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岗
被视为中西文化摆渡人的程抱一,其贡献包含三个层面:首先,他借助结构主义、符号分析学的方法,分析中国古典诗歌和绘画的结构功能,深入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堂奥;其次,他创造性地诠释中国的文化思想,从哲学的高度重新激活了中国的宇宙论和生命观;再次,他的诗歌和小说创作,把个人的生命体验、深度的哲思和对历史的反思融汇在一起,经验生活和超验思考相得益彰,对存在问题和近现代中国生存状况做了独到的探究。
在这三个层面的成就中,贯穿一条基本的线索,即中西文化的对话。他与诗人里尔克、波德莱尔、小说家普鲁斯特对话,与雅克·拉康、罗兰·巴特、克里斯蒂娃、雅各布森、列维·施特劳斯等思想家对话,也与中国的诗画传统和现代历史对话。正是这种对话的方式,使得程抱一成为现代学术文化史上的一个独特的存在,深层次地影响着西方对中国的认知和理解。以下按照程抱一的思想历程,从学术、诗歌和小说等方面讨论他对文化和世界的独特思考。
程抱一与里尔克的相遇,是他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对他来说,里尔克的意义不仅在于一种感受世界的方式,更是对生命基本问题的沉迷。在哲思的深度拓展上,里尔克重新定义了诗歌的内涵。也正是在这一生命的契合点上,程抱一塑造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并在此基础上,开启了对于世界万物和人类命运的思考。
里尔克对塞尚的沉迷,较少为世人所关注。程抱一在《和亚丁谈里尔克》一书中节选了里尔克谈塞尚的书信。他敏锐地发现,塞尚去世一年(1907)的纪念展览,对里尔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此,里尔克用《新诗集》来标记自己的写作新境界。正如程抱一所说,他的诗歌进入了新阶段。除了节奏、音调、韵脚等诗歌形式之外,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如何让事物自身来表达的方式。这是一种生命的投入。只有爱力的温暖和照亮,才能够让事物复活,成就生命的大形成和大生动。与罗丹的客观相比,里尔克似乎更倾心于塞尚面对小城颓败之际的怨怒,以及在怨怒平息后的对绘画的倾情投入。里尔克流连于塞尚画作所营造的氛围之中,不由自主地感慨道:“我愈来愈了解他对我的生命有多大意义。”里尔克对于塞尚赋予每个苹果的爱心有强烈的感受,随后在他的诗稿中也透露出了同等客观的品质。
程抱一也发现,虽然里尔克的诗歌格调与波德莱尔不同,但二者之间有许多相通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里尔克与塞尚之间的桥梁,就是由波德莱尔开启的。里尔克在给妻子的信中谈到波德莱尔的诗《腐尸》:“我曾想:没有这首诗,就不会有我们后来在塞尚作品中寻得的那种朝向客观发展的表现力。……再想象我的惊喜吧,当我得知塞尚也赏识这首诗:一直到晚年,他都能逐字背出,在他较早的作品中,我们一定可以寻得一些作品,在其间,他强烈地自我克制,以求取得最大的爱力。”里尔克从塞尚对卑微事物的奉献、孤独谦逊地接近一切的态度中,看到了至善之可能实现的境地。同样,波德莱尔的诗歌奥秘,是埋头去挖掘现实中的丑和恶,并从中发现至美至善的亮光。程抱一对此体会深切,在《论波德莱尔》中作了阐发:“他要返回到存在的本质层次,以艺术家的身份去面对真正的命运。如果生命是包孕了那样多大伤痛、大恐惧、大欲望,那么,以强力挖掘进去,看个底细,尝个透彻。……诗人如果想为人间带来真光亮,首先必得承担生命的严酷条件。”
与波德莱尔一样,对里尔克来说,选择做诗人,是把自己交给诗。这不是诗意的抒写,而是选择了一种存在的基本方式。因为“只有诗,能够收纳生命的基本现象,把它们提升为另一种存在。”程抱一的选择同样如此。即便是多年之后,他仍然能够感受到里尔克对自己的内在塑造:“不管在什么领域里,每逢基本问题时,总不免要想一想:里尔克曾经说过什么?他会怎么想?”这不仅仅是一种生命的代入感,更是对于存在本身的体察。通过这种生命的契合,程抱一不仅找到了感知万物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印证着一个隐秘而神圣的存在,即“大开”的世界。
何谓“大开”的世界?根据程抱一的说法,“大开”(Das Offene)这一名称,是里尔克在《杜英诺悲歌》第八首中提出的。简言之,它意味着本能、纯粹、童真和超越:“在有形世界中,植物本能地朝向‘大开’。动物因为不自觉死亡,也能处于‘大开’:‘当骏马奔驰,它奔向纯粹空间’。然而动物,尤其是哺乳动物,也有不安,因为它们脱离了母胎之后,不得不充满怀念。至于人,童年时期具有‘大开’的可能,虽然孩子们常因大人们的‘教导’而转向。爱人也有时领会‘大开’,如果他学会超越被爱的对象。”程抱一《论波德莱尔》在释读后者的诗作《对应》时,点出了其中的要义:“‘对应’的含意是双重的:一方面是指大自然内部的各种颇色、芳香、音响,它们虽然各具特殊质素,却又是不断互相呼应,甚至互相转换;一方面也指物质层次的一切又和内心的精神层次互相变幻,互相提升。正由于这呼应,这转换,这变幻,这提升,生命世界成为无穷丰丽,无限扩张;它永远展向‘大开’。”程抱一把《对应》视作波德莱尔“表达宗旨的宣言”,其原因就在于这首诗揭示了人与外界事物、事物与事物之间的隐秘关系。正是对这一隐秘关系的领悟,显示了波德莱尔对生命真谛的理解。生命在感受、领会、呈现世间万物的隐秘之际,打开了变化、形成、升华的奥妙之门。这是万物的气息相通,也是人与世界的相互感应,在交相呼应的同时,开启了另一重玄妙的境界。由此,打通了从可知到不可知、从可说到不可说的路径。“大开”,意味着含摄万物又转化万物的创造,意味着感应生命又升华生命的启示。“大开”的世界,即是对存在的领悟,对造物主的归依。
与此相关,程抱一在谈到里尔克时,透过死亡意识,用“大开”的世界来阐发后者的诗境:“在这一切现象背后,他看见死,那与生俱来的、无所不在的死。……在它背后,展开惊心动魄的‘大开’的世界。”面向死亡的意识,并非走向幻灭的沉沦,而是克服怠惰和关闭,发现变化与可能,开启生命之门。人生由此得以跃进,个人的灵魂得以独具,创造得以获得其精魂。
如何走向“大开”的世界?程抱一对于里尔克的感受力极度迷醉:“当他感受时,他不停留在表层的现象,而置身于幽深潜境,仿佛要把万物连根拔起,让它们在内心复生。无论面对什么问题,他都力求以最基本的方式去理解。”在面对性欲、爱、恐惧和伤痛之时,里尔克都能超越凡常的本能和情绪,进入到深层的本真层面。由此突显出至情至性,与不可知的存在本身相遇。这是对人的凡庸状态的离弃,因为人可说是距离“大开”世界最远的生物。反倒是动物,有时能够本能地步入这一“大开”的世界。通过植物的姿韵与芬芳,他也能隐约领会到造物的含意。在这个神秘而纯粹的空间中,弥漫着原生的气息,可称得上生命的中心、真实的宇宙。
在程抱一眼中,里尔克的诗思就是不断走向“大开”世界的精神旅程。有意味的是,在他解读里尔克的三封信中,是以回溯的方式阐释了后者在这一旅程中的思考。这一解读的次序,在一定程度上标识出了程抱一对里尔克的认知历程。
在1961年写作的第一封信中,程抱一品读里尔克最后的作品《给奥菲的商籁》和《杜英诺悲歌》,把握到了诗人最重要的精神特质,即对生命基本问题的体验和回答。这两部于“一战”后、确切说是1923年完成的作品,被程抱一视为欧洲二十世纪的主要精神遗产之一。里尔克在这两部几乎同时创作的诗作中,以不同的文体完成了对生命内涵的多重理解。前者采用的商籁体,源于普罗旺斯语Sonet,初于中世纪民间流行,后定型为欧洲的抒情诗体十四行诗,风格鲜明,精短有度,遵循音节和押韵的规则,仿佛古希腊传奇诗人奥菲的歌声和舞步;后者的悲歌体,则句式渊长,音调悲怆,意象层出不穷,节奏汹涌澎湃,内容错综复杂。从这两部作品中,可以看到里尔克面对生命问题的两种相关解释。在前者中,程抱一敏锐地把握到了里尔克思想中理性明朗的一面:“里尔克深感到,他的思想与奥菲精神契合,奥菲的精神是阿波罗式的:将混乱分裂的生命穿过死的考验提升到明朗的和谐与韵律。‘歌唱,才是生存’,这是里尔克在一首商籁中吐出的名句。”在这部吟唱“大变化和大形成”的作品中,里尔克吟诵了对精神奥秘的理解:生命穿过痛苦和欢乐,节节变化,最终达到了单纯的存在,自然的解脱。在后者中,里尔克对于生命的另一面——死亡,作了总体性的深湛思考。把死亡纳入对生命的理解,开启的是“全生”的趋向,即生命的全幅展开。在面向死亡之际,生命的大可能、大变化和大形成才得以呈现并得到升华。死亡赋予生命对于无形世界的感应,也打通了走向无形世界的可能。正如程抱一的诠释:“在最后一首悲歌中,我们看见那经历了‘大开’,承担了真实命运的死者被引向‘哀痛的山谷’,不再畏缩、惊恐,朝向那一边……”面向死亡,不仅意味着对生命真义的开掘,更是一种抚慰和拯救,精神上的负面情愫得以扭转,在“朝向那一边”之中打开了通往无限的提升之路。这种对人世苦痛现象的品咂和沉思,虽然是诗人孤独的吟哦,却并非无病的呻吟,里尔克展现的是对于经历了战争之苦的欧罗巴世界的救世情怀。程抱一对此心有戚戚也并非无故,他在凭吊里尔克的时候,同样为“受难的大地”动容,同样渴望“和饥渴大地交流”,在他的心底念想的是“那深郁无边的亚细亚”。
在三年之后的1964年,程抱一完成了释读里尔克的第二封信。这封信主要讨论里尔克的中期小说作品《马尔特手记》(1910)和给妻子的《谈塞尚的信》(1907),谈的是诗人如何接触现实、把握现实的问题。实际上,如何面向客观世界是诗人所必须经过的炼狱阶段。程抱一强调罗丹、塞尚、波德莱尔、福楼拜等人对诗人的决定性影响。正是这些艺术家的启示,里尔克不仅感受到了对于客观事物的处理手法,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与事物、世界之间的隐秘联系,即爱心的赋予。这不只是一种“朝向客观发展的表现力”,也是一种“圣者的决心”。而要让事物在诗人的爱心里复活,需要把那些事物连根拔来,在直面存在本身的追问之中,透露它们的意欲。只有经历了这样的生命淬炼,他才敢于步步度入现实的地狱,在面对苦难世界的至诚客观的观察之中,找到解救的可能。其中的秘密,在于他了解到所有发生的和存在的事物都有不可测的含意。《马尔特手记》作为这一领悟的写作实践,展示了如何面对现实的一个范例。这是一个除魔的心路历程。只有内里充满爱的归依,才能破除外在的苦难和恐惧。虽然被爱者终将归于消逝,但爱将永存下去。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写作获得了意义。其动力既来自内心的不安,更因为存在着破除苦难的可能。
第三封信虽然注目的是里尔克的早期和中期诗歌,但并非就事论事,而是从诗人的使命来谈论他对诗艺的探求。更进一步,程抱一从东西文化交流的角度,阐述如何阅读里尔克及如何看待我们自身。由于里尔克对东方文化的吸纳,很容易引起中国读者的共鸣,但这一点,恰恰是程抱一所担心的。他特别提醒,里尔克的一生是朝向深湛和明确进展的历程。如果仅仅沉溺于他的早期作品,那么很容易被其中隐约的意象、如梦的情调所吸引和感染,反倒忽略了里尔克的真正品性。由此看来,只有把握了诗人一生的基调,才能更充分地理解其早期的取向。正如程抱一所说,诗歌对于里尔克而言,不只是抒写情感而是展示真理的工具。在他的早期,虽然已经把握到了一些重要的主题,不过他对自我和大自然的认知,还是极其表面、浅薄的。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找到里尔克蜕变的线索。程抱一对不为人所注意的里尔克诗作《转捩点》(1914)的强调,目的即在于此。正是对于造物有大意欲、生命是大形成的确认,使得里尔克发现了人的存在的价值。那就是他所担负的神圣使命:作为宇宙的眼耳,肩负原生的饥渴,在自我精神里,将有形世界提升为无形世界。程抱一特别提到在中文世界影响较大的《豹》。这首于1902年受命罗丹去领会如何观看动物植物而完成的诗作,被恰当地称为“物诗”,其内质与六朝“咏物诗”有很大差异,并非借物抒怀,而是浸入物内,表现生命的内心感应,同时穿过一定形式,让诗本身化成物。后一物正是里尔克眼中的“创造物”,在物完成这一变形之后,成为一种内在、确定、完美的艺术之物,摆脱了时间的逝性而获得了永恒,并由此进入无限的空间。从这里可以体会里尔克所设定的诗人之使命:透过现象,探测真生,穿过创造的美,完成造物的意欲。这一使命也点出了诗人的意义之所在,那就是从痛苦和爱的经验之中升华出启示性的话语。面对这位东西方文化所孕育的诗人,程抱一回看中国文化,生出许多感慨和忧虑。如何避免被古今中外的四马撕扯为碎片,他的回答来自里尔克,那就是需要潜入心底,倾听自我深处的回应,在经验的尽端探测存在的真义。
受到法国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响,程抱一把语言视作解开中国诗歌与绘画密码的关键,而要揭开中国文学艺术的秘密,探明诗歌绘画语言的真正意义,需要在更深层次上了解中国的宇宙论思想。因为在中国文化中,宇宙观念与人事活动是紧密糅合在一起的。中国的文化和生活各领域,无不渗透着宇宙论的理念。诗歌、绘画领域表现得尤为突出,它们担负着揭示造化奥秘的神圣使命。
1960年对程抱一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程抱一在赴法12年后,有缘结识著名汉学家戴密微教授(Paul Demieville),经其推荐以合作者身份进入被誉为西方学术风向标的巴黎高等研究院。此时恰逢法国人文科学的兴盛时期,他在这个符号分析学的大本营中精心磨炼,于1969年完成硕士论文《张若虚诗之结构分析》。这篇论文一炮打响,引起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列维·施特劳斯、拉康、克里斯蒂娃等人的注意,开启了他与法国思想之间的对话历程。
此后他接受克里斯蒂娃的邀约,在张若虚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于1977年完成了《中国诗歌语言研究》。这一著作以语言作为切入点,从形式和意义的角度,分析了中国诗歌的符号系统。其分析方法是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精神内涵则是地道中国原味的。二者的完美融合,显示了作者的深湛功力。
程抱一关于中国诗歌语言的研究,与其对中国宇宙论的论述是一致的。他的基本论断是,以虚实、阴阳、天地人三个主轴支撑的中国宇宙论文化结构,在诗歌语言中得到了延伸。
程抱一强调,中国思想体现出的是独特的三元观念,而非二元论的体系。在三元关系的运转中,真正为静态的阴阳二气注入生命气息的,是来自太虚亦即太初之道的冲虚之气。这样构成的三元关系,不仅成为万物生成的模型,而且使得万物与太虚连通,形成和谐的统一体。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冲气以为和”。而中国文化特别注重的天地人三维,典型地体现了这种三元关系:“从二派生的三,指的是天(阳)、地(阴)和人(他在精神上拥有天和地的德行,在心灵中拥有冲虚)。”在这种关系中,突显出了人在参与造化、协助宇宙生成变化过程中的作用。中国的宇宙论,在人的位置问题上,萌生了独特的人文主义取向。
程抱一对于三元观的结构性阐释,显示出当时流行的法国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对太虚、冲虚等理念的强调,与他的西方对话者拉康有思想上的某种关联。他与拉康一起研读《道德经》《孟子》等中国经典,后者对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如虚与实、有名与无名等抱有浓厚兴趣。相比较,程抱一对中国宇宙论的阐释,重视“三”在阴阳二气与万物之间的动力作用。这个“三”,以冲虚之气的形态,贯通的是实存与太虚之间的联系,并为宇宙世界带来活力、生命和能量。与之相关,拉康受启发于太初之道,对空的思想特别看重,突出的是主体最初的缺失和疑问,由此出发,找到了人的精神世界建构的起点。虽然他们在文化思想、主体精神等问题上有不同的侧重,但遥相呼应,展现了原初性的文化意识在现代思想开展中的内在活力。
在诗歌语言的具体分析中,程抱一划分出了三个层次:一是词汇和句法层,二是格律层,三是象征层。这三个层次,分别对应虚实、阴阳、天地人的宇宙论范畴,共同构筑起完整的文化符号秩序,形成了中国诗歌语言的独特运转机制。
程抱一对中国诗歌奥秘的结构性解答,提出了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以上三个层次是如何进行内在运转的?联系宇宙论,至为重要的冲虚之气如何体现在诗歌之中?它是怎样赋予诗歌以生命气息的?
关于诗歌三个层次与宇宙论的对应关系,他的解释是这样的:在词汇和句法层,虚实关系体现为虚词与实词之间的微妙游戏;在格律层,阴阳关系通过声调对位和对仗进行着辩证的转换;在象征层,天地人的三元关系在自然的隐喻性意象中,以主客体之间情思感应的方式得到了充分的开发。在诗歌语言的功能得以确定的前提下,他尝试对这一符号秩序进行动态的把握,以参透其中所隐藏的文化秘密。
具体到冲虚之气的议题,关涉到中国诗歌语言的总体运转。程抱一的做法是引入意象概念,以此来把握天地人的三元符号系统。他特别提到,意象、意境、情景等概念显示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观念。在中国人身上,能够发现一个基本的观念,那就是人的想象能力和形象化的宇宙之间有着持续的交流。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二者在源自元气的生气的激发下,以有机的、表意的方式形成一个整体。这一思想,在中国关于气、象、境的许多诗论、文论中得到了验证。而意象的重要性与之有关。这一概念体现了人的精神与世界的精神的相遇,故而始终处于中国的诗文理论家们关注的中心位置。
在程抱一看来,中国诗歌在体裁和形式上的探索是一个冒险的历程。尤其是唐代,由于吟诗活动的盛行,诗歌在社会文化中赢得了至尊的地位。与之相匹配,唐代文人对诗歌语言的极限,作了最为自觉而成功的尝试。中国诗歌的语言结构,随之到达成熟的阶段,并在此后进行着不断的演化。
值得称道的是,程抱一注意到了中国诗歌内在的一个悖论,体现了结构与反结构的辩证。他不仅从语言的内在结构及其功能构成上,解释了中国诗歌作为一种符号秩序的形成;更进一步,从语言自身的转换和变化,发现了这一符号秩序的限度及其内在的突破。换句话说,诗人们通过语言的探险创造了一个符号的自足世界,但这个语言世界从一开始就为现实生活的介入留下了空间。中国诗歌的语言结构,保持着向时间敞开的属性,并最终为历史进程所掌控。如同结构主义的自我消解,随着文言被白话所取代,中国诗歌的符号秩序迎来了新的历险。这一符号学的分析,解开了中国诗歌传统的密码。
1979年,程抱一完成《虚与实:中国绘画语言研究》。该部著作,与两年前的《中国诗歌语言研究》有一脉相承之处。这两部作品,从符号分析学的视角,对中国文化的两座高峰作了内在的结构考察,讨论了其构成语言的运转法则。
对宇宙论的看重,是程抱一解释中国文化的基本原则。在分析绘画语言的时候,他同样把宇宙有机论视作中国美学思想的基础。正是因为宇宙论思想的主导作用,中国的绘画致力于再造一个新的艺术世界,后者被程抱一形象地称作“小宇宙”。相比诗歌,绘画更直观地表现了中国人对于造化奥秘的探求。通过这种哲学的实践,中国人为自身创造了一种真实的生活方式。
程抱一强调,中国绘画艺术作为一种神圣的实践,其神奇之处在于创造了一个通灵的场所,而非仅仅提供一个再现世界的框架。在这一新的艺术世界中,具有内在的活力、能量和完整性。这也是中国绘画艺术中真正的生活之所以可能的原因。由于其内在的完整性,绘画在中国促成了生活的艺术的形成。这里显示了中国文化的奥秘所在。程抱一试图阐释的,正是中国绘画所创造的这一通灵场所是如何构成的。
在程抱一看来,中国绘画与原初宇宙之间的联系,乃是被视为通灵场所的绘画得以完成的秘密。他列举了中国对于画作价值品评的几个等级——能品、妙品和神品,在这些艺术品级中,最能体现中国审美理想的是神品,这种作品与前两种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其难以形容的通灵品质。这些概念恰当地表明了中国艺术家在超越世俗世界的道路上需要跨越的阶段。激励他们的艺术理想,就是通过某种方式激活原初的大宇宙,助力他们创造生机勃勃的小宇宙。
或许只有最为杰出的中国艺术家,才真正找到了打通原初大宇宙与艺术小宇宙的方式。但中国绘画美学中的一些概念,如气、神、虚等,表明传统绘画在这条道路上始终进行着不懈探索。对此,程抱一的阐释方法是有效的。他注目于绘画的整体性有机结构,旨在揭示这一结构的运转原则。而美学思想中的这些概念,正是支撑绘画整体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拉康与中国文化》一文中,程抱一特别提到:感谢拉康,他使我发现了老子和石涛。对虚的议题的深入思考,来自拉康的激发。值得注意的是,与诗语言研究相比,程抱一关于中国绘画语言的研究,在虚的性质内涵、冲虚对于艺术的意义等问题上,作了更为充分的阐释。
在讨论绘画问题时,虽然程抱一仍然保留了宇宙论的基本轮廓,但更倾向于通过虚的中轴性作用,提领中国思想体系尤其是绘画观念的运转。这一点,可说是拉康给予他的重要启示。如其所说:“虚的概念尽管在中国思想中非常具有本质性,然而涉及它在诸实践领域的运用,却从未得到系统化的研究。”虚的问题对于中国哲学和艺术来说固然重要,但它只是被当成一种自然的存在,其地位和运转很少得到确切的说明,结果使得这一问题始终处于未明的状态。程抱一的研究由此确立了明确的宗旨,那就是系统地呈现和疏通这一未言明的传统。
在关于虚的讨论中,程抱一更为注重的是其作为哲学基础在实践中的运用。因此,他着重讨论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虚的观念或构想虚的方式,二是虚与阴阳的关系,三是虚在人类生活中的意蕴。
他从本体、现象两个角度界定虚的观念或性质。在本体层面,虚近似于道,但在起源的意义上比道更具有确切的内涵。甚至在指称宇宙之起源的时候,虚比无更能够形容存在物所导向的原初状态。因此,虚可以说是道家的本体论基础。在现象层面,虚在物质世界中的妙用也是无穷尽的,它赋予万物以生命,使得所有的实存达到真正的充实。对于实与虚的关系,程抱一以结构主义的方式加以说明:前者显露的是结构,后者体现的则是功能。虚作为功能性的作用,更为本质性地体现在它与阴阳两极的关系之中。在这里,本体之虚所呈现的形态,是冲虚之气或冲气。冲气与阴阳一起,构成程抱一所说的三元关系。在三元关系中,冲气由于其内在的活性,把万物与太虚联系在一起,而成为万物的中心。对于人来说,虚的意义尤其重大。程抱一特别谈到了人的真正的生活的可能性。根据程抱一的解释,真正的生活之所以可能,正在于人对于虚的拥有。他用诗一般的语言,赞美虚对于人的意义:“通过虚,人心可以成为自身和世界的尺度或镜子,因为由于人拥有虚并与元虚相认同,他身处意象和形体的源头。他捕捉空间和时间的韵律节奏;他掌握转化的规律。”作为天地人三才之一,人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了自身在天地之间的位置。拥有虚,为人在天地之间的优先性提供了条件:一方面,他能够吸取天地之德,以实现自我的超越和完成;另一方面,使得天地达成了和谐的状态,人与自然得以完满地交融。
程抱一关于虚的论述,更多地采纳道家的思想,同时也参照了其他学派如儒家的思想。这种思想的融汇性理解,与他所阐释的绘画传统是颇为相似的。他用“精神性的绘画”一语,表述中国绘画在演进过程中的走向。这种精神性区别于宗教的主题,精神本身就是目的。其内涵受到了道家、禅宗等思想学派的启示。他特别指明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现象,那就是以冲虚占据主导地位的绘画的诞生。其代表人物是唐代的王维、吴道子,此后在宋元时期形成了传统。相比较,有关虚的绘画理论在更早期的六朝时就已经出现。基于这一传统,他梳理出了绘画的五个层次:笔墨、阴阳、山水、人天、第五维度。这些结构性的层次,由于冲虚的作用而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程抱一以其精神上的洞察力,敏锐地感知并阐述了冲虚在这些不同层次中的流动,同时由此引申出另一个更为深奥的话题,那就是绘画并不仅仅是审美的演练,乃是一个人的全身心的投入活动。这正应和了他所坚持的绘画之为“神圣的实践”的说法。这些论断,在石涛的画作和画论中得到了生动而深刻的证明。石涛的“一画论”,指向原初的混沌,在人与宇宙的关系中,渗透着人的参同造化的意识。绘画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认知和表达的方式,不如说是一种根本性的生存方式。从文化哲学的视角来看,这可谓中国绘画的真正奥妙所在。
总体看来,程抱一的诗画论述体现了中西文化对话、互动的价值和成果。他的策略是采用符号分析学的方法,向西方人讲述中国文化。二者或有相捍格之处,值得称道的是,程抱一并未囿于固定的程式,做到了二者兼美而不失其真。两种文化的碰撞,使得他的研究在独到的西方形式分析视角下,对于中国的意义系统作了颇具洞见的考察,从而揭示了中国诗画符号系统的秘密。
在讨论程抱一的学术研究之后,我们转而考察他关于文学创作的思想。相对于学术研究,文学创作是他真正的内心渴求,他的终极目标是创造自己而非介绍别人。他更希望用文学的手段翻新自己的生命体验,创造属于自己的充满生机的艺术小宇宙。那么对于程抱一来说,文学写作意味着什么?通过文学如何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第一个问题,关涉到写作的信念和动力。程抱一在回顾早年求学生涯时,提到文学对于他的最初启蒙:“我一直要到十五岁,恰巧认识了几个诗人后才发现文学的魅力。立刻,文学为我打开了崭新的眼界。……在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疾病肆虐、个人生命危在旦夕的年代,文学不仅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无限的符号世界,它还同时承担起了展现我们生命历程各个方面的责任,它更不忘探究我们命运的神秘之处,所以,那时的文学绝不是消遣。”这是最初的怦然心动。吸引程抱一的,是胡风领导下的七月派诗人。在国家危难的年月,这些衣衫破旧、意志坚定的人为程抱一打开了精神上的拯救之门,让他确立了做一个诗人的志向。
在诗人之路上,程抱一对里尔克等的迷恋,令他找到了基本的方向。他把这些人称为“探测存在的诗人”,并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但是,存在本身是一个包含着激情、疑问和神秘的概念。如何面对存在并给出自己的回答,可看出程抱一对于诗歌的见解。
在探测存在的道路上,程抱一坦言,虽然那个诗人群体指点了大致的方向,即通过语言去领会世界及人类命运的秘密,但作为一个东方人,他并不想只是简单地追随,也不愿依赖所谓远东的魅力,而是选择在二者之间,走出一条对话与交流的新路。
程抱一的对话交流之路有两个层面:首先是东方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对话,其次是诗人与有生宇宙之间的交流。
东西方文化之间的连接点在哪里呢?他认为,这是禅与奥尔菲斯两种诗歌精神的融合。在他看来,中国诗歌的典型精神可用“禅”来加以概括。禅,作为印度佛教和中国道教相结合的产物,通过情景互参、物我相启的方式,呈现着忘情、空灵的宇宙奥秘。至于西方的诗歌,他认同马拉美的话,把西方诗歌理解为“奥耳菲斯对大地的神秘解释”,希腊传奇诗人奥尔菲斯通过咒语,鼓舞岩石、树木和动物,吟唱人类的命运。程抱一的独特取径,是把禅与奥耳菲斯这两种遥远的精神连接在一起,一方面感受二者的共通之处,即歌者对于生命的虚无幻灭的经受,另一方面疏通在面对虚无和幻灭时,东西方追寻超越升进之路的不同方式。西方在奥耳菲斯神话和基督理念的氛围中,生长出具有强烈主体意志的积极进取、追求超越的悲剧精神;中国则除了屈原的悲歌之外,发展出了禅的感悟,通过内心的空静汰除表面的尘杂,在世界内部寻找宇宙生命的节律。这种东西方文化传统的阐释,为他关于存在问题的沉思做了铺垫。
如何探测存在?对于程抱一来说,存在并不是主体之外的对立物,而是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世界。这个世界,因此被他形象地称为“有生宇宙”。对存在的探测,实则就是与有生宇宙的对话。宇宙本身是有生命的,从基本的构成成分到最高的超然力量,形成层级向上的特征;但又与人息息相关,人的使命就是通过言语来命名宇宙各层级,并与之展开对话。
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程抱一的诗作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展开对于宇宙根本问题的探寻。他最初的两部诗集《树与石》(1989)、《四季一生》(1993)及《双歌集》(2000),对话交流的对象是树、石等宇宙基本元素和滋长“灵魂的山谷”的大地。之后的《三十六首情诗》(1997)、《谁来言说我们的夜晚》(2001)、《沿着爱之长河》(2003)探究人类的情爱和生存奥义。《托斯坎咏叹》(1999)抒写的是诗人在意大利文化古城的沉思。《冲虚之书》(2004)则是他的东方宇宙论思想的艺术表达,聚焦于有生宇宙之生命意义的产生、转化和升华,尤其对于间隔问题作了透彻的思考。按照他的说法,虽然太阳底下再无秘密可言,但是因间隔而生的交互却有着异样的活性。
关于对话本身,程抱一也有独到的认识。他把对话视作无限交流的过程,并借用诗人夏尔的话,以对话者之间的“共生之象”,比拟他所推崇并在诗作中实践的对话模式。在共生的状态下,新的意义才可能诞生,并激活旧有的事物、存在和秩序。对话的共生之象,超越两极,合乎中道的精神,内在的正是程抱一所彰显的冲虚之气。
在写诗之余,程抱一把精力转向小说写作,出版了《天一言》(1998)、《此情可待》(2002)等作品。从诗到小说的转变,所呈现的不仅仅是其关于存在之本质性思考的两个面向。与诗歌中占主导地位的形上对话不同,程抱一敞开的是面向生活世界的思考。通过小说,他捡拾起了被诗歌所弃置的幸福、悲伤和荒诞,在生活的体验之中寻找关于生命、历史和文化的启示。在如何以小说语言记叙生活的问题上,他显示了一个文化哲人在历史叙述、文化差异等议题上的独到见解。
程抱一的小说诗学,与普鲁斯特的启示有关。他在关于小说的访谈中提到:“我写小说时出于普鲁斯特所说的一种状态。他认为真正的生命不止于生命那一瞬间,当时生活过的要以语言去寻求,去重新体验。用语言才能给生活以光照和意义,生活真正的奥秘和趣味才能全面地展示出来。”对生活的重新体验,是与过去的生活经验对话的过程。如何与生活对话,他的写作经验提供了两个独特的视角:一是写作的间离效果,二是意义的光照和启示。
写作的间离效果,与小说所采用的语言有很大关系。程抱一的小说,之所以选择法语作为记述工具,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可以产生一种间离效果,使得作者能够对于源文化和生活经历进行重新的认知和省察。在这一过程中,记述本身就成了一种创造性的行为。其次,小说作为过去生活的重新体验,在意义的发掘方面体现了作者的自觉、清醒的意识。小说叙述如何承载过去,在历史进程中与生活经验对话,寻找打开生命和文化之门的钥匙,乃是程抱一小说思想的要义所在。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开启的是通往敞开世界的道路。小说中的生活经验是个人的、民族的,但精神具有普遍的、世界性的意义。对此,程抱一有切身的体会,他对法国思想文化传统的钦敬,也正是出于这种普遍性的价值。他发现,法国思想家总是能够在论战和对话中,把思想提升到更宽容、普遍的境界。在他普鲁斯特式的体验式小说中,对过去生活经验的省思,实则是关于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和文化出路的探寻。其中有从痛苦和毁灭中重塑精神的要求,同时传达着在差异中寻求融合的意向。就此而言,程抱一在生活经验的层面确立了一种敞开的视野。
在《天一言》和《此情可待》中,作者分别设定了20世纪和17世纪这两个大震荡的时代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但都显现出自我融入式体验的特质。他调动读者跟随着人物去感受生命之间的离合悲欢,同时也深深地沉浸于中华文明的危机和出路的探寻之中。
在个体的生命之间,作者的文笔游走在友情、爱情的边缘,注目于心与心的交流,在此基础上升华出精神之爱。天一、浩郎与玉梅之间的微妙感情,道生与兰英的心灵感应,在不失性格丰富性的前提下,遵从作者的生命哲学,回答的是关于持久之爱的理想的问题。同时,在天一、道生的困顿中,通过个人的生命煎熬,浮现出的是文化对话中的拯救之道。这些小说人物在历史中的命运,在不同的层面展示了衰微古国的悲剧性状况,并开启了对于解救之路的探寻。
不管是天一、浩郎与老丁的讨论,还是道生与传教士的对话,均直面人生的困境,触及到了如何从外在世界的荒诞之中超拔生命的难题。在《天一言》中描述了大饥荒时代北大荒劳改农场的荒谬岁月。面对苦难,老丁这个受过异国宗教熏陶的北大荒难友,对天一和浩郎坦陈面对荒诞的解救之道:“对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道歉吧。……是的,原谅。我知道这样说会使你们吃惊,但这是我们惟一的武器,是我们对抗荒谬惟一的办法。”只有原谅伤害自己的人,才能切断仇恨和报复的锁链,也才能证明宇宙间存在着正气。对施暴者的宽容,在孔子的恕道中有所触及,但对老丁来说则是出于一个信徒的精神力量。这不只是对自身、他人乃至苦难历史的解救,更是对生命之源的召唤。天一感受到了这番话语的力量,同时以自己的生命作见证,领悟到了等待的意义。他和浩郎找到了对抗荒谬的惟一办法,那就是把它写下来,在把苦难提升为生命的瞬间,人生从锁链中得以解脱,元气也由此得以从沉睡中苏醒。借助天一的生命历程,程抱一书写了关于元气回归的诗学。
在《此情可待》中,道生同样经受着人生的磨难。在被流放之后,他将最初的惊鸿一瞥沉淀下来,在苦难中领悟生命的真义。他与传教士关于爱与解救的一番对话,可视为一个受困于情魔的中国道士面对西方修道者的一种自我反证。在对话中,道生获知了西方宗教关于灵魂拯救、天主至爱、耶稣以肉身见证等见解。但他更愿以此为参照,反顾自己与兰英的处境。他体会到,传教士的信仰与自己的个人之爱有相似之处,背后都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支撑。但是,这种力量可信吗?传教士痴迷于其中的爱,何以不同于道家的宇宙万物默契、佛家的众生大悲大悯?爱,既然接近于太极,那么人能够触探到这个奥秘之物的边界吗?在道生与传教士的另一次会面中,他们在关于爱与罪的话题上碰到了障碍,之后二人陷入了沉默。程抱一写道:“他们之间尚有许多事难以交流难以理解。互相注视时,却有巨大同情回旋在冲虚之气所开启的空间。”这一情境,可与作者在小说前言中所写的一段话相互参证:“倘若想不局限于肤浅的谈论,对话要求参与者超越表面差异,接受他人进入各人存在的深层:那里才是生命提出基本的极限的一些问题的所在之处。”在对话中超越差异的深处,也正是程抱一所注目的冲虚之气的空间。回到小说的主体叙事部分,道生的种种磨难和证会实则演绎了一场关于爱的体悟历程。换句话说,作者完成的是一部道生与兰英关于爱的对话之书。从这个意义上说,《此情可待》何尝不是一部中国文化的《情感教育》呢?
程抱一从文化哲人的角度,期待着古老中国的凤凰涅槃。他借人物之口,表达了对于鲁迅重铸灵魂、纪德突破枷锁的思想的认同,对傅雷等文化人的不幸遭遇则抱以深深的同情。同时坚信,古老中国在历经万般磨难之后终能走出困境。在文化的新生之路上,尤其不能回避的是中西文化之间的对话。其中的关键在于,传统文化如何通过与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沟通,反思自身,消除文化的偏见和弊端,重塑开放性的心灵。
在文化的关联中,程抱一探寻着东西方创造性交流的可能途径。他的学术研究、诗歌和小说创作,均是在个人思想层面上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在民族文化的层面,他则从先秦的原创性思想中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开放性的思想架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