查阅“渚”这个字,辞典告诉我
渚,水中间的小块陆地
那么是谁告诉辞典的?是我眼前的良渚吗?
这就是说,这里曾是泱泱泽国
这里曾经沧海
这里是洪水退尽后渐渐露出的一个世外桃源
这里或是被山崩地裂,或是被山呼海啸
或是被海枯石烂
埋葬的,一个城邦,一个王国
记住这一切的,唯有立在高台上的这只玉鸟
它思接千载,承上启下
它独对苍茫,守口如瓶
5
后来,水漫上来;带海腥味的淤泥漫上来
再后来草漫上来,树木的根漫上来
云朵、闪光的雨和渐渐明亮的星辰漫上来
我想象这只鸟的身影有多么孤独和无助
我想象当一阵强过一阵的风
吹过来,它锋利的指爪,把高台上压住江山的那块砖
都抓出血来了
之后,在凄凄哀鸣中,它渐渐成为那艘
轰隆隆下沉的船,最后举起的那根桅杆
发现地下也有一片天空,是后来的事情
发现地下的天空也被星光照耀
同样是后来的事情
发现从此在天空下走动的生灵,眼窝
深陷,既长着一张鸟的脸,也长着一张人的脸
是这只玉鸟,这只玄鸟,五千年后
在这个叫良渚的地方
重临大地,再次拍打翅膀,展翅欲飞
中间隔着沧海桑田,隔着无穷无尽的黑暗
6
我可以是这只鸟吗?我们可以是这只鸟吗?
穿黑衣的人说当然,在古良渚国的天空翱翔
我们谁都可以是这只玉鸟,这只玄鸟
我们谁都可以破译自己
血液里的DNA,说出你和我作为人的秘密
但它在唐宋以远,商以远,尧舜以远
你有斑斓的羽毛?你有飞越苍茫的两扇翅膀吗?
寂寂无名,宛如我们沉寂的一生
我们相许相伴的日月;即使
你的手在石碑上划过
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停下来
至于沟里赞颂的官和鹅,是既当官又放鹅
还是不当官去放鹅,那是许多年
又许多年后的事,纯属文人们的
雕虫小技,与我何干?
与我们何干?他们不知道神话
传说,再美丽凄切的
故事,都不过是一帖镇痛的膏药
当大海静默而停止奔腾
天崩地裂和命悬一线
终成过往
分列两岸,我们就这样面对面
坐着,把脚伸进沟里,给流水、时光
从天上坠落的星辰
让出道路。我们面对面坐着
于不知不觉中
已是杂花生树,已是地老天荒
竹筏驶进一道岩缝,导游让我们静下来
听露水从岩壁上滴答滴答
落进河里的声音;就在这时歌声飘过来了
唱歌的阿依红衣红裙,撑一只竹筏从一道岩缝
驶出来,像突然盛开的一朵红莲
九藜苗寨里的阿依是漂亮姑娘的意思
阿依河上的阿依,就是从美丽的姑娘河款款漂来的
漂亮、深情并歌喉婉转的姑娘
她们乘一叶竹筏独往独来
你要找到她,先必须找到她缠绵的百感千情的
歌里的家,拍遍歌里的每一道栏杆
背一只小竹篓,在阿依河出没的阿依
是神话里的阿依,传说中的阿依
阿依河有多么温柔她们就有多么温柔
阿依河有多么美她们就有多么美
身背竹篓唱歌的阿依,肯定是采桑
归来的阿依,她们在山那边
或水那边,采回来的,是古老的陌上桑
阿依是露水滴答的阿依,竹叶青翠的阿依
阿依河有多少露水,多少翠竹
就有多少漂亮的阿依,多少动听的歌
当竹筏驶入阿依河迷宫般的深涧
那么多唱歌的阿依,乘一只竹筏驶出来
水面上此起彼伏的歌声,像百鸟朝凤
我在阿依河大声呼喊阿依的名字
我说:阿依阿依,哪个姑娘回过头来看我
我就认作是我的阿依,明天把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