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一棵树

2019-11-12 05:40娟子
连云港文学 2019年1期

娟子

友人邀约,去灌南二郎神文化遗迹公园,去看一棵树,一棵长成自己模样的树,心下雀跃,又有些好奇:在园景整齐划一的规划下,允许一棵树特立独行,这个地方是有着怎样的文脉传承,才会让生活在这里的人内心有这样一份笃定和安详。

飒飒秋光中,公园里在明清两代二郎神庙基础上复建的山门、献殿、正殿、寝殿等庙宇式建筑群,愈发的庄严肃穆;高高的慈孝阁矗立其中,画龙点睛。三层楼台四层重檐,轮廓鲜明。红黑相间的色调,典雅庄重;一楼二郎神劈山救母、中华二十四孝以及日韩、印度等国的孝亲故事,集中展示了古今中外的孝道文化。站在三楼的观景廊台,向东看,公园全貌尽收眼底,一座座仿明清古建筑参差错落,形制古朴,蔚为壮观。一棵棵水杉、银杏、枫树、柳树、栾树分布在河边园内,看似无意却又有心,赤橙黄绿,幻化出明丽的颜色,五彩缤纷。向西看,五河流韵,水漾清波。南盐河、北盐河、武障河、南六塘河、老六塘河,如五条游龙,构成一地水网,通江达海。可以想见当年武障古渡人头攒动,商贾云集,漕运繁忙,帆樯林立的繁华。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运输船、打鱼船来往穿梭,岸边芦花摇白,飞禽云集,自然湿地生态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灌河儿女。

二郎神劈山救母、治水斩蛟、受封妙道真君的神话故事,流传久远,神州大地到处都有他的香火,各地把本地刚正神勇、惩恶扬善的英雄都能附会为二郎神。除了都江堰李冰父子李二郎,还有嘉州太守赵二朗、襄阳太守邓二郎,还有的姓孟姓张,老百姓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选择自己心目中的二郎。后来的二郎神不仅治水、斩蛟,而且还是军神、战神,汇集了忠君爱国、疾恶如仇、剪除邪恶、庇佑百姓诸多品质。受灌河滋养的灌河口二郎姓杨,是灌西小镇杨家堡解元杨天佑和天帝妹妹三仙姑的儿子,集各路二郎优秀品质之大成,幸运地遇到了喜欢搜集奇闻逸事、杂书野史,到淮西灌南寻根问祖的吴承恩。吴承恩也是灌河的后代,那块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墓志铭“仆先世涟人也”作了佐证。他的人生旅途虽然开始于淮安的一爿小店,但祖先的血脉之根曾经在灌河两岸伸展,这里有他许多旧亲故友,在他身心俱疲离开仕途时,带给他淮海大地青山秀水的神奇野趣和人生的旷达淡定。他背笔墨携酒囊,一叶扁舟,沿灌河上溯,看山看水看海,访亲访友访古,漫步海州街巷坊间,寺庙院观,在说书、讲古、小戏、闲谈中流连忘返。张仙姑思凡、三元大帝来历、杨二郎灌口斩蛟、二圣斗法、唐僧取经、陈光蕊、杨二郎、孙大圣、花果山、水帘洞、旗杆村等等,他如饥似渴汲取着民间积淀的文化基因,心中酝酿已久的孙大圣呼之欲出,他为大圣找到了家——蓬莱仙境花果山,也找到了相生相克的对手——驻守灌河口的杨二郎。不知是秦汉以来的海西古国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成就了《西游记》,还是《西游记》延续了淮西古国绵绵不断的文化血脉,吴承恩在唐僧取经那个久远的故事里厘清了西游的人物图谱和线路,将当时的世俗生活和明代社会的剪影浓缩于《西游记》这部浩瀚长卷,为世界文学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也为故乡人民留下了无限的骄傲。西游文化的印记,从带着水汽的风中透出,在现实中遍地鲜活。滔滔不绝的故事,如那只鸟的翅膀,穿透千百年的时光。

不管是杨二郎,还是吴承恩,真实的过往我们知之甚少。尽管站在灌河口,呼吸着他们早年呼吸过的空气,踩着他们曾经停驻的脚印,但真实仍游离于我们。历史在这里变成谜语,即便站在曾经的现场,你也会觉得离真相越来越远。只有悠悠文脉,相承千载,一如萦绕在公园周围的河流,生生不息,滋养出这里特有的气场。

如同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气场,每一方人都有自己的秉性,每一棵树也都有自己独到的生存法则。它们在村庄、在河流、在风中、在阳光月光星光下,慢慢养出自己的心性,在内心藏着,看不到,就像眼前的这棵构树。突然有一天从厕所男女隔墙夹缝里冒出来,不知是哪只鸟从哪一棵树上啄食消化后遗落在这里的。它见缝插针,随形就势横卧着生长。躯干上遍布菊花状结疤,那该是立身厕所夹墙,强较着暗劲挣扎着生长的印记,似乎还能听到那疼痛的嘶喊与呻吟。根须奋力伸展,錾定那一点点土,不断滋生一根两根乃至六根干蘖,举向空中。干蘖内秘密酝酿着芽苞,伺机拱出坚硬的躯干,开枝散叶。也是负责建园的人慈悲,有情怀,拆除老旧的厕所时,保留下这棵出生卑微的幼苗,还为它砌起土台,围出独立的生长空间。仿佛只是一眨眼,它就长大了。挺拔的身姿如傲岸的脊梁,柔韧的枝条是舒展的舞姿,那心形叶片婆娑出美妙的旗语。即便缺少土壤、水分、阳光,依然在犄角旮旯以顽强的生命力演绎出一树的葱茏。如一个人,面对属于自己的生逢遭际,从不逃避什么。春来生机勃勃,夏来绿荫如盖,秋风起时黄叶飞舞,雪花飘落剩下的也是精简的风骨。风来吟风,雨来诵雨,追随季节,行走出自己独特的风景。

拂去构树身上历史的尘埃,竟是《诗经》中的“穀”和“楮”,浑身散发着上古的味道,已然苍翠千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朱熹注云:“谷,一名楮,恶木也。”这位道学先生一开口就否定了楮树的价值,还是李时珍比较客观:“楮谷乃一种也,不必分别,惟辨雌雄耳。雄者皮斑,而叶无丫杈,三月开花成长,穗如柳花状,不结实。歉年人采花食之。雌者皮白而叶有丫杈,亦开碎花,结实如杨梅,半熟时水澡去子,蜜煎作果食。二种树并易生,叶多涩毛。”它的花、果可以吃,嫩叶可以“去四肢风痹、赤白下痢”;把叶子炒熟,研成细末,和面,作饼吃,“主治水痢”;构树叶子的治疗效果很多,能利小便、去风湿、治肿胀、治白浊、去疝气、治癣疮。除此以外,构树汁可以做糨糊,黏性很好。构树皮可以造纸,吸湿性强,是桑皮纸的上好原料。

构树生命力旺盛,抗逆性强,生长快,繁殖容易。它从不择地而生,楼角边、砖墙缝,房前屋后,荒山坡,荆棘荡,都有它的身影。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它都能从从容容地把自己活成自己的主角。有人总结过活出真实自己的条件:第一,不在于身外之物;第二,不被他人评价左右;第三,顺其自然,不勉强。面对一棵构树的真实,我们不知道离真实的自己有多远。绕着眼前的构树走一圈,抬头看繁密的枝叶间透过来的一片蓝天,如敞开的树洞般神秘。阳光筛下斑驳的树影,如岁月般沧桑。

有一棵树可以端详,如同有一个人可想,可以停下片刻生存的焦虑和慌张。偌大的公园内,一棵树高擎着在绿与黄之间过度的色彩,如同荣枯自守的精神之花,照亮你在这里慢下来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