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六章)

2019-11-12 05:40孔灏
连云港文学 2019年1期

孔灏

苏东坡造假

古海州东郊有座龙兴山,因传说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在这里登山望海,明代之后,更名孔望山。中国民间向来有此美意:因仰慕圣贤、亲近圣贤,故以家乡之山水风物名之为荣。如此,则家居日常、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圣人的气息和环境中,自然,百姓们更加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了。

孔圣人以后,再来看古海州之海的忠臣孝子、文人雅士,不可谓不多矣!但是,看出名堂看出境界看出影响来的,恐怕,非北宋苏大学士东坡先生莫属了。面对着茫茫黄海和黄海之中的云台山(古称郁洲,唐宋称苍梧山),他老人家心潮澎湃当即赋诗一首:

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孥守市阛。雅志未成空自叹,故人相对若为颜。酒醒却忆儿童事,长恨双凫去莫攀。

好一座海上仙山啊!听说山上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是妙药灵丹。本想抛妻别子来此修炼,可惜这想法最终成为几句笑谈。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再次相见了,多多少少好像总是有点汗颜。酒醒之后想起小时候曾看到过两只水鸟都能飞得那么高那么远,生而为人却怎么有着太多太多的各种局限?

东坡先生性情中人。他不装、不端、不虚头巴脑,即使浓烈抒情,照样老实说事,可是唯其如此,反而让人观后更加为之感动、为之怅然!当然,他老人家性情之“真”,却并不妨碍其调皮“造假”,而且,此公造起“假”来,同样如行云流水,蔚然大家。

比如,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同志参加公务员国考,作《刑赏忠厚之至论》。此文说“刑”说“赏”说“忠厚”,纵论“法”的精神,说理透彻,文气沛然有“孟轲之风”(诗人梅圣俞语),得到了两位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圣俞之激赏。当年,因欧阳修的学生、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也参加了考试,他俩认为此“高考满分作文”很可能是曾巩所作,为了避嫌,欧阳修将其降为第二。张榜公布成绩后,苏轼前往考官欧阳修家拜谢,老欧阳忽想起一事,问:小苏啊,你的文章中用了一个典故(即: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最高法院院长皋陶说某人其罪当杀,说了三次;尧帝却说“罪不至死”,也说了三次。“此见何书”?小苏答:“事在《三国志·孔融传》”。过了几天,老欧阳又见到小苏,问:你说的《三国志·孔融传》里没有那个典故啊?小苏说,《孔融传》记载:袁绍灭于曹操,其儿妇被曹操送给了自己的儿子曹丕。事后,孔融对曹操说:当年周武王伐纣获胜后,将商纣王的宠妾美女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问:此事见于哪本书?孔融说:以今察古,“意其如此”,我猜是差不多吧!接着,苏轼对欧阳修说,尧帝与皋陶“三杀之三宥之”的故事,“某亦意其如此”。老欧阳听罢此语,大笑!不仅没有怪罪小苏,反而对别人说: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之文字必独步天下。

再比如,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同志任职山西凤翔,与其直接领导、凤翔市长陈希亮的关系总是有点不和谐。也是!陈市长时年47岁,在政坛上起步早、功劳大、资格老,已经辗转任职多个岗位,官声极好。对于小自己23岁、只凭通过各种考试提拔起来、论辈分又比自己还晚着两辈的老乡小苏严格要求、不苟言笑,原也是对年轻干部的关心、培养和爱护,实属正常,应该理解。可是,耿直的陈市长听到有官员尊称小苏为“苏贤良”后,竟然大怒,说:“府判官,何贤良也?”当即下令对这位官员施以杖刑。再加上这位领导时常大笔一挥,把小苏同志自以为得意的公务文章改得面目全非,更令年轻气盛的小苏心中不爽。终于,机会来了:陈市长指示,安排相关部门组织工人造了一座凌虚台,作为凤翔市的地标性建筑,并指令小苏作记。小苏就写:凤翔市四面青山,以终南山为最高;而城中最靠近终南山的地方,正是陈市长家居所在。但是,陈市长却一直都不知道附近有山……你说,这叫什么话?这话的意思,说的就是市长是个糊涂蛋啊!还不算完。小苏又写:我和陈市长一起登台四望,可以见到历代的宫殿楼阁遗址,相比之下,这座高台又算得什么呢?如果有人想要以此高台来名垂青史,那真是错得不要不要滴了!一个人想要名垂青史自然有其凭借,但是,这凭借和一座高台毫无关系(小苏本来还想加上几句:这凭借,自然是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喽。后来考虑再三,略之)。这,是欺负人家陈市长没文化吗?出人意料的是,对于小苏的这篇《凌虚台记》,陈市长“不易一字”,说:就这样,刻到石头上吧!

还比如,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同志任湖州市长刚刚三个月时,“乌台诗案”案发。纪检监察干部带着法警来到湖州苏市长家押送其回京,苏家上下,哭作一团、慌作一团。苏市长强作镇定,对来人说:我自知此去死罪难逃,可否容我和家人告别?来人虽凶神恶煞一般,倒也准了这个要求。于是,犯罪嫌疑人苏轼对其夫人说:以前真宗皇帝遍访天下隐士,听说有个叫杨朴的不错,而且,诗写得好。结果真宗皇帝见到杨朴后,让杨朴写首诗,杨朴说:我不会写诗。皇帝又问,那么,你来之前,可有人赠诗送你赴京呢?杨朴说:也没有。只有我家老太婆为我写了一首诗: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皇帝听了此诗,大笑,立刻就让这杨朴回家了,还封了杨朴的儿子一个官做,便于赡养杨朴。现在,我也要赴京了,你能为我写这么一首差不多的诗吗?想来,我此次进京应该和那杨朴的进京差不多吧?老婆孩子们听了苏轼编造的故事,一时之间,都哈哈一笑,轻松了好多、心宽了好多。最后,犯罪嫌疑人苏轼只让自己一个人,带着自己心里的十五只吊桶和决绝的心情,走上了对于自己的审判之路。

又比如,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以龙图阁学士身份出任杭州市长。这一天,有人押着一位进京考试的举人吴味道来见。苏市长一看,此人随身物品为二百匹建阳小纱,包装上写“杭州通判苏轼送京师苏侍郎(时苏轼之弟苏辙在京任侍郎)宅”。明眼人一看,立知是假,因“杭州通判”实为苏市长多年前的官职。于是,苏东坡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吴味道禀报说:小人家贫,虽侥幸中举,却无有赴京考进士之资。经多方筹措,终于凑了些钱,我便买了些棉纱倒卖,赚些银两贴补路费。但是,路途遥远关税太重,如果能假借苏公相托为名,扛着苏市长代送物品的大旗作虎皮,把这二百匹建阳小纱带到京师,那就不必再纳税了。苏市长听了之后,立刻叫来掌管文书的官吏,让他们除去旧封,另题了自己新的职务,标识此货物一同送到东京竹竿巷苏侍郎宅,又亲自给苏辙写了书信。然后,他对吴味道说:“劳驾将此信转交吾弟,放心便是,此行即使上天去也无妨。你这次进京,明年肯定高中皇榜,到时别忘了到敝处来叙旧呀。”后来,小吴高中,苏东坡也很高兴,又专程请他来家中款待数日。

这一路看下来,果然是东坡先生之“造假”,那真是眼睛都不眨一眨,张口即来啊!但是,这些“假”,那也真是造得让人感觉潇洒,感觉蕴藉,感觉温暖,感觉心仪啊……依一般逻辑,苏轼造“三杀三宥”典以明《刑赏忠厚之至论》,似乎本就称不上“忠厚”了。但是,“忠厚”原非死物,“忠厚”本是生机灵动的生活;由此,“忠厚”更不会置人于死地,它必将成为使人更加海阔天空的德行。所以,苏轼知之,欧阳修也知之!而苏轼之为“凌虚台记”,则更像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孩子在长辈面前翻跟斗,岂不知,那屁股上的胎记让大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呢!但是,那市长老陈偏不说破,千千万万的读者们也不说破,自古及今,哪一种名士风流不是一种赤子之心?至于苏轼的“编故事”,其实更像是一种心理暗示,以智慧和幽默的手段,达到踏实和心安的目的,把一个人对于家庭和家人的深厚情感编织得多么绵密而细致。唯有苏轼的“写家书”,完全可以当作戏剧看,人生如戏啊——可是,谁,又能像苏轼这个演员这样演得如此卖力如此敬业啊?与其说,东坡先生造了四个“假”,不如说,却是板上钉钉一般地突显出了他的四个“真”来:真儒者,真名士,真丈夫,真豪杰。

年近半百之时,细读《中庸》,见孔子的孙子“述圣”子思他老人家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因想起苏东坡造假来!这家伙,造起假来,偏也是如同读着圣贤书时,摇头晃脑、心安理得的样子呢!

欺天乎

听京剧《徐策跑城》。听,周信芳。那是独属于麒麟童的亦唱亦白,苍凉、浓烈,一字一句都不轻易放过,又绝不含糊粘连,却也称不上是珠圆玉润,但它一定是经历过世事看穿了因果的笃定——“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的冤仇终须报,且看来早与来迟……”这样的曲牌,只能叫作:“高拨子”;这样的口吻,只能叫作:“修辞立其诚”!

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斥了太多洋洋自得的无情,无理,无行,无良……无可奈何呵!幸好,有湛湛青天;又幸好,有圣人遗训,我们终于得一“诚”字可守。

孔子晚年时,曾患重病。他的首徒子路认为:老师虽已是离退休干部,仍应该像在位时一样享受“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待遇。于是,就安排师弟们充任孔子的家臣,负责料理各项事务。后来,孔子清醒过来知道了这个情况,非常生气:“子路总是喜欢干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我现在明明不应该有家臣,却偏偏要装作有家臣,我骗谁呢?欺天乎?”

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不做作业,对老师撒过谎;因为成绩差,对家长撒过谎;因为好虚荣,对同学撒过谎……也曾心惊肉跳地暗叫一声侥幸,也曾不知羞耻地自以为得计,现在想来,不过是欺骗了自己和岁月,欺骗了那时候的山川、空气和草尖上晶莹的露珠。

晚年的李鸿章回顾自己的一生时说,我老师曾国藩仅教我一个“诚”字,就使我终身受益无穷。那是在曾国藩因为处置“天津教案”,引起了朝野上下千夫所指之后,朝廷又派李鸿章前去收拾残局。李鸿章请教自己的这位老师兼老领导:您看,这事咋办好呢?曾国藩就问他:“你跟外国人打交道,打算用什么方法?”李鸿章说:“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只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者,安徽方言也,意为油腔滑调、出尔反尔耍无赖也!曾国藩教他:“不可!你要跟他们用一个‘诚’字。外国人也是人,人,总是愿意讲道理。孔圣人讲过:说话忠诚守信,行为敦厚恭敬,即使在蛮荒不开化之地,都能行得通。”

说起来,曾国藩是真懂孔子。真懂孔子的人,既不拘泥,更不虚伪,他用一种“换你心为我心”的真诚来做人做事,因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此,“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因此,恰恰可以成就了人成就了事!想想后世的儒家学说和孔子的形象,之所以在有些人的口中心中那样不堪,除了他们的无知和误解之外,实在也是源于一班假道学的歪曲和破坏。

北宋以武开国,赵普自称只读得半部《论语》即被拜相,正在于他以自己的耿直素朴,真正体会了“诚”之一字的精义。《宋史·赵普传》里说,他曾经上奏章推荐某人担任某职。但是,太祖对此人不以为然,就没有理会此事。第二天,赵普又一次呈上奏章举荐此人,太祖虽生反感,也还是给了老赵面子,没吭声,心想:我不鸟你,你应该有数了吧?结果到了第三天上朝,赵普再一次呈上奏章举荐此人,太祖大怒,把赵普的奏章撕碎了扔在地上。赵普显然是久经阵仗,完全不失君臣的礼数,人家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非常从容地把碎纸片捡起来带回家。过些日子,他把这些旧纸片补缀起来,仍像当初一样拿去上奏。太祖不明觉厉、思忖再三,最终用了此人。这故事,讲的就是赵普之“诚”:他诚于自己的眼光,诚于别人的才干,诚于国家的事业。一句话,他诚于“天”,他的半部《论语》告诉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儒者之“诚”,端在把心用正,真正去经国济世,服务万民。

不过,真要活到“诚”的境地,其实极不容易。佛的十大弟子之中,阿难以“多闻第一”著称。比如,佛在何时何地讲了什么,其他人如何请教如何应对等等,阿难都能绘声绘色、一字不差地音画再现。但即使如此,他在佛住世期间,还是不能悟道。当佛示寂几年之后,有一天他向迦叶、也就是继承了佛衣钵的掌门师兄请教说:“师兄,佛陀除了传您金斓袈裟之外,另外还传了您什么佛法呢?”迦叶突然喊了一声:“阿难!”阿难刚刚答应一声,这迦叶就说:“你呀,去把庙门前的那根旗杆放倒!”于是,阿难终于悟道了。

阿难悟到了什么?张说、李说,佛见、魔见,对于一个修行求道的人而言,都是外缘。到底能不能得“道”,最后,都是要看你阿难说阿难见。自己的“说”和“见”,或者可以欺人,却欺不了“天”。这“天”,固然是山川大地、日月星辰,更是修行者的慈悲心、清净心、智慧心乃至无边无量的湛然常寂之心。

1965年,江青到上海京剧院“抓现代戏”,让上海京剧院全部停下锣鼓,单打一地搞她的“样板戏”。时任上海京剧院院长周信芳严正指出:这是劳民伤财,耽误演员青春。最后,他终因《海瑞上疏》一戏被诬蔑为“大毒草”而受到迫害。但是,这个以《徐策跑城》闻名天下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对得起他的代表曲目,对得起他的麒派艺术,他用自己的生命,唱了一出“湛湛青天不可欺”……

小偷的道德

看德云社的“封箱”和“开箱”演出,都有一种放纵、放肆的快乐和迷狂。看《庄子》,也有一种放纵、放肆的情绪和想象。其实,庄子也有“开箱”文章的,当然,他用他战国时代的河南方言来说“开箱”,叫作“胠箧”。不过,这“胠箧”的意思虽然是“打开箱子”,却比较“暴力”,严格地讲,应该是“撬开箱子”,所以,这“胠箧”一词到后来,也就变成了盗窃的代称。

在这篇“开箱”文章中,庄子讲了个故事:

跟从盗窃团伙头子“跖”的小偷问“跖”说:老大,咱们既然是偷偷摸摸地干活,不知道咱这行还有没有什么要遵守的规矩呢?“跖”回答说:“到哪里会没有规矩呢?你看,能准确推测屋里藏着什么财物,这就是圣明呵;能够率先冲到屋子里,这就是勇敢呵;能够最后一个退出屋子,这就是义气呵;能够准确地判断出可否采取行动,这就是智慧呵;能够在盗窃成功后公平地分配赃款,这就是仁爱呵。如果不具备以上五种德行,还能在盗窃事业上取得大成就的,天下没有这样的人。”

由此出发,庄子的结论是:一个好人如果不具备诸如“圣明”、“勇敢”、“义气”、“智慧”、“仁爱”等等德行和素质,就难以在世上立足;那个盗窃团伙头子“跖”,如果不具备诸如“圣明”、“勇敢”、“义气”、“智慧”、“ 仁爱”等等德行和素质,在偷东西的道路上也必将寸步难行!

但是,如果一个好人,也具备他所理解的“圣明”、“勇敢”、“义气”、“智慧”、“仁爱”等等德行和素质;而一个盗窃团伙头子,也具备了他所理解的“圣明”、“勇敢”、“义气”、“智慧”、“仁爱”等等德行和素质。那么,这两种人,区别何在呢?

比庄子大约大了两百岁的另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在遥远的爱琴海边上,也讲过一个关于道德的故事,提前两百年为后世的这位东方哲学家庄子热了场:

有一天,老苏来到市场上,一把拉住一个过路人问:人人都说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道德,究竟是什么?那人回答说:忠诚老实,不欺骗别人,就是有道德。老苏说:好吧。可是,在战争中,我军将领千方百计地去欺骗敌人。这样,算不算没有道德呢?那过路人说:欺骗敌人是符合道德的,但欺骗自己人就不道德了。老苏听了之后,又说:好吧。可是,当我军被敌军包围时,为了鼓舞士气,将领就欺骗士兵说,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了,大家奋力突围出去。结果,突围果然成功了。这种欺骗也不道德吗?那个过路人说:那是战争中出于无奈才这样做的,日常生活中这样做是不道德的。老苏又追问人家说:好吧。但是,假如你的儿子生病了,又不肯吃药,作为父亲,你欺骗他说,这不是药,而是一种很好吃的东西,这也不道德吗?那个过路人只好承认说:这种欺骗,当然是符合道德的!老苏继续盯着人家问:好吧。不骗人是道德的,骗人也可以说是道德的。那就是说,道德不能用骗不骗人来说明。可是,究竟用什么来说明何为道德呢?请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人想了想,说:我们如果不知道何为道德,就不能做到道德;但是我们如果知道了道德,就能够做到道德。老苏一听,高兴得要命!忙拉着那个人的手说:您真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啊!是您,告诉了我关于道德的知识,使我弄明白一个长期困惑不解的问题,我衷心地感谢您!

苏格拉底曾经自述说:我的母亲是个助产婆,我,也要追随她的脚步。做一个精神上的助产士,帮助别人产生他们自己的思想。出于此,他把自己看作神赐给雅典人的一个礼物、一个使者,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整天到处找人谈话,讨论问题,探求对人最有用的真理和智慧。所以,听苏格拉底与别人对话,每每能让人从他的故作无知之中,听出他的真诚和智慧来!这里面,应该真的是有一种宗教的情怀在。

从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都能拥有同一种德行,到同一种德行在不同的情境之下需要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如果把庄子和苏格拉底的两个故事合在一起讲,合在一起参详。或者,那个历史上疑似秦始皇老爸的吕不韦在《吕氏春秋·先识览·察微篇》中所讲的故事会是一个很好的补充和说明:

按照鲁国的法律,如果有鲁国人见到自己的鲁国同胞在其他国家沦落为别人的奴隶,只要这个出国的鲁国人出资为鲁国同胞赎身,帮助他们恢复自由返回祖国,就可以从国家获得金钱的补偿和奖励。孔子有个身为“大款”的学生子贡,把鲁国人从外国赎回来,却高风亮节、不求回报,并没有向国家领取金钱。孔子又有个学生子路,从大河中救起一名快被淹死的人。那人获救后,为了感谢子路的救命之恩,送了一头牛给他,子路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牛,大大方方地牵着牛扬长而去。孔子听说了这两件事之后,评价说:子贡这家伙,大错特错!子路是个好学生,值得大张旗鼓地表扬!为什么?孔圣人说的明白:一个人做事,要考虑到能够教育百姓,改变世风民俗,而不是单纯地有利于自己!你子贡是个富商,有钱任性。你救了人,不按法律去领取补偿金和奖金,对你自己而言,一方面固然是你对自己有一种道德上的要求,把救人当作一种本然;另一方面,你有钱,赎人的那点钱本身也不算啥,而且,你还因此获得了更高的美誉!但是,从此以后,鲁国的法律怎么办?而且鲁国富人少穷人多,你做出了救人却不领取补偿金和奖金的榜样后,让其他的鲁国人再来面对是否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时,增添了多少物质和精神上的负担?至于子路之所为,虽然让子路自己的公众形象无法再度提升,却无疑会让鲁国从此涌现出更多勇于救助落水者的好人好事——难怪子路这小子,虽然言行鲁莽,可是,老夫子对他其实是心中喜欢得很呢!否则,他老人家怎么能说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果然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啊!看,人家孔仲尼孔圣人分析得可有多好!实际上,在人伦关系的实现中求“道”、行“道”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而动机和效果,正是现代伦理学中关于道德评价的一对重要概念,是道德行为过程的两个方面。前者,是道德意识的重要内容,包含着对道德理想、道德原则和规范以及人生目的的认识,是道德行为的基本动因或出发点;后者,则是由动机引起的行为实践及其客观结果。所以,无论是庄子讲的小偷和“跖”,还是苏格拉底举例的将军和父亲,又或者,是孔门的高足子贡和子路,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过都是在几个概念里翻身、打滚,做戏、做人。

很多年以前,我在基层工作时,很是遇见些春风得意、颐指气使,却根本不问是非的年轻干部。他们对上逢迎,对下专横,每遇“上面的老板”有指示,那真是哪怕此举是与民争利、甚至损害群众利益之事,也要“坚决保证完成”。他们常常会对工作人员做出如下指示: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多少多少天内完成!我不看过程,只要结果!

多年以后,看了孔子,看了庄子,也看了苏格拉底……像什么行政伦理、道德绑架之类的名词概念,也算是略有所知。2018年年初,更是有幸看到了我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司令《致陆军官兵家属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司令员提出的三种情况必须及时请假回家——“在父母生病临终时、在妻子生子临产时、在孩子升学临考时,只要没有打仗任务和确实离不开的特殊任务,都必须及时请假回家。”而且,“对于父母生病不回家、妻子生产不照顾、家庭有难不帮助的个别官兵,不但不表扬、不宣扬,而且还要对他的真实品德进行考察。”看着看着,心里正感慨呢。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把过去遇见过的个别年轻干部,和庄子文章里的小偷,一起,都想了起来。

雨打梨花

梨花素雅,因为那洁白本是供别人来表现的底色。她自己,原无所求,亦无所惑,她只是沉静地把自己安放在那里而已。孔子论诗时说,“绘事后素”,其实就是在教育弟子们:人,需要有美好的质地。

美好的东西容易受伤害。这,有违于天理,却又符合规律。比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比如,乾卦六爻之中,九五之“飞龙在天”正是花枝春满、天晴月圆之际,可是紧跟着就是上九之“亢龙有悔”;又比如,“雨打梨花”,花开正好的时节,偏会有雨打湿了美人的心事更打湿了岁月的容颜。可是,天下人天下事,每多一种遗憾,也如江湖好汉归隐之后闲话当年,即便早知如此,仍是不悔当初。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赴冯紫英家宴。席间,宾客们各行酒令。轮到宝玉时,他先是唱了那段著名的“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然后,“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这二十八回的内容,本就情节曲折,且于宝黛木石前盟的前世今生之外,又伏下了宝玉、宝钗和蒋玉菡、袭人的两组婚姻大事,实是字里行间都有苍凉在、都有血泪在。若把一部《红楼梦》从后往前再看,足以令人唏嘘!所以,那宝玉以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令,当承载了雪芹公的大悲大恸。是说令人一哭吗?是!是说令天下有情人且把那春花正好的时刻看淡吗?是!须知,到了雨打梨花时纵然无雪,也称得上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

汉高祖刘邦,在当时和后世,都是众说纷纭的一个人物。他和项羽争天下时,项羽把刘邦的父亲抓来当人质,派人对刘邦说:“你现在如果不投降,我就杀掉你爹煮了吃。”刘邦说:“你我约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如果你烹杀你的爹,请分我一杯羹!”如此语言如此逻辑如此心态,倒是像极了剑斩“白帝子”的“赤帝子”——果然是蛇而非人呵!但是,当他一统天下荣归故里大宴父老乡亲时,这位当年喝酒欠账的刘亭长却说了感人至深的一段话:“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漂泊的游子啊总是怅望故乡,思念故乡!现在,我虽然定都关中,常住在那里,但是我死了之后,我的魂魄还是热爱故乡思念故乡啊——或者,我们也可以据此说:刘邦的故里沛丰邑,永远,是他的那一树梨花?

当年,佛陀大败魔王。魔王波旬说:“你等着,等到了末法时期,我叫我的徒子徒孙也去出家做和尚,穿你的袈裟,毁你的佛法……”佛陀听了久久无语,两行热泪缓缓流下。我看这故事时,正是暮春天气,突然也真就感觉到了室内的雨横风狂!是啊,几千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梨花,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

其实,梨花也可以当作时光看的。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说:“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宋词中常用的词汇,常见的意象,常有的情怀,常存的感伤,只因了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就惊艳了院内的时光,也惊艳了时光的影子,以及,像影子一样若有若无的梨花香。

有宋一代词人之中,写影子最为人知的自然是“张三影”。“张三影”名张先,因为他的《行香子·舞雪歌云》中有句:“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人都叫他“张三中”。他听了之后,对人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称我“张三影”呢?我那“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和“柔柳摇摇,堕轻絮无影”这三句得意之词,哪个“影”字用得不精彩?

老张说得对!三个“影”字确实精彩。此公与柳永齐名,擅长小令,亦作慢词。以论者观之,其词意象繁富,内在凝练,于宋代婉约词史里影响巨大,特别是在词由小令向慢词的过渡中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功臣。据说,老张在80岁时还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他的好友苏东坡调侃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一个“压”字,意味无穷!又据说,这小妾八年间为他生了两男两女,也算是不负老张重托。八年之后,老张去世。纵观老张一生,共有十子两女,年纪最大的大儿子和年纪最小的小女儿相差六十岁。老张死时,他的那个小妾哭得死去活来,几年之后也郁郁而终。

三十年前,广东歌手周锋把一曲《梨花又开放》唱遍了全国。三十年后,那么多唱歌的男男女女像是一夜之间突然省悟过来,遂你来我往、竞相翻唱。乍听之下,也仿佛三十年的时间,不过是,另外一个春天。但是归根到底,这雨打梨花,总是人间的事情啊!要么,是“两行滚滚泪水,流在树下”;要么,是英雄迟暮,抬眼看:也无了瘦马,也无了天涯。

一朝风月

气场强大的美,会让人自惭形秽,止步不前。

但是,细水长流的日子,又总是让人在各种琐碎之中,淡薄了太多的真情和美意。看云彩看得最多的人,估计和“云卷云舒”、“去留无意”这些都没什么关系,他应该主要是在惦记着明天是下雨还是不下雨?又或者是下大雨,下中雨,还是下小雨?

唐代的时候,有位僧人问崇慧禅师:“达摩祖师还没有到中国的时候,咱们中国有没有佛法呢?”崇慧禅师说:“那些假定的事情我们暂且不说它,我且问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你,应该怎么做?”这僧人无言可对,只好再次请教说:“我实在是不能领会,还请大师指点。”崇慧禅师告诉他:“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我小时候也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很早很早以前,有那么几位乡下的大婶在一起闲谈,想象宫中娘娘过的舒坦日子。张家大婶说:“娘娘金枝玉叶,早上鸡叫之后都不用起来织布的,想睡到几时起床,就睡到几时起床!”王家二婶说:“那当然!还有,娘娘早上起床之后也不用招呼,底下的宫女太监们,就会自动把烤山芋和烙糖饼全部端到她面前,娘娘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过,这故事我当时却并不能听懂,只觉得那烙糖饼的热气和香气就这么热腾腾香喷喷地扑到了自己面前,就看到了大人们都在笑,就也跟着傻笑。

天下的事情,它自己的情形是一回事,别人念想里的是另一回事。多少人义正词严、理直气壮地说“对”说“错”、说“是”说“非”,也许,比不上一只母鸡下蛋之后的打鸣声,对于这个世界更有意义!

我不太知道华语乐坛的“音乐教父”罗大佑先生和“香港的女儿”梅艳芳小姐之间,有没有什么感情故事,但是,我曾深深地感动于罗大佑先生在香港的一次个人演唱会。那时候,梅艳芳小姐已经离世,在这个演唱会中间,罗大佑突然就说到了梅艳芳,他低沉舒缓地说:“我把这首歌,《似是故人来》,献给我们的梅艳芳小姐。阿梅,这个女孩喜欢迟到……”这时,音乐声响起,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改变、也没有过什么阴阳相隔一样,梅艳芳的原声也已然响起:“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阿梅,这个喜欢迟到的女孩,这一次,她走得早了。这一次,她走得早——所以,她,早早地,就一直都在那里,就再也不会迟到了……

《似是故人来》,林夕词,罗大佑曲,梅艳芳原唱。1990年度电影《双镯》主题曲,获第十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歌曲奖。歌曲颁奖时,是阿梅和林夕一同上台领奖,罗大佑因事缺席。十几年以后,迟到了十几年的罗大佑隔空伴奏,和十几年以前那个喜欢迟到的女孩,共同演绎了只属于他们的“一朝风月”。这时,全场的沉默,全场的唏嘘,全场的掌声和屏幕之外的我的泪水,可是他们的“万古长空”?

说到“死”,这种事情,其实连圣人都是不想多说的。比如: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像子路这样的学生,对于每个老师来说,都是宝贝!他开朗、直率,勇于提问又不怕打击,他好模好样地去请教老师:怎样去侍奉鬼神呢?孔子却训斥他:“你连人都没能侍奉好,怎么能侍奉鬼呢?”子路也不含糊,好!您不教我如何侍奉鬼没关系,既然是“人死为鬼”,那么我再请问:“死是怎么回事?”孔子果然是“诲人不倦”兼且“毁”人不倦:“你呀!还不知道活着的道理,怎么能知道死呢?”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汉语确实是博大精深的。比如,“风”和“月”、“云”和“雨”,本来都是简单常见的自然现象,可是一旦合起来,就变为“风月”和“云雨”,就立刻上升为人和人之间的复杂隐晦的情感动作。所以,不要说孔子对子路所问的不回答,且看崇慧禅师回答的“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又岂是那个多嘴的僧人所能理解的呢?

话说宋朝又有位德普禅师,天赋豪纵,急公好义,辩才无碍,禅风高峻。晚年之后,有一天对弟子们说:“方丈大和尚们往生后,各庙都要举行祭拜,我看这样做太假了!你们想啊,人死之后是否吃到祭品,有谁知道呢?我若是死,你们要在我死之前先祭拜。这样吧,从现在起,你们可以办祭了。”有这样的师父,自也有这样的弟子。就有弟子戏问道:“那师父您啥时往生?”德普禅师回答:“等你们把祭拜的程序进行完,我就走。”弟子们一是听话,二也是为逗他老人家高兴,就真的煞有介事地操办起来。帏帐寝堂设好,禅师坐于其中,弟子们上香、上食、诵读祭文,禅师也一一领受。门人弟子们祭毕,是各方信徒排定日期依次悼祭,这样热热闹闹地搞了四十多天,这才把程序全部进行完。于是,德普禅师对大家说:“明天雪停之后,我就走!”当时,天上正在飘着鹅毛般的雪花。大家听了,自然是个个相视一笑,全不当真!但是次日清晨,却见雪飘忽然停止,而那德普禅师焚香盘坐,也已怡然化去。

我想,当那崇慧禅师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之时,要是罗大佑先生在旁边就好了!那样聪明那样深情的一个才子,他一定可以用他《恋曲1980》中的一句歌词来反问禅师说: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夕阳无限好

四十岁是圣人孔子他老人家“不惑”的年纪。这所谓“不惑”,当然不是说他老人家通过多年的努力,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本无所不知的、行走于人世间的百科全书,当然不是!如果是,那么这种“不惑”对于孔子而言,实在是太不值得一说了。按照咱们中华文化“以经注经”的传统,借用佛教里的一个词语:“明心见性”。或许这四个字,才能比较准确地反映出孔子他老人家在“不惑”时的精神境界。

当然,在四十岁时就能“明心见性”,这对于我辈俗人而言,那真是太难了!也许,四十岁之后能变得更帅一点,就已经很不错了吧?据说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说过:“一个人四十岁以前的脸是父母决定的,但四十岁以后的脸却是自己决定的,他要为自己四十岁以后的长相负责。”现在回忆起来,我的四十岁固然已经永远地停留在十年以前,但是种种过往却依旧场景历历,记忆清晰。那么,五十岁的我比起四十岁的我来,是不是更加帅气了呢?惭愧啊,不提也罢!还记得那一年,我曾专门写过一首诗《四十岁》:全诗之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愧疚感和紧迫感——对于生活,对于事业,对于诗歌,对于岁月,我总是觉得我好像在各方面都可以做到更好,可最终却总是觉得在效果上的差强人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彼时的我,非但没有“不惑”,而且,有着太多的“大惑不解”!这里面的原因,或者,又正如另一位外国人、瑞士的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所说:“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第一次是活给别人看的,第二次是活给自己看的。第二次生命,常常从四十岁开始。”因为“从四十岁开始”的第二次生命是“活给自己看的”,所以,自己,就有着太多一厢情愿的设计和逻辑,而这些理想方案,一旦真正落实到了严酷的世界和它的各种规则特别是潜规则面前,自然会被打得百孔千疮,不堪一击!如此,烦恼丛生、倍感焦急云云,自然也少不得是这“第二次生命”之始的题中之意了。

但是更多年以前,我确曾看过一个巾帼英雄的四十岁:从容,大气,柔情似水,英风飒飒!她就是著名艺人梅艳芳,大家公认的“香港的女儿”。2003年11月,身患癌症的梅艳芳虽然刚刚四十岁,却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带病踏上红馆舞台,举行了人生最后的演唱会——“梅艳芳经典金曲演唱会”。那一天,一生未嫁的她穿着拖地婚纱说:“终于过了四十岁,这一生我把自己嫁给了舞台”;那一天,她以《夕阳之歌》作为落幕曲,她唱:“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弯/伴我走过患难/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她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想到从前,凤凰卫视的那段访问吗?当时,许戈辉问她:“在你经历过的感情里边,有没有是特别后悔彼此分手的,现在想起仍然会很留恋的?”她说:“我不后悔,我做事情从来不后悔,但你要我选,我会选我20岁里那一段,名字不讲了,因为那时候跟对方一样,都是纯真的感情。”她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想到从前,她和周润发、梁家辉三人合作电影《英雄本色3》时,那些剧中和剧外的种种场景吗?电影最后,身负重伤的她倒在发哥的怀中,画面外缓缓响起了她自己演唱的《夕阳之歌》。而这首歌,本是在那场电影之中,她和他在最快乐的时光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呀!而2003年12月30日,梅艳芳病逝。她活给自己看的第二次生命,或者,全在2003年11月的那八场演唱会之中吧?或者,在那段穿着拖地婚纱关于把自己嫁给了舞台的表白中?或者,在那段《夕阳之歌》的吟唱中?

中华文化中的“夕阳”意象,最广为人知的影响源还是来自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乐游原》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句。其实,李商隐作此诗时,刚刚三十一二岁,所以,虽然古来论者多以为此句“谓之悲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甚或“销魂之语,不堪多诵”云云,但是,我却认为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古典文学大家、诗人、书法家周汝昌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中对于此诗的解读或者更加接近玉谿生李商隐先生之本意:

玉谿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谿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谿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有将这个“只是当时”解为“即使是在当时”的,此乃成为假设语词了,而“只是”是从无此义的,恐难相混。

自来“诗无达沽”,但是周先生在其自身丰厚的诗歌创作实践经验积累的基础上,再来解读其他诗人作品,虽是如同“翻案”,却以诗人之心更易相通而令人信服。实际上,近人吴兆江先生早就根据自己对此诗句的理解将其改得内涵更加明确: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据说,当年咱们海州出生的大作家朱自清就曾将此两句工工整整抄写下来,压在自己书桌的玻璃板下,用以自励。有同学看后问他,这是不是意味着感到自己老了。朱自清道:“这两句诗只是表示积极,乐观,执着于现实的意思。”

也有人说,“夕阳”之疲惫、没落意来源于孔子。在《论语·里仁》篇里,孔子他老人家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清晨闻道,夕阳西下之时即可以死了。如此解读,这夕阳岂不让人伤感乃至让人绝望?我还记得我少不更事初读《论语》之时,见此二句,甚为不解:闻道之事大矣哉!可是,为什么要以当天晚上就死去为代价?后来,听李宗盛的歌《鬼迷心窍》,说是“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忽然联想到:这个“没见过”,岂不就是没有“闻道”之“朝”的前一刻?而那个“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岂不就是那个“死可矣”之“夕”?如此,细细想来,那古今中外的恋人们,在恋爱之中,有多少人不曾想着要为她(他)献出生命也不后悔啊!如此,再细细想来,孔圣人所谓“夕死可矣”,不过是说闻道之后,为了践行之,随时都要有为之牺牲的准备罢了。于是,这“夕阳”之“夕”与“夕死”之“夕”,岂不是饱含了太多太多的英雄气概和壮阔情怀?

所以,《世说新语·自新》篇说:有个叫周处的家伙,年轻的时候因为凶狠强暴,被当地百姓将其与老虎、毒蛇并列为“三害”。后来,这家伙有所自省,想要悔改,又觉得年纪老大、光阴已虚度。当时的文坛领袖陆云就告诉他:“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在你浪子回头的这个傍晚,你就当过去的你死掉了,岂不就好?于是,周处最终成为忠臣孝子。

当年,袁行霈先生在北大讲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也说:盛唐诗人王之涣《登鹳雀楼》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开头的“白日”二字和诗里那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正相吻合。这首诗所写的景色是日落黄昏时的景色,但丝毫也没有黄昏时分的萧瑟、暗淡和朦胧,而是给人以辉煌灿烂的感觉。诗里激荡着对于光明的留恋和追求,正是那一轮当空四照、无比辉煌的“白日”,要渐渐地隐没于山后了,所以,要“更上一层楼”,追上那将要隐去的白日,追回那光辉壮丽的时光。如此读诗,则其中的意味是何等深长啊!

袁先生的意思,或者可以这样表达:只要不忘初心,又哪有什么朝晖夕阴、四季流转?当然,也可以说得更文艺些,用台湾的蒋勋先生那句话就是:美,不过是做回你自己。于是,依末学观之:“夕阳无限好”者,即是“夕阳”之“好”,端在其“无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