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薇
共和国70年的风雨历程,中国当代文学几经沉浮,历久弥坚,谱写了跌宕起伏的壮丽篇章。70年当代文学曾经受了革命激情的洗礼,也经受了文化虚无与失序的沉痛,更感受过劫后重生的欣喜与繁盛;在技术和媒介高频革新的21世纪,文学又面临着空前巨大的挑战和无穷多样的可能性。可以说,当代文学参与、见证了共和国70年的每一个重要时刻,70年来中国人民的酸甜苦辣,都已深深印刻于当代文学的历史记忆中。而今,站在新时代的历史坐标上,这个崭新的纪元将文学置于一个更加开放却也空前复杂的新的时空情境。抚今追昔,进行历史的回望与沉思,对于当代文学就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鉴往知来,在重审与反思中叩探当下、瞻望未来,也成为摆在当代文学研究者面前的迫切议题。共和国70年,这一历史节点,赋予当代文学以相当的历史厚度,也带给我们更多亟待廓清的问题:我们该以怎样的价值立场、审美尺度与历史参照来重返、回顾与评价中国当代文学?又应在怎样的基点上展望前路?十年前曾扰攘不安的关于“唱盛”与“唱衰”的纷争之后,如今的当代文学创作又面临怎样的新情境抑或新困境?它又须寻求怎样的新突破?
有鉴于此,2019年5月11日-12日,由《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社和集美大学共同主办、集美大学文学院承办的“中国当代文学70年”高峰论坛在集美大学召开,70余位活跃于当代文学领域的教授、学者和重要文学刊物编辑、作家等齐聚厦门,围绕“传承与突破”“、“趋向与可能”两大议题各抒己见,展开了深入、广泛的研讨。论坛汇集了包括南帆、程光炜、陈晓明、张福贵、孟繁华、王彬彬、王尧等在当代文学学科卓有建树的著名学者,以及谢有顺、敬文东、韩传喜、杨丹丹、方岩、陈培浩等一批优秀的青年批评家。《新华文摘》《文艺报》《文学评论》《小说评论》《当代文坛》《扬子江评论》《中篇小说选刊》等学术报刊高度关注此次盛会,共同参与了此次研讨活动。
现代社会在飞速演进,中国当代文学在70年的时空体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完成了数次裂变,王尧、陈汉萍、谢有顺、张丛皞、王侃等学者都意识到了70年文学的体系裂变和话语形变所带来的冲突、转型与重建,陈培浩甚至指出,“当代文学70年”是一个充满符点、断裂和差异的包裹性概念。本次会议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回顾,在人、空间和语言三个维度上展开。
在文学数次的历史变革当中,“人民的文学”和“人的文学”是最为关键的一组矛盾。陈汉萍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大致可以分为前30年与后40年,前30年文学建立的是人民话语体系,包含了社会动员、劳动阶级、民间话语等宏大叙事;后40年文学建立的是人的话语、启蒙主义话语和现代主义话语的个人叙事话语体系。
王尧回顾了当代文学中“人民的文艺”、“人的文艺”以及中间路线学术脉络的历史纠缠和相关的政策调整,从毛泽东1942年的《讲话》、周扬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上的《新的人民的文艺》、陆定一在中南海怀仁堂的讲话、邵荃麟1959年关于建国十年的文艺论述,到1979年第四次文艺座谈会周扬作《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文艺政策一直在调整,到了今天,情况更为复杂。在这些历史事件当中,有种种的冲突,此消彼长,循环往复。百年文学,我们所有重大的判断和论述仍然缠绕在“人民的文艺”还是“人的文艺”上。
作为中国当代文学70年的全程参与者、见证者,谢冕传达出的是,在一个人民话语时代的困境中,坚守“人的文学”信念以及对此不懈的追求。他以切身的案例血肉丰满地再现了中国文学前30年惊涛骇浪的历程。在30年历程中,他寻找自由的文学表达而不得,被批判,被密报,被打成反革命,但即使在这样的夹缝中,他仍坚持寻找文学的灵感来报答文学。
行超指出,“十七年文学”,或者五六十年代的文学批评,批评家会特别喜欢写一些宏大的问题,比如1949年艾青的《谈大众化和旧形式》、老舍的《现成与深入浅出》、陈冲的《论文艺与政治的关系》等。张丛皞指出,在1985年之后的文艺思潮的文学史书写中,宏大叙事、文学整体观、历史本质观开始被认为是一种后进的文学观念。文学是一种虚构,实验主义则对应的是一种常态的文学观念。
新时期以来文学又重新回到“人”的起跑线。谢有顺高度评价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他认为,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无论是艺术自身还是表达的自由度,起点都是很低的,通过几十年的努力,当代文学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苏童、阿来、海子、《白鹿原》等作家、作品会成为这个时代的标志性存在。对于一些学者认为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他认为这是非常粗俗的判断。王侃则认为80年代的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是批评家强行在文学史当中做出来的经典,因为那些作品没有广泛地进入到公共阅读范畴。程光炜重返80年代的研究,以个案方式进入时代运动心态史研究,将研究拓展到文学及其周边的总体风景研究,以一种朴学式的研究来对林红与路遥的交往进行了历史细节考证与还原,试图推翻三本传记对林红背信弃义的记载,给予了文学史作家研究本应有的细腻与真实。
在每一次裂变中,“人民的文学”与“人的文学”所传递出来的不同价值观和审美趣味,也收获了不同的读者群。王侃认为,在前30年中,公共阅读由官方意志决定;在80年代之后的一段时间,是由批评家主导的阅读;新世纪以来的公共阅读是读者自己形成的。孟繁华认为,文学作品的公共阅读在本质上是一种权力关系,谁掌握了话语权力,谁就能把这种阅读植入到公共阅读里。他不认可新世纪读者的阅读有了自己的意志,因为排行榜、评奖等资本市场与文化机制等因素对公共阅读具有巨大的影响力。
关于“人民的文学”与“人的文学”的思考,本次会议还追溯到现代文学的源头。张丛皞指出,“人民的文学”与“人的文学”不仅仅是当代文学的一组矛盾,可以说,现代文学已经包含了“人民的文学”与“人的文学”的矛盾,这对矛盾体现在五四时,即是“政治的五四”与“文化的五四”。张丛皞试图超越左和右,反对学者简单粗暴地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是建立在以社会主义文化为起点的文化体制和整体信仰之上,中国的现代文学是建立在以五四为起点的文化体制和整体信仰之上。他认为,“革命的五四”与“文化的五四”,即“人民的文学”与“人的文学”始终在现当代文学中消长。
随着中国社会从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化工业社会转型,中国大地的乡村与城市成为特殊的空间符号与书写谱系,以丰富而复杂的形象并峙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并呈现出乡村书写逐步让位城市书写的时代更迭之特质。
南帆提出,乡土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最为主流的文学式样,乡村形象有着非常复杂的谱系。在漫长的乡土文学创作中,几乎找不到关于乡村的一致性定义,生产粮食的乡村、战火中的乡村、革命的乡村、流放“右派”的乡村、“知青”下乡的乡村、改造资产阶级的乡村、跟城市对立的乡村、田园风光的乡村、寻根文学中的乡村、先锋文学中魔幻现实主义的乡村,等等,乡村在当代文学中是一个复杂的重要存在。
韩传喜提到中国乡村的逐渐消逝,他认为过去生活的农村再也找不到了,然而,当代乡土文学却无法提供一个让读者感到真实、亲切的关于农村生活的回忆,这是当代乡土文学的一种缺失。在中国文学日益融入世界文学整体格局的今天,赛珍珠的中国经验,为中国小说的写作、为中国故事的表达,提供了一个外部视角。
刘艳以一段宏观鸟瞰式的批评文字回顾了当代文学城市书写范式,指出五四新文学作家奠定了关于现代市镇和乡土文学现实主义书写的基本叙述模式,虽然乡土文学现实主义书写一直是更加主流的文学样式,但是,无论现代时期还是当代时期,城市文学书写一直没有消失,并且成为越来越重要的题材选择和文学样式。
李振则以《景恒街》等为具体案例,指出当前城市书写的不足,尽管当前的城市书写集中了资本、新媒体、快递餐盒等重要的城市元素,但一些城市书写却固执于古老的命题、道德的审判以及乡土乌托邦的想象,体现的是道德运作规则而非资本的运作法则,没有写出真正的城市气质和城市生活。
贺绍俊指出,乡村劳动的美好形象是古代文学的文学意象,是文人的田园乌托邦元素之一;而兴起于革命斗争最尖锐时期的城市劳动并没有建构起美好的文学意象。当代文学的正统性是由劳动者来标识的。当代文学是革命的产物,革命胜利了,革命文学转为劳动文学。劳动者以建设新中国的姿态出现。
文学的研究,从根本上说,是语言的研究。文学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世界、作家、读者和语言彼此吸引、对峙和搏斗的结果。以现代汉语为载体的当代文学,汉语的本质是什么?汉语经过了什么样的流变?世界的经典文学是通过什么样的语言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并影响了当代的文学创作?本次会议也从汉语本质、翻译语言和现代汉语流变等角度展开了富有创造性和批判性的思考与研讨。
现代汉语的视觉化是现代汉语变迁的一个维度。关于汉语的本质,即汉语本来的样子,以及汉语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变迁,敬文东认为,汉语思维是围绕味觉组建起来的,以诚为中心;希腊-西方文明是围绕视觉组建起来的,以真为中心。汉语以味觉为中心,以诚为伦理,以君子之诚与汉语之诚创造万物。所以沧桑的语气、仁爱的语气或悲悯的语气,是汉语本质的东西。白话文运动把味觉化的汉语改造成视觉化的汉语,即把主观性很强的语言改造成客观性很强的语言,为汉语输入了科学性和分析性;但在视觉中心主义笼罩下,新诗对精确和冷静的过度追求带来的,很可能是冷血。
现代汉语的另一个变迁维度,是百年来翻译语言对新文学语言的影响。王彬彬指出,五四新文学作家,比如鲁迅、胡适、周作人等作家的语言资源可以直接面对部分语种的外文文本;但五四以后的作家直到80年代崛起的作家,外文水平不足以支撑他们直接阅读外文文本,特别是先锋作家,主要的创作资源就是80年代翻译成现代汉语的西方小说,导致先锋创作有一种浓重的翻译腔。由此可见,翻译家语言对中国百年来新文学的创作影响巨大。会议对这一问题的关注,既是对十年前当代文学论争的延续,也是对十年前文学论争的回应。
现代汉语的变迁,源自中国现代社会的变迁,特别是意识形态的影响。耿占春一直以来十分关注语言问题研究,他指出,现代文学伊始,对诗歌的语言有着非常丰富的审美与追求;但随着30年代历史与政治的左转,逐渐形成了光明与黑暗二元对峙的语言体系,隐喻性的语言逐渐变成了概念性的语言,使得语言逐渐失去了活力,并影响到人们的思维方式。70年代末,芒克、北岛的创作,颠覆了这种二元对峙的语义族,恢复了语言的隐喻性与模糊性。在80年代中后期之后,二元对立的语义系统被解构,更多的灰色的、中间地带的语言被社会接受,朦胧诗走入广场。耿占春认为,我们的社会在心态、理解力和感知力方面产生了巨大的进步,这一点可能比我们今天的经济成果还要重要。
网络文学已然成为当代文学重要的变化,甚至有人将网络文学视为“时代新文化运动的先声”。网络催生了文学新的写作方式、阅读方式、审核机制和流通机制等,这些是人们对网络文学的常识性认知,然而,此次会议对这些常识性认知发出了质疑与挑战。
网络文学是否带来了文学实质性的变化?与会学者各抒己见。南帆、吴俊、陈汉萍、方岩等学者都意识到,网络文学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评判已与传统文学大不相同。南帆、陈汉萍指出,与纸媒文学相比,网络文学常常强调爽点的制造,以爽点为价值批判标准。南帆认为,爽点的制造很可能与资本的运作有关。方岩认为网络文学与科幻文学等类型文学改变了当代文学的面貌。王晴飞认为,网络文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新,比如,《蜀山剑侠传》和现在流行的网络玄幻武侠文本之间差别不是很大。吴俊则认为,从短期来看,还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新媒体文学与纸媒文学之间的美学趣味博弈才刚刚开始。网络是一个新的载体,变迁发生在网络文学领域,所以网络文学比纸媒文学更有责任、资格和权利来回答这个问题。也只有等到新媒体技术达到一定的饱和状态,网络文学的文体修辞开始有一定的稳定性,我们才可以从容地探讨,新的文学应该建立什么样的标准。
网络文学是否就完全是一种大众文学?方岩和王晴飞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历史的回溯与前景的展望。王晴飞认为,在1998、1999年的时候,网络实际上是掌握在一批精英分子手中,当时的一些网络写作带有很强的实验性和先锋性。方岩指出,2000年前后的BBS论坛时代,有大量的写作构成了新世纪非虚构写作的一个资源或一个起点。网络文学研究不应忽视BBS时代,否则,就会遗漏太多的信息。我们现在通常流行的网络文学与纸媒文学、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划分需要进一步细化。王晴飞甚至预想,在纸媒存在不下去的时候,纯文学作家转移到网络,那么被类型文学压抑的精英文学的可能性将被激发出来,产生一种新的写法和新的文本,从而使网络文学具有精英写作的维度。
资本、产业、网络、媒介与艺术形式是一种怎样的纠缠?方岩认为,网络文学不是文学,而是一种资本运作方式,它在根本上和我们谈论的文学是有区别的。南帆非常赞同方岩的这一看法,并进一步指出,网络文学在资本的运作下,是产业链中间的一环,这一特质导致了资本的运作跟艺术形式之间发生着一种隐秘的联系,使资本运作之下的网络文学的艺术形式与传统文学的艺术形式之间拉开了距离。
比网络文学更具挑战性的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的变革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人类第一次越出“人”的视野,面对一个未知的对手/伙伴。杨丹丹指出,人工智能技术同样给文学发展带来各种新的可能性。因为人工智能技术已经从文学语境、文学写作方式、文学样态、文学叙事经验、文学价值、文学发展的趋向各个方面给文学带来了各种新的变化,产生了一系列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人工智能写作到底在本质上是一种新的写作方法还是一种本理性的存在?如果人工智能写作作为一种本理性的存在,它呈现出了哪些新的审美特性?这些审美特性,对我们的传统文学产生了哪些冲击?提供了哪些新的审美增值?这些冲击裂变和增值给传统文学提供了哪些机遇和挑战?面对这些机遇和挑战,我们如何调整已经成为某种定式的精英化的批评方式,才能够公开地、客观地或者包容地去面对人工智能写作和人工智能文学,构建一种更具现实警示力的文学理论框架?在这个新的文学理论框架内,如何建构人工智能写作的价值和意义以及它的发展路线?如何厘清关于人工智能写作存在的警惕、质疑、焦虑和论争?实际上我们对上述问题的思考和回答是回到了关于文学是什么的一个源问题上:文学怎么写?文学如何存在?文学为何存在?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到底在哪里?
现在的文学老了吗?还是自我塑造的文学吗?还是做梦的文学吗?谢冕深感于当代的文学开始做棋盘外的功夫,也曾感叹文学的过早苍老。他强调当代文学不能放弃追求,诗歌是做梦的,文学是做梦的,文学和诗歌是让我们无中生有的,文学让我们在极度贫乏的时候,感觉到我们很富有;文学,给我们以力量,给我们以光明,让我们在非常黑暗的时候,仍感觉到光明始终在前面,不然我们要文学干什么呢?谢冕的这种激情与信仰恰恰是这个时代文学所缺乏的一种品质与精神。谢有顺不无忧虑地指出,文学越来越偏离一种自我塑造的特征,越来越受制于一种互相塑造的力量对它的影响,就连一些他认为可以超越俗世考量的作家,也可以为了获奖,为了印数,为了别人的评价,做很多自我写作的调整。谢有顺认为,从80年代走过来的文学也如此看重文学以外的力量,这让他感到诧异。这种强调彼此互相依赖的文学场域的建构潜藏着一种文学的危机,它背离了现代写作强调个体独立性的尺度。究竟为何出现这样的文学危机呢?谢有顺认为,现在的作家缺乏像谢冕那样对文学非常深沉、独立、不可更易、不可摧毁的热爱,信念般的热爱。当代文学过早地进入一个苍老阶段,缺乏五四文学那种敢为世界先的意气风发,那种我就是世界、我能改变世界的青春激情。
中国当代文学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还有哪些不足呢?文学,作为我们曾经的栖居之所,现在还是我们的栖居之地吗?当代文学是否给人们提供了足够的温暖、怜悯等普遍的人性经验?
刘恩波高度评价了中国当代文学,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有着非凡的创造力、想象力、理解力和表达力,但缺失也是存在的:第一,缺乏百科全书式的写作者,像曹雪芹、歌德、博尔赫斯那样将文明精神价值的各种要素提升到审美和文化层面上的写作者几乎凤毛麟角;第二,我们几乎没有启示录意义上的作品,绝大多数作家都是平行甚至滞后于自己的时代;第三,当代中国文学写作普遍过于艰涩沉重,缺少心灵的轻盈翱翔,缺少出奇制胜的轻灵之作。
陈培浩认为,时代环境的巨变,使得原来作家的概念变成了纯文学作家的概念,在一个人文学不断被贬低、科学不断被神学化的时代,当代文学语言变成了当代社会濒于灭绝的小语种,更无法给人们提供精神的栖居之所。这样的时代,我们如何捍卫一种可以栖居的当代文学?这可能要回到当代文学,它必须建构一种可以看、可以体会、可以感受,让我们的精神可以栖居的一种语言。
李建军认为,中国的当代文学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从五四以后,或者说从40年代初期以后的整个文学经验是狭隘的、苍白的、病态的,甚至是无意义感的、无法理喻的、无法理解的一种东西。李建军在对中外文学经验的参照中指出,无论是在《史记》、杜甫的诗歌,还是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这些最伟大的文学经验里,无不包含了世界主义的人性内容。一个现代作家,应当首先培养对世界爱的情怀、同情的态度,尊重一切形式的生命,但我们的当代文学狭隘、苍白与病态的境况令人担忧。李建军认为鲁迅将现代文学导向了一个封闭的意识和情感领域。文学应当有批判的锋芒,应该有揭示社会病苦的犀利和勇气,但是,这种否定的指向并不是文学的全部,文学应该还有肯定的指向。积极建构,创造美好世界,创造美好人物,这个甚至更为艰难。
回顾70年的历程,如张福贵在发言中指出,“当代文学在参与社会历史进程中起的作用之大,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如果宽泛地按照“前三后四”区分,前30年的当代文学以“人民的文学”为主调,通过一套完整的建制与党的意志和国家政策紧密联系在一切,进入社会主义新文化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双重文化建构。文学的宏大叙事盖过了个体命运与情感,文学的阶级性、政治性与工具性前所未有地凸显。对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建设,文学无疑发挥了积极的宣传和教化功能,但也遗留下许多问题,包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贬抑、对西方文化的隔绝以及文学独立性的消解、文学艺术形式的刻板化和审美品格的萎缩,文学创作缺少对中国传统精神的领会与真正有力的解剖,与西方文化和文学的疏隔,以及深度追问能力和人文关怀的流失等。
中国当代文学的后40年,文学积极转型而走入审美自律。80年代,文学又重新回到了五四启蒙运动的起跑线,开始思考人的问题,个体的情感和命运受到关注,80年代文学的热情、朝气、探索、勇气和突破以及它所具有的独立性与感召力,彰显出当代文学的熠熠光彩,也提供了关于文学“黄金时代”的美妙想象。然而,80—90年代期间,西方一百多年的现代派文学和理论,在短短的时间内被快速地引入,不加咀嚼、检审与反思模仿,这种快速与粗糙使得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和形式探索,一方面达到了“奇怪的高度”(陈晓明);另一方面又陷入了某种与政治、现实过于疏远甚至隔绝的歧途,充满历史感的宏大叙事几乎被完全抛弃,并最终失去文学读者的青睐。
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进入消费时代。影视媒介大行其道,网络文学如雨后春笋,大众文学高歌猛进,与此相应的则是纯文学的惨淡经营,理论界对“文学之死”的焦灼不安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聚讼纷纭。文学的“世俗化”、“消费性”、“休闲性”、“娱乐性”特征日益凸显。在这些方面,新世纪以来的文学比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它的底色或许更加驳杂难辨:比如“底层写作”、“打工文学”等以一种朴实的原初叙事直面现实的冷峻和凌厉,使人们看到了时代浮华底下的疼痛与困顿。姗姗而来的“后人类写作”似乎已然揭开了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文学历史上,人类第一次超出“人”的视界,面对一个全然无法预知的对手/伙伴,来重新寻找和确立自己的坐标。而这,也是当代文学在通向未来的旅程中,最使人不安却也最值得期待的新风景。
此次论坛提出了许多重要的问题与观点,在“多声部”的对话中,既有在思想碰撞与认同中的“视域融合”,也有观点和问题争鸣中的启示与反思。回望70年当代文学走过的历史路程,放眼新时代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在历史与未来汇集点上的这些沉思与展望,也将构成丰富和开阔我们学术视野的新的活性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