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的抉择

2019-11-12 09:25
传记文学 2019年4期

后 雨

我觉得,在自己的小说付诸印刷后,最先装订出来的几本样书寄到手边的那一瞬间,是小说家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此后的几天,我一直对自己的小说怀着浓厚兴趣,用红墨水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或删削,或用剪刀和浆糊添加进去几页,有时还会把书脊扯开,变更章节顺序,装订出一本自制的新版。但即使我有请求出版社把正在印刷的书废掉重排的匹夫之勇,却因为没有证据能够显示自制新版会绝对优于将要公开发行的版本,最后,这个私家版不过成了我消磨时间的个人娱乐……(大江健三郎《另外一部〈个人的体验〉》

1964年8月,大江健三郎的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由东京新潮社出版单行本,并在次年获得第11次新潮文学奖。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叫作“鸟”的27岁青年,他原本准备在情人的帮助下,把自己刚刚出生便被医生宣布患有脑部绝症的婴儿偷偷处理掉,但在最后关头,他改变了主意,转而把婴儿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小说最后的三页零四行,遭到了不少批评家的异见。龟井胜一郎认为小说主人公“鸟”决意和脑部患疾的婴儿“共生”的选择显露了一种“宗教和道德式的怠慢”,而三岛由纪夫则不满作者透过突然而至的大团圆结尾轻易消解了人物认识与行为的二律背反式命题。大江对此的反击便是做了一册《个人的体验》私家版,试着写出了和公开发行版的小说结尾完全相反的,“极为绝望”的三页零四行,但他依然坚持“鸟”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决心救回婴儿,即使出租车司机以超高速驱车在雨后的柏油路上疾驰,但等他赶到时婴儿却早已被处理后送往了火葬场……

如何面对“垂死的孩子”,对大江本人而言,既是严峻的文学主题,也是严峻的现实生活问题。1963年6月,大江的长子一出生便患有头盖骨损伤,接受手术治疗后留下了永久性的脑功能障碍。在有关生与死的人生最重大的抉择面前,大江选择与这个孩子“共生”,并为他取名为“光”。从此半个世纪以来,大江全家便以这个“永远的孩子”为中心相互扶持着一路走到今天。大江光也成长为日本当代一位特殊却卓越的作曲家。正如大江健三郎在2011年12月19日的日记中所记述的那样:“凌晨一点前后,要为上过厕所的光重新掖好毛毯,尤其是冬季,这已经成了习惯,每天夜里我都会从二楼的工作间下楼,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读书,及至为光料理好毛毯后回到楼上的这段期间,在我和光之间,虽说很短暂,却有一段心灵的互通。”每天晚上在为光掖好毛毯后就带着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绝望上床就寝;早晨起床,却还要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们,用创作小说的方式在那些绝望中寻找希望,每天就这么周而复始。这就是作为作家的大江健三郎几十年来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

光的身影也几乎从不缺席地出现在大江健三郎创作的《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别了,我的书!》《优美的安娜贝尔· 李寒彻颤栗早逝去》《水死》和《晚年样式集》六部曲以及《两百年的孩子》《在自己的树下》《康复的家庭》《温馨的纽带》《致新人》《读书人》和《定义集》等每一部小说集或随笔集里。

因此,大江反复言及《个人的体验》“是明显植根于充满苦涩的经验之上的作品”,“作为现实生活中的课题,我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能够妥善应对,而为了确认那意志和行动的意义,我写了长篇《个人的体验》”。然而,“对公开发行版的结尾,愚蠢或轻易的大团圆之类的指责,已经成了有关我的小说的定评。这再一次告诉我,在现代文学领域,大团圆是怎样被视为应该憎恶的敌人。但我并不认为,鸟夫妇抚育智能指数可能很低的孩子,必须不断地忍耐下去的生活,是包孕在幸福的光芒之中的。我个人从来没有想到把公开发行版的结尾叫作大团圆。”

2009年9月27日,大江健三郎在清华大学演讲《致北京的年轻人》时提到,当他在面对生活中突发的残酷现实时,对自己青少年时期所接受的欧美文学理论,特别是以萨特存在主义为主导的精神训练开始了再思考,《个人的体验》公开发行版的结尾,就是他思想中“存在主义解体和精神重构过程的产物”。

对此,《个人的体验》中文版译者清华大学中文系王中忱教授认为:“结合大江的整体创作历程看,《个人的体验》无疑是一个转折的标志,那个被称为‘大团圆’的结局,其实并不仅仅是写作技巧上的特殊的‘反高潮’情节设计,还是大江的思想转变在文学上的表现,凝结着大江对存在主义的反思与扬弃,对人文主义传统的再认识。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和思想史上,这无疑是一个有意义的事件。”

而大江也在各种场合表达了自己对《个人的体验》公开发行版的坚定支持,“即使我能够获得这部小说改版的机会,也不会考虑把私家版作为第二个公开发行版。也就是说,制作这样一本私家版,这么一个自我辩护味道浓厚的结局,不过是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游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