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岳
从兖州驱车一个多小时,中间穿过圣城曲阜至石门山。
下车后举目北眺,两座青峰相对而立,宛若门状,因此得名——石门山。
虽然只有四百多米高,虽然藏身于城郭五十里外的牧野,但却是曲阜的名山、文化山,也是中国的名山、文化山。自古以“奇秀险幽”闻名,集儒释道文化于一山,香火缭绕,人文荟萃。
山上风景优美,云蒸霞蔚,有人就以“云山”“云亭山”谓之。
北眺时,稍稍留意,你还会看到胜涵峰的山崖上有一摩崖大字“归”,苍穹下的青碧中散着肃穆的紫瑞,醒点着茫茫山野。
我游过此山多次,也了解些本山的文化源流,能大致明白“归”字的意味深长。
当我们越过五座牌坊,拾级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一木质桃花扇,缀以丹青。血凝桃花,那是李香君的血,诗情浓艳,那是侯方域的赠诗。扇下潭水明澈见底,锦鳞游泳,怡怡自乐,水面倒映着石门山景,也隐隐显出那嫣红的“归”字。
据说孔尚任就是因这一出历史传奇剧《桃花扇》而罢官,而心灰意冷,归隐山野。
孔尚任,自称云亭山人。孔子六十四代孙,清初诗人、戏曲作家,世人将他与《长生殿》作者洪升并论,称“南洪北孔”。他虽出身名门,博学多才,但也命运坎坷,三十多岁仅一秀才,无奈,变卖近郊良田,捐了个国子监生,于尴尬中找回些许颜面。后康熙祭孔成了他命运的转机,因伺上有功,钦命为国子监博士,算是上了儒者贤而仕的正道,但虽呕心沥血却不得大进。在这其中,家国情怀浓重的他,经历多年创作了寄怀旧朝的名剧《桃花扇》,以男女情事来写国家兴亡,揭露了弘光政权衰亡的原因,鞭笞了奸臣乱党,歌颂了忠贞不渝的民族英雄与底层民众,展现了明朝遗民的亡国之痛,一时洛阳纸贵,观者如潮,名声大噪,无不交口称赞。古语警人,祸福相倚。《桃花扇》的盛誉,给他的仕途蒙上了一层阴影。一个当朝亲授的国子监博士,还寄望前朝,其心静?其志洁?难说。不久罢官。清帝康熙是不会容的,没下狱,已属大幸。不过,他并不死心,又于京城逗留两年,终无回转,遂返乡,第二次隐入石门山上,谪居半山腰的孤云草堂。第一次山隐是三十多岁时,初入山中,结庐而居,读书,修身。与古今好多隐者一样,这其中有着成名士待进仕的功利之心,正如当年隐居终南山的鸿儒们。古代儒者大多有建功立业的世俗情怀。因此,归隐山野,对他来说,是起,也是止;是因,也是果。说到底,这是他的宿命。而这个宿命,总没远离一个山,总回避不了一个人:一个石门山,一个康熙帝。
山,山水,是真真恒久的,至善至美的。人,人主,是难揣,难处,多变的。
终究,孔圣人这个六十四代孙归隐石门山是合古情理的。冥冥中,归字摩崖前就与山同在了。
不过,话再说回来,若他一开始隐居就想入山近水,饮雪餐露,弄月临风,咏青史,品古韵。也就是说真隐,身隐,心也隐。或说做个真名士,那他会怡怡于山水间,陶陶于世风中。一生坦途,无有烦恼。
别说,还真有一个名士,真隐石门,不仕不第,纵情山林,诗酒放歌。这个人就是号称唐代“竹溪六逸”之一的张叔明。
在山中的“张梨树”旁我驻足良久,张梨树是张叔明隐居石门时所栽,不过眼前的这颗,已是第五代了。张逸士是李白、杜甫的好友,李杜二人会与石门就是为了来拜访张逸士。在梨树下,他们食梨,咏梨,留有“杜酒偏劳功,张梨不外求”的名句。
像张逸士这样的真隐者是极少的。虽然到访石门的名人很多。
“张梨树”的不远处就有一“卧龙井”,不知是哪位高人的遗迹,凝视着石亭古井,不禁叹问,卧龙谁属呢,暂修还是久居,抑或是先卧后飞,不得而知。若指张逸士亦算有理。卧而为后飞,是不合卧龙真本的,是山野沽名。
孔子在对待山水上就洒脱得很,他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就是说:知者之乐如水德之乐,仁者之乐如山德之乐。知者要随时考虑为百姓做事,仁者要时时刻刻自审内省。知者会获得最大的快乐,仁者之声名会最长久。这也算圣人的山水观吧,点个赞。其实孔子也是常常登石门的,讲学,修书。
细细品思,在孔子的山水观中是着重于道的,山华,山花,幽谷鸣泉,鸟踪虫迹,古树灵石……具体象石门的一丈碑,倚天剑,一心石,千年古藤,石门月霁,含珠台,洞天福地,照玉镜……在他那里皆为道的浮光与掠影或曰道的符记。这也许是儒圣孔子的独到与高妙所在吧。
及至山顶,入万象亭,临南风,俯四野,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别了万象亭,又游览了后山的桃花谷,《桃花扇》八万字的剧本原文石刻,咏叹着三百多年前的金陵遗梦,满谷挂满嫩果的桃树,使这朦胧的遗梦鲜活起来。我于谷中流连,徘徊。渐渐地对孔尚任有了更新的理解:他是不忘祖宗的,他不愧圣人后,他是有所为的,尽管有无尽的艰辛,尽管破损了心仪的仕途。
傍晚时分,告别了桃花谷,依依不舍地走下了石门。
回望着一抹夕阳下的“归”,心中默念,文学家孔尚任是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