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卫贤
屋檐是房屋的帽檐,长长的一溜儿茅草或青瓦,整齐排列,遮蔽过盛的阳光,遮挡斜飘的雨水。屋檐不仅庇护着土墙、门板和一家人的冷暖,还庇护着共存于天地间的各种生灵。
屋檐下是鸟雀的家。长长的屋檐腋窝儿里,藏有灰白的燕窝。那紫燕呢喃着、盘算着,借着屋檐的弧度,衔泥筑巢,将温暖的家依偎着人的暖房。人们喜欢燕子,称它吉祥鸟,一户有了燕子的屋檐,就像佩戴了闪烁的勋章。屋檐下还庇护着麻雀。麻雀是偷懒的家伙,更是聪明的家伙,它瞅准屋檐下的瓦缝,一缩身子钻进去,在草坯的缝隙里找到自己的庇佑,生卵育雏,安度漂泊的一生。屋檐下有了鸟雀,这家就充满生机。哪怕是在西北风呼啸的时候。看,冬天里,一群灵动的麻雀“嗖”地从梧桐树、洋槐树、老榆树上飞起,像北风卷动的几片枯树叶,在天空划出几道优美的曲线,然后落在顶着几点残雪的草垛上,落在灰不溜秋的篱笆上,落在阳光下酣睡的猪身边,落在鸡的食槽边,落在狗窝旁的破碗边。一阵欢快的嘀嘀咕咕,或是在窃喜,或是在庆祝,小小的躯体,快速仰俯、跳跃。几粒草籽、残留的秕谷,甚至禽畜们嘴巴下的残渣,足够填饱它们弱小的肚腹。吃饱后的漫长时光,则用来跳跃和歌唱,用来祈祷和飞翔。
屋檐下是果实歇脚的地方。秋收开始,庭院里、仓房里满满当当,屋檐下那排橛子,一个个迎来自己的新娘。结实的橛子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苞米,苞米皮编成麻花辫,苞米棒子整齐地排列在两侧等待阳光的检阅。一棵棵辣椒红翠相间像幅喜庆的年画。串成串的辣椒挂得高高的,像要燃放的爆竹。若是系成圈的辣椒串儿,就成了一大朵花,将暗黄的土墙打扮得像个新郎官。几穗饱满的高粱,被从场院里挑出来,扎成一捆,展览在屋檐下,它们承载着给明年的土地传递薪火的神圣使命。窗台上常常晾晒着瓜豆的种子,那些狡黠的眼睛,窥探着岁月的产房。葫芦种子像整齐的牙齿,悄悄地咀嚼着岁月的香。深秋里,院角几个留瓢的葫芦早已熟得连绣花针都扎不进。摘下来,找村里最好的木匠用锯给开瓢,掏出饱满的种子、新鲜的瓤子,将瓢在锅里煮熟,依次摆在窗台上晒葫芦瓢。一张张笑脸在屋檐下承接阳光的锻打,褪去葫芦的胎痕,一步步走向成熟,走向瓢的风骨。地瓜收藏完毕,那些没有进入棚子睡觉的小地瓜,被刮去外皮煮熟来晒地瓜枣。晒席上满满当当的地瓜枣,像夏天里桃花河岸那一溜光屁股的顽童。红皮地瓜被冬日的太阳一晒,流出蜜汁般的油,馋嘴的麻雀频频光顾,成群结队来吃,专吃那甜软的。人们在高粱的秸秆顶端,绑上花花绿绿几块鲜艳的布条,将秸秆插在屋檐下,风一吹,布条“噗噜噜”直响,吓得偷吃者四散而逃。
屋檐下是农具的驿站。橛子高高低低排列在屋檐下,等待它的亲戚上门。担杖躺在兄弟般的橛子身边打瞌睡,除去清晨和傍晚担水的短暂时光,其他时间里,担杖安静地与它的兄弟厮守着。担杖两侧垂下弯弯的铁钩子,似乎在垂钓满天井的月色。天光微亮的时候,男人从橛子上摘下担杖,挑起一对洋铁桶,去往南菜园的甜水井。屋檐下,还挂着拴牛的绳索,提水的井绳,捆秸秆的草绳。打完场,晒干了粮,碌碡矗在墙角,碌碡挂,那个弯弯的牵引,就安详地歇在屋檐下。蓑衣和斗笠是乡下人的宝贝,晴天挡日头,雨天遮湿气,蓑衣防雨又御寒,干活累了,蓑衣往地上一铺,当草垫睡一觉,不用担心受潮。人回家的时候,斗笠和蓑衣就在门边的屋檐下静静地等待。立秋就挂锄了,忙了整个夏天,锄头该靠着土墙歇歇了。镰刀似乎闲得太久,闲出一身泛黄的寂寞。吼吼地在磨刀石上热热身,翻身下墙的镰刀,带着乡下人的热切盼望冲进田野。大寒封地之前,耕完留做春茬的地,将铁犁头从木犁具上卸下来,用草绳串一下犁头,挂在檐下,犁具依靠在檐下的墙角。当农具满墙歇在屋檐下的时候,土屋里就飘荡出一壶烧酒的香。
屋檐下沉淀着岁月香。秋天时收下来萝卜,将大萝卜窖藏,萝卜缨子切下,在两个橛子之间拉一道绳,把萝卜缨子倒挂在绳上晒,这叫晒黄菜。黄菜晒干后储备起来,缺菜的春天里拿出来浸泡,馇小豆腐吃,包菜包子吃,饥荒的年头熬黄菜粥喝,拌进些粗粮面、蒸菜团,都是救命的口粮。屋檐下,摆放着一溜用来腌咸菜的坛子、罐子。将辣菜疙瘩洗净,直接摆放在坛底,用粗大的盐粒覆盖培紧。第二年春天,屋檐下的坛子、罐子就冒出丝丝缕缕特殊的香气。揭开坛子,盐粒变小了,厚厚的盐层变得稀薄,放进去的绿疙瘩变成个黄瓤疙瘩。切开辣菜疙瘩,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脆、咸、香的辣咸菜特别下饭。还有的坛子里装的是半坛子水,洗鱼的水,包含着鱼的腥鲜之气的水被储存下来。从坛里舀一勺鱼腥水,拌进白面里,拿铁勺一烙,面糊糊咸菜就这样出来了。
屋檐下是天落水唱歌的舞台。夜晚入睡前,细心的女人看看天幕,黑沉沉的不见一丝星光,就把水桶、瓦罐、洗脸的铜盆全摆在屋檐下。小雨就是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叮叮咚咚,曼妙的诗意浸透土炕上的酣梦;大雨就是嘈嘈切切,万马奔腾,狂野之师席卷平岗,可屋内依然是鼾声如雷。乡下人爱那雨水,雨水是宝贝,天落水是最干净的,用它来洗衣服、喂猪、洗菜、洗碗刷锅,忙得马不停蹄。很快,院子的晾衣绳上,箔上,树杈上,上搭下挂,如彩旗招展。
屋檐下摇曳着风俗和岁月的流响。正门口的上方,插着桃树枝和竹枝,这是过年的时候插上去的,是人们对好日子的祈盼。桃枝辟邪,门口屋檐下插上桃树枝,一切不好的东西就进不了家门,门户就正气长存,家里人也不会得病。竹子代表的是竹报平安,且竹的鲜脆在萧瑟的严冬里,也是生机勃勃的象征。平日常见竹枝干卷着叶子,可是在空气湿漉漉的清晨,那些竹叶却很鲜润。要是下了小雨,竹枝就像新竹一样青翠欲滴。桃树枝与竹枝插上去就是一年。屋檐下还插着艾草,艾叶是端午节的时候插上去的。天未亮时,家人就去野外折艾蒿,回来后插在自家的门口,也给熟睡的孩子枕头边压几片干净的艾叶。香艾既可辟邪也可驱百虫。五月,万物生发,葳蕤挺拔,雨水渐勤,瘴气滋生,有艾草守护,则百邪不入户。夏天的时候,小孩子害了小疮、疖子,如果劈下几根艾草炖水洗,就能很快康复;若发炎流脓,就直接从屋檐下折艾草烧成灰,蘸香油抹至患处,两三日即好。屋檐成了乡下人自我医治的中药匣。清明时节,屋檐下常常摇曳着柔嫩的柳枝。人们在秋千架上拴红布,插柳枝、柏枝之外,也总忘不了那憨厚的屋檐。
有时候,谁家屋檐下突然飘荡着红布条,乡人见了,男人就收住串门的脚步,女人就赶紧回家看看鸡蛋篓子里,能给这户新添丁的人家贺个多大的喜。就连饥肠辘辘一路风尘的叫花子,看见屋檐下的红布条,也不再去叩这家的门环。
屋檐下是收藏阳光、炼制“金子”的地方。屋檐下生长着最茂盛的阳光,像个金钵,北风在这里绕道而走,阳光在这里聚而不散。狗儿蜷缩在盛放着半篮柴草的提篮里,母鸡喜欢趴在草筐里温窝、下蛋、晾晒翅膀。老人摆下草墩子,在懒洋洋的冬阳下,晒出满身的暖,提炼出漫长岁月里最为欣喜的笑靥,皱纹再深都掩不住。晒着晒着,就打起瞌睡,直到一滴口水打在手上,直到鞋窝子被麻雀啄得簌簌发痒,直到一缕饭香飘进鼻翼。
古街还未完全修复,街筒子里游人已成团成簇。其实再现古街原貌,还原Q州明末清初的市井风情,只是一个响亮的口号,街两边的布庄、茶庄、糕点铺、工艺品商铺,和在别处见到的大同小异,并无什么特色。
街上还真有一道风景颇可玩味: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或立或蹲的铜像。铜像塑的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而全属引车卖浆者流——剃头匠、磨刀人、卖糖葫芦串的老头儿、跟着爷爷卖唱的小女孩……这类塑像容易出特点、个性,活起来,它们无不生动而传神。面部那烟熏火燎的污痕,不仅与生活中这些人物的身份极为吻合,还透着苍苍岁月的颜色,增添了艺术感染力。大家被铜像吸引,一个个跑过去照相——A女士在压得驼了背的轿夫铜像前摆姿势,B女士在一脸愁容的乞讨农妇的铜像旁笑成了花,C男也上前摇挑担串乡汉子手里的拨浪鼓……
这,也许正是古街开发设计者想要的效果。在这里,铜像不过是古街的点缀,是“戏里”的道具。游客倒是玩得很开心,可如果熟悉他们,如我者,却觉得别扭。
小时候,记得过了腊月,尤其是到年根儿,胡同里就有了“爆米花了——”的叫卖声。央求母亲许可挖半瓢子棒子粒儿追出来,那戴着一顶扇着“翅膀”的棉帽子、穿着辨不清布料到底是什么颜色的破棉袄、走路一瘸一拐的汉子就收住脚,在土墙下安好爆花机。腿脚有毛病,手却特利索,转眼间生着火,左手呼嗒呼嗒拉风箱,右手咕噜咕噜转那炸弹模样的黑家伙——它吞到肚子里半瓢棒子粒儿。火苗一蹿一蹿,黑家伙转一圈又一圈儿。在我和姐姐一遍遍催促下,汉子把鱼鳞口袋套在黑家伙头上,那只孬脚荡荡悠悠找到“机关”,踩下去,“嘭”一声,伴随爆好的米花出炉,空气里飘散一股很好闻的粮食的香味,他也得胜般地咧开嘴笑了,龇着很长的牙齿。是这响声传遍了小村,还是好闻的粮食的香味弥漫开来,孩子们从四面聚到这里,有的带着棒子粒儿,有的空着手来看热闹,哄抢几粒迸出口袋的米花儿。这是那个年代馈赠我们的糖果。
夏天就不见爆米花瘸叔的影儿了,常来村里转悠的是一个扛着一条长凳的磨刀人。可是不像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磨刀人那样身材高大、挺拔,这是一个佝偻着腰的瘦瘦的老头儿;他也不够机警,动作笨拙、迟缓。把凳子放在街心大槐树下,他看看天,倒背着手,遛来遛去,哼着《红灯记》的唱词:“为访亲人我四下瞧。红灯高挂迎头照,我吆喝一声‘磨剪子来戗菜刀’!”这后一句是真喊的。然后踅回,解下和凳子腿绑在一起的磨石。不一会儿,收工早的女人回村了,有人拿来用钝了的菜刀。他撸撸衣袖,两只手掌“沙沙”地搓一搓,摘下挂在另一条凳子腿上的瓶子,从瓶盖的眼儿里往磨石上淋一点水。磨石一头顶住凳子面上的铁钉,另一头被左脚蹬紧的绳子勒住,手扶着刀把,放平两臂用力推,“嚯嚯——”看这架势,你才知道这个老头儿的臂力还是蛮大的,臂膀上还有壮年人的肌肉块。只八九下,磨石上就出了“油”,黑黑的,稠稠的。用水冲掉黑油,再磨。这样重复几次,他便眯起眼“瞄”刀刃,用大拇指试一试,又放回磨石。最后,他从头上削下一绺头发,这把刀就完成了。
这天下午,小区大门一侧坐着一位老者,从他锈色的衣襟、夹烟的锈色的手指,我就知道他是个磨刀人。像是去我们村转悠的那一个,又好像不是。我在城市定居已经30多年,30多年没遇到他们了,忍不住上前搭讪。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老者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刀上,夸耀他与刀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把刀吃透了,刀的性子和人有相似之处:好磨的刀使不住,不好磨的刀能使住;不好看的刀好使,好看的刀不好使。说话间,有顾客来,拎的正是一把不锈钢刀。磨刀人掂一掂,撇撇嘴:“看这刀,刀背刀口一样厚,哪有刃啊?”接下来,他捻灭烟头,运运劲儿,不再说话,全力来对付这把刀——有点如临大敌的样子——先是猛摇砂轮斜着打刀口,火花、铁末四溅;又用戗子戗,铁屑纷纷脱落。那吃铁的戗子真够厉害的,可这也需要力气,这道工序下来,额头就冒出了汗珠子,他抽下搭在凳子上的锈色的毛巾一抹,转入了“正题”:在磨石上磨。最后以发试刀,无声地削下一绺头发——这个环节千篇一律,好像这是磨刀人的徽记。
“明天我再来。”磨刀人起身——没站稳,险些摔倒——扑打着身上的粉尘说。实在太晚了,城里人饭后“溜弯”都回来了,虽说路灯永远陪伴着,可不巧家里有件急事要办。不得不把还没磨的刀“寄存”在门卫室,长长地叹口气——心存不甘,他哪会儿丢过到了嘴边的食?可是第二天他没有来——昨晚城郊出了一场车祸,听说是一个磨刀人被汽车撞死了。
多数人就像对待一个街头新闻,传过就算了,我却好几天老想这件事,想磨刀人的模样,那些到乡间爆米花、赊小鸡、打铁、锔缸的都挤到眼前,他们都沾着一身夜色——贪图多做一点活,多串一条街,天不黑不往家赶。近年开车我深有感触,有一次,纷乱刺眼的强光中,前面飘飘忽忽似有一物,车过后我吓得心怦怦直跳——那是很大一捆柴,柴捆下压着一个很“小”的人!而时时扯疼心肝的是,我哥哥就是一个早出晚归的串乡人——为了帮城里的儿子买套楼房,60多岁的他天天顶风冒雨、走街串巷去卖暖瓶。甲壳虫一样的“小三轮”,装满货晃晃悠悠,一条干硬的深车辙就能将它“绊”倒。然而我那哥哥却逞能,好“钻”南山里没人去的村庄。可想而知在那疙疙瘩瘩的羊肠山道上,哥哥是怎样抖抖瑟瑟地前行。十有八九是满天星了才回到家!
很难想象,“驻扎”在大华超市门台角落里的这个磨刀人,是两年前在小区门口磨刀、回家路上死于车祸的那位老人的儿子——这种苦差事竟也子承父业,代代相传。和他父亲不同的是,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厚道人,他就那一句话:“总得活,别的不会,就会这手艺。”但他大大拓展了父辈的业务范围:磨石旁边摆着两把待磨的菜刀,一把掉了“眼圈儿”的剪子;补鞋机旁是一双待修的皮鞋,一摞胶垫;斗子车车把上挂一木牌,黄漆写着“修拉锁”三字;车架子上搁着一台电子配匙仪,盒子里有一串匙坯;工具箱里锤子、钳子、扳手、木锉、螺丝刀、“哥俩好”强力胶……应有尽有,这都证明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杂家”。可是,他备下的那四五只马扎子却常常空着,倒是一个在家闷得慌的退休工人是他的棋友,见缝插针,来和他排兵布阵“杀一盘”。
不管怎样,他一天都不落地来这里“上班”——新区开发,占据了他们的村子,大华超市的地盘正是他家的责任田。没地种的他便“赖”在这里摆摊,城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以这种方式成为“市民”。他做活很实在,一只鞋“捧”在手里,琢磨从哪里下针,反过来正过去瞅;换拉链,尼龙线得跑两遭。当然收费也不含糊,分厘不让,用他一枚小钉子也要你俩“钢蹦儿”。可能与此有关,他在这里“混”得不好,来来往往的人都面熟,可没有谁跟他打个招呼,好像他是一块石头。真正叫他忍受不了的是,碰上不走运,半天不来一个顾客,他手闲得发痒,摸这不是摸那不是,呆呆地坐着,一个上午白白浪费,他骂自己:“今天没挣出饭钱,你就扎住嘴巴吧!”
吃过晚饭,我出去散步,又来到他对面的马路上。职业养成的习惯,每路过大华超市我总要“观察”他一番。我隔着马路注视着他——我为什么不走近他,而要保持这段距离?——我看见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为一个年轻人修好自行车,开始收拾工具,一样样地装在斗子车上,又打扫场地,把散落的废料碎屑捡进垃圾箱。这个健壮的汉子也就40岁出头,背却挺不直,站起来也留着劳作时的弯度。再没有什么可收拾,他才恋恋不舍地推起车子往家走,脚步显得有些沉,像是扛着太多太重的愁绪。他踽踽而行,背影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