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言

2019-11-12 05:40苏迅
连云港文学 2019年1期

苏迅

唐代《通典》记载,典当之物三年不赎者即行拍卖,于是,汉语中就出现了“拍卖”这个词。在更为久远的魏晋时期,这种商业形式曾叫作“唱衣”。拍卖被认为是最能公平、公正体现商品最高价值的交换形式。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大陆实行计划经济,拍卖这个行业一度消亡。直到1992年10月,北京国际艺术品拍卖会在二十一世纪饭店剧场举槌,从此打开文物艺术品市场的拍卖大门。1993和1994年,上海朵云轩、中国嘉德分别举行首场拍卖,诞生了单价超过百万元的拍品。1995年北宋张先《十咏图》拍出1980万元,1996年傅抱石《丽人行》以1078万元成交,瞬间中国文物艺术品的“最高点”被带到了千万级别。200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出台,把文物艺术品拍卖写入国家法律,文物拍卖活动正式取得合法身份。自2009年秋拍徐扬《平定西域献俘礼图》迈入亿元的门槛后,仅半年时间,黄庭坚《砥柱铭》就把这个纪录飙升至了4.368亿元,到2010年,“拍卖”这个词灼热得发烫,短短一年时间,又诞生了十多件亿元拍品……

1996年应该说是个奇特的年份,从这年开始大陆文物艺术品拍卖的网络数据建立完备起来,很多事件从此可以便捷追溯,很多信息变得无处遁形。而民间古玩市场中的造假活动也成为一项成熟的产业,似乎也一下子向专业化、职业化、规模化转型,市场发展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与之相对应的现状是,古玩行业知识体系的更新换代一日千里,残酷而现实的淘汰开始了。原本体制内所谓的老专家、市场里的老行家、老玩家们的实战技术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他们虽然仍然活跃在市场的各个领域和活动层面中,而事实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被市场所淘汰、被时代所遗弃的命运已经注定,正逐步沦落到捉襟见肘、笑料百出的尴尬境地。而在大时代残酷竞争和变革之下,专业知识长期垄断的局面已经被彻底打破,借助信息和知识传播渠道的革命性变化,新的精英们历经艰苦的学习和搏杀之后正在茁壮成长,并逐步崭露头角。

细心的人可以发现,2002年其实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年份,从这年起大陆拍卖中的假货比例开始陡然上升,从中可以窥见文物艺术品资源稀缺性和市场需求量的矛盾日渐突出。从这一年开始,鉴真和辨伪就成为市场的第一要义。而玩家、藏家们也因为各自实战技术的优劣而呈现向两极分野的趋势,大多数人在买假玩假藏假,只有绝少数人身经百战、久炼成精、目光如炬,在寻求和把玩真品、珍品。从此,玩家和藏家也必须朝着职业化、专业化的程度转变,本来这一行业最为本质的特性——“玩”,被迫向“理”紧紧靠拢,而离“趣”却渐行渐远。并且随着价位的飞速拉升,资本成为这一领域的决定因素,技术又退居其后,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在资本的把控之下翻云覆雨,扭曲着所有的思想、行为和结果……2010年可能是最近三十多年真实的市场顶峰,此后进入阶段性盘整期,市场正在低谷徘徊,蓄势待发,等待着下一轮的突破契机。而世纪之交的这前后二十年间,是极具变数与情势复杂的历史时期,在此期间什么样的状况都有可能发生着、发生过。

可以说,拍卖的出现和兴起,把“文革”结束之后缓慢恢复和成长着的民间古玩市场彻底搅乱了。这个承续着传统行业旧范的民间市场,原本如同蚁穴蜂巢之中生物的关系,是阴暗的,潮湿的,甚至是无声的,只有从业者和玩家藏家之间的触角触碰着传达出密码信息和散发出化学气息,带着高度的隐晦,实不为外人所知的。在这个世界里,各有各的行走轨迹、社会分工和相对固化的阶层,虽然忙碌,一切低效,却极心安,均有旧迹可循。后来,伴随着互联网的运用,已经逐步开始渐渐改观原有的某些构架和模式。新千年前后的几年,市场经济和互联网对于中国人现实生活的影响尚远没有像今天这般巨大,但是它的力量已经渗透过来,开始催化和整合,在不易察觉的表象之下一切均开始松动。

现在,变的那一头又重重压上了拍卖这块砖,等于把蚁穴和蜂巢撕开了大大一道,资本沿着这个通道如同炙热的阳光大举进入,于是市场里便出现了两套价格系统:拍卖价和民间市场价,乃至还有一个更为古老和隐秘的行内交易价;而原来十分明显的南北差价却日渐缩小,呈现全国乃至全球趋一的大势。价格系统的调整和重塑,就如同投下了硫黄硝烟,市场开始急剧发生变化,甚至开始剧烈变异起来。这一切纠结着、撕扯着、叫啸着,客观上推动着所有的变。而人心,最为脆弱。

张伟行告诉梅存仁一个好消息:电视台和市收藏协会正在筹备“宅有宝物”赛宝大会,届时邀请北京上海的诸多鉴宝专家亲临,电视台会在春节期间连续实况转播,这是一次很好的展示机会。

梅存仁取出张伟行专用的杯子,用开水烫了,给他沏上新买的祁门红茶,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

“那得跟他们事先安排妥帖啰,确保咱们露脸得奖才行!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会去公关的。”

“这点倒是不操心,到时候我也是评委。”张伟行端起茶杯吹掉一些浮沫,那语气自然是笃定的。他身份是市文管办的副研究员,资历也熬到了等退休的年纪,在收藏协会还兼着副会长,说话自是管用的,“看看我们拿哪件东西出去参赛,得奖的话也好让外界无话可说?”

最近这一年多店里的玉器卖得有点快,存货中重器不足了,梅存仁一时倒打不定主意,略微有点迟疑起来。张伟行指一指橱窗里,接着说:

“要不,你拿我那件红山玉猪龙出面去参赛。”

梅存仁心里一激灵,没马上接口。这种“红山”玉猪龙现在连地摊上都时时出现了,怎么能拿到大庭广众去,那些专家倒是不怕,底下的观众里懂行的人总还是有的,到时候可能反而弄巧成拙了。他迟疑着道:

“玉猪龙这种器型吧,说珍贵也珍贵,说常见却也常见,重复件太多,撞车的可能性太大哎!”

张伟行一想,也对,“那你看选哪件去?”

“不如,拿那对羊脂玉凤形钗首出赛吧,这个器型少见,没有可比性。料子也白,一看就知道东西高档咧。”

“你的这件呢,白是白,就是形制上单薄小气了些,不如我那件深沉厚重,能够体现出五千年文明的积淀感吧?”

梅存仁一听“你的”“我的”,就知道他又打上小九九了,心想唐宋凤形钗首杭州雷峰塔地宫也只有出土过一件,我这可是成对,还是羊脂白玉的,你懂什么!嘴上却说:

“不急不急,到时候咱们先摸摸别家什么物件参赛,知己知彼,胜算更大不是。咱们再议好了。”

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市场里的见闻,门里忽然直冲冲走进来李老板,夹着包,兴嗨嗨地。一见大主顾上门,梅存仁赶忙让出孵在阳光里的位子,含着笑去洗茶杯、拿出好茶叶来忙着沏茶。张伟行一时不知道该回避还是该继续坐着,好在也是熟识的了,就绷直身子点了一下头,掏出烟来递上去,李老板没表情,手一推,避过去了。

等梅存仁重新落座,李老板扫了一眼张伟行,说道:

“张专家也在,很好,以前我买东西你也都在场的,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今天找梅老板有桩事情商量一下。”

梅存仁发现今天李老板的口气不对,脸上没一点笑容,脸色黄中带黑,来者不善,心里就暗叫不好。张伟行从一开始就发觉了异样,李老板这么一说,倒不好再拔腿离开了,绞着腿侧个身,把屁股在椅子里挪了挪,换个姿势继续捧着茶杯低头吹浮沫。

“梅老板!我这一年多在你这里买的玉也有上千万了吧?”李老板是个急性子,直来直去,他要说起话来是不等别人反应的,讲完了才停顿,这一点大概是多数事业成功者所普遍具有的特征,“刨去我用明清玉器跟你抵换的,现金先后也付过六七百万了,是不是?”

“是。”梅老板知道这点是无从质疑的,都有划卡转账记录呢,他自己都记着账,人家是搞企业的,人虽说粗了些,可到底是一刀一枪从底层杀出血路来的,精着呢,他能没数?“李老板,我们一直是自愿交易,友好交流。”

李老板一愣,心里说,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自愿”交易、“友好”交流了,以前你可从来都说是“公平”交易,“等价”交流。李老板不会在这种口舌上跟他去饶舌,指了指玻璃移门上贴着的“包真包老,假一罚十;包退包换,诚信经营”宣传红字,接着往下说:

“我买东西时候梅老板你也反复承诺过的,只要是不喜欢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无理由退换,对吧?”

李老板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个事上是无法跟他们去理论所谓真假等等专业问题的。若要论起真假来,眼前这个姓张的文管办“专家”就能把你的所有话都给堵回去。哪怕找博物馆甚至北京上海的专家去,他们也都有各自的路子,无非出点钱,就能搞到各种“鉴定证”。因此,李老板直接就抓住梅存仁总挂在嘴上的“无理由包退换”,将他一军,先把他的后路堵上了。

梅存仁下意识瞅一眼张伟行,对过那位却闭着眼似乎入定了,他是吃公家饭的人,摆出了超身事外的姿态,也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窥测事态的发展。梅存仁知道,今天是只能靠单打独斗了:

“李老板,你买的东西也不少,到底是对哪一件不满意呢?”

“说实话,梅老板,我现在对你卖给我的所有高古玉器都不满意!”李老板倒是把话讲得干脆利落。

“李老板!你别去听别人胡嚼舌头根,这个市场里就是这样,背后打冷枪射暗箭的小人太多!你买去的好几件重器都在我的《博雅斋藏品集》里著录了的,国家专业出版社正式出版过的,那还有含糊?”梅存仁操起桌子上的精装大型图册,哗哗哗翻动页面,他有点愤懑了,铜版纸为他发出不满的心声。当初李老板上门来看货买东西的时候,梅存仁就是这样翻开豪华的藏品集,一一指点起来给他看的,张伟行在一旁又作着专业讲解,曾经的那一切都透出毋庸置疑的正规感和权威感。

“你放心梅老板,我也是江湖上滚了几十年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李老板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松动,他的目光盯了梅存仁一眼,自从认识之日起梅存仁就有点怕他的眼光,含着一股狠劲。这狠劲,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跟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格调却不是一路,是只有生活在最底层却又满怀不平和野心的人才会有的,像一种见不得光的动物似的。梅存仁也在那个阶层浮沉过多年,可是他的眼光总是有点发飘,经常是处在一种游移的状态,终究是少了那样一点点劲道。时至今日,他已经略有资产,长期扮演着文化商人甚至收藏鉴赏家那样温情脉脉的角色,这样的狠劲就更是说不上了。

“那依李老板你的意思,这个事怎么处理好呢?”梅存仁一口气泄了下来,阵脚有点乱了。他必须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线。

“梅老板,我也不为难你!我把所有高古玉器一件不少全还给你,那百来件明清玉器是我早年花了大价钱全国各地真金白银买来的,既然抵换给了你,估计你也卖得差不多了,要找补回来看是不可能,我也算了,不往回拿了!这么算一算,我在你店里花费够一千万,你呢也别急,还个五百万现金出来,我们之间这点事就一拍两散,各不相欠!这样处理,我总上路子了吧?”

“李老板你这是要了我的命!你知道,我们做生意的,回笼了资金都是要进货的,谁会放几百万现金存银行?现金我可是真拿不出来!要不,这样,我给你换货,我这个店里但凡只要你看得中的,给你换?”

“梅老板,我们都不是小孩子,这笔钱呢也不是三万五万的小钱,你这套玩人的游戏咱们就不谈了吧!”

“再不,李老板你把东西拿过来,放店里我帮你卖,卖掉了资金全额返还给你,这样你也不至于有损失!”

“是个好办法!就梅老板你的智商高!”李老板冲着梅存仁翘起一根大拇指,脸上带了嘲讽的神气了,“十年八年也卖不出,千年不还万年不赖!我学生意的时候,早把这一套给玩烂了!”

“这就没办法了!”梅存仁低低哀叹一声,往椅背上一靠,眼皮垂了下来。这一行里,越是胸脯拍得梆梆响“包退包换”的,到了真的档口,也绝不可能轻易把入袋钞票往外捧的。更何况是这样一笔巨款,“千年等一回”了。张伟行仍然不吭气,站起身来,去给茶杯续水,添好水不动声色就坐到另一边的凳子上去了,在看手机——僵局了。

李老板冷笑一声,拉开皮包,拿出一摞打印好的纸来,“啪”的摔在桌面上,可嘴上还是不紧不慢:

“我呢叫人做了点功课,梅老板你这一年多买了两间铺面,价格三百多万,住宅也新买一处,一百万,老家乡镇上还有三套回迁房。外孙的户口是跟你报在新居的,为了上学区里的侨谊幼儿园吧,嗯,是个好幼儿园,打破头也不好进的,这孩子倒是细皮嫩肉一副城里人的卖相……”这话就明显带着某种暗示和威胁的成分了,梅存仁心里突突跳。

“梅老板,我了解的情况没什么出入吧?我这个人做事呢历来不喜欢赶尽杀绝,总是给人留路走的。这几年企业被政府征收拆迁了,我手里也就挣下这千把万现金,往后这钱也是越来越难赚,我也是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对着这笔钱较真了。”李老板这话其实也是实情,九十年代在转改制浪潮里他从村办企业厂长转制为私营企业老板,苦苦支撑到政府征收拆迁,费了不少手脚才弄到这样一笔补偿款,现如今看看哪一行生意也不好做,资金都是闲置着,这货币贬值的速度倒是飞快,不是都这么说吗,“投资是作死,不投资是等死”。他多年之前在朋友指点下购买过一批明清玉器,这些年确实增值了许多倍,于是就想到了要把资金投入到玉器上来。偶尔认识了梅存仁和张伟行以后,觉得真是天助我也。在他们的一番说教之下,信誓旦旦的“包真包老,包退包换”给了他勇气,拍大了胆子,做出了投资高古玉器的决定,他们说这是收藏领域“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呢,一年之间就把手头的余钱几乎全扑了上去。

李老板给梅存仁三个月时间,到时候他来交割,必须银货两讫。李老板瓮声瓮气对梅存仁说:

“我也不怕你跑路,你也是有产有业的人,为这五百万你还犯不着;我也不怕你转移资产,你早就离异单身,也不存在弄个假离婚之类净身出户;我也不会逼你上死路,只要卖了几处房产你就立马能还出钱来,那房产本来就是用我的钱买的;我也不怕你不还钱,这个城里出了南门你去盘子里打听打听,我小榔头的名声还在那里!”

李老板前脚出门,张伟行转身就又坐回到原来的椅子里,两张愁苦的脸,面对面了。梅存仁道:“你也听见了,商议一下看怎么处理这事吧?”刚才梅存仁跟李老板是甲方乙方,他是超身事外的第三方,现在李老板一走,他跟梅存仁之间却立马转变成了甲方和乙方。眼下这个事态,让心思活络的张伟行也无计可施,他沉得住气,慢慢斜转着手里那只茶杯的角度,茶水的反光在脸上一漾一漾的,照得眼睛有点眯缝,等着对方先表态。

卖给李老板的玉器中有一部分其实是张伟行的,现在人家全部退货的话,就涉及张伟行也必须往外掏钱,一起来填补这个五百万。但是具体到应该掏出多少来,却是个难题——当初梅存仁帮他每卖掉一件可是抽百分之二十的佣金的,而最早达成的协议他在梅存仁这里做驻店“专家”,帮着“鉴定”敲边事成之后也是要提取百分之五劳务费的,何况当时李老板买玉经常是几件一起买只说个总数,有的玉又是他问梅存仁买了又转卖出来的,他的货一共赚了多少钱就没个精确的准数,他跟梅存仁在李老板这波生意上,真是肉烂在汤里汤化在肉里,何况是当时已惘然,现如今则更是稀里糊涂一笔乱茅账了。

“李老板的这笔生意,你也占了百把万份额吧?差不多是十分之一还出头一点点。”梅存仁到底是忍不住,他是记了账的,心里盘算过一下,就开口了。

“怕是没有吧?有的钱到手不就又买了你东西?这个账不好算。”张伟行有意和稀泥了,含含混混搭腔道。

“这账宜粗不宜细了,如果要捧出五百万的话,我就只好卖店铺卖房子了。你也按比例来吧,出个对折,就算五十万,总公平合理吧?”梅存仁知道跟他纠缠是玩不过他的,这些吃公家饭的!只能学着李老板,来个复杂问题简单化。

“我拿死工资的,这些年玩古董,一直是东手来西手去入不敷出的,这点你是知道的,哪里拿得出五十万!”张伟行现在没有了一点“专家”派头,一副愁眉苦脸,只要是钱上的事,他是舍得把身段放软的、把位置放低的。不过,他也表了态:“兄弟,咱们总是有难同当的,和衷共济吧,这点你放心!”

“不过,这个姓李的此番退货事出仓促,实在是蹊跷!”张伟行有意转移话题,这样他跟梅存仁又重新站到同一个立场上了,都成了“被害者”甲方。这个话正好也说到梅存仁心坎里去了:

“那还用说,肯定是有人‘打枪’了!”

行里把背后说坏话、抢客户的戗行行为叫作“打枪”。这个行业里,明面上大家按部就班、各行其是、客客气气,嘴上都气势昂昂讲着“规矩”“规矩”,因为所有的一切都直接涉及利益,因而底子里面神经却是高度紧张,人跟人都有千丝万缕的线互相牵扯着,怎么挣也挣不脱的。你是说一句话也可能产生影响与后果,做一件事也可能产生影响与后果,哪怕是串一个门也是存着动机与目的,每时每刻都进行着没有硝烟的战争,市场的角角落落里无处不是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先叫你死,才能我活……残酷的竞争,纠缠着真伪之辨,切实利益之上再加一层社会声誉、眼光能力、是非曲直等等道德和虚荣因素,让这个市场更加显出错综复杂,莫衷一是。而很多的时候,所谓声誉、品行、水平等等虚的因素跟实利又结合得分外紧密,以致外人是根本无从区分开来,辨析得明白。

梅存仁的这家店位于古玩市场的一个拐角处,通道在门口急转了一个弯,这角度就出奇地刁钻,能够望得见他店里的也就斜对过那四五家店铺。其他人是必须走到门前,才能观察到里面情况,到了那个距离,他就是坐在店里也能看得清对方了。门头很隐逸,但这区位出脚却又十分便捷,门口通道四通八达的,当初梅存仁租下这个铺面,主要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好处。而这一年多来,自从李老板上了门,他和张伟行那是外松内紧,把篱笆扎得紧紧的,把口风守得牢牢的。只要是李老板到了,他反手就把大门扣上,绝对杜绝外人干扰,做完生意每次都一路护送到停车场,直到挥着手说“再会”,目送李老板的大奔缓缓驶出停车场,他才回身的,绝对不给李老板在市场里多转悠多耽搁一会儿的机会。

梅存仁和张伟行的目光,不约而同在斜对过那几家店铺之间搜寻着什么。

这四五家店铺中,艺兰斋是裱画和定制画框、兼营行画生意的画廊,德源记是主营红木老家具和青石门墩等建筑构件的店铺,这两家应该是可以完全排除嫌疑的。剩下的三家,上首那家馨远堂主营是“明清官窑”,店主是一位曾经在市建设局担任过副局长的老秦,也兼着市收藏协会副会长,跟张伟行很熟,有事没事会到梅存仁这边坐坐,主要是跟张伟行聊他们那个收藏协会的宏图大业。他是前两年办了公务员三十年工龄的退养手续后下海的,虽然不当官了,可这市场里的人当面都还是“秦局长”“秦局长”地叫他。这人领导当时间长了,就不容易听进不同的意见去,当然也没有谁会去跟他当面说不同意见,见了面都是捧着他,冲他竖大拇指、拱手致敬,夸他藏品的质量好,哈哈哈哈的。他因为是副会长,就当然应该有他副会长的自信,喜欢评论别家的东西,大嘴巴,嗓门也大,是出了名的“秦喇叭”。这“喇叭”二字,其实还有“歪嘴喇叭”的另一层含义,是嘲笑秦局长眼力不济且无自知之明。当中的松风堂倒是属于古玩行,主营古代书画和杂件,偶尔也做些古玉生意,但是以书画为主。店主陈老板不是本城人,原是周边县里乡镇企业厂长,早年就业余搞起收藏,后来厂越办越小,就干脆做起了古玩生意。梅存仁跟他走动倒是不多,但是这两家视角刚好,都能坐在店里就看清楚对方动静,且生意接近,有共同的客户在两家之间走动,彼此之间有很多信息总那么影影绰绰泄露出来,虽不能说是知己知彼,却也暗暗存着些牵连,有时甚至还有点互相攀比的意思。

最边上那家,是五德斋,门脸最为狭窄,看进去黑洞洞的,做的是新玉生意。新玉属于珠宝行,梅存仁的博雅斋属于古玩行,按说隔着行呢。这个老板外号吴骗骗,他做新玉生意却不把店开珠宝街去,而是选在古玩市场,也是一怪。市场里别人都叫他“屁屁”,大概是隐喻他浮夸不实、屁话连篇,其实只有梅存仁知道,他外号应该叫“骗骗”。早年他们是一批出道的“铲子”,那时候的“铲地皮”是脚踏实地走街串巷到村头坊间第一线收购,然后贩卖给店家或者藏家,“铲子”是不开店的,送货上门,至多在家里看货。哪像现在的所谓“铲地皮”,其实都是到地摊上、路边店买点假货或者普通老货藏在家里,等着“杀猪”。这个精瘦如猴的小吴,是地头上出了名的谎话精、没句真,他做“铲子”连同行都骗,被同行们称为骗子中的骗子,于是就有了“骗骗”的绰号。后来在市场里滚了多年,也曾经铲到过明朝黄花梨大床,一夜暴富过,可是好个赌,也曾输得精光,借过高利贷,被打到躺床上半年也爬不起身,门牙敲掉了两颗,脸上留下终生无法泯灭的疤痕。近几年不知从哪里发来的洋财,忽然就开了五德斋,卖的都是雪白滚壮的俄料手把件和青海白玉牌子,做皮做色做毛孔,可以冒充和田籽料的货色。问他起家的来头,他竟神秘兮兮,笑而不答,说,有实力的人都做新玉,穷人才做老玉。脖子一拧,露出手指粗的赤金项链,表示,他很有钱!那话,是看着博雅斋说出口的,针对的谁,很清楚。梅存仁跟吴骗骗知根知底,彼此又心知肚明,于是保持着安全距离,从不往来,谁也不要妨碍谁发财。可是,共同的旧相识很多,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绕也绕不开,避也避不了。吴骗骗说:“我骗?那个梅存仁才叫厉害!人家现在是著名鉴赏家了,经常上报纸的,藏品集比砖头还重!说我不懂瞎糊弄,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了鉴定玉石的?笑话!”“他的那些假货从哪里批发来的,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住我?”有时候看梅存仁和张伟行穿着唐装、踩着圆口布鞋从门口走过,他也要用下巴骨点着嘀咕几句:“一对二五眼!”

梅存仁和张伟行一合计,推定吴骗骗的嫌疑最大。梅存仁甚至想起前两个月,有次他送李老板去停车场,走到五德斋门口,正好碰上黄国清从里面出来,李老板是匆匆跟黄国清打了个招呼的,说明他们是认识的。

张伟行眉头一皱,你是说李老板和黄国清?他们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区里的公安局长,都在收藏圈子里玩,认识也是很正常的。梅存仁认为,既然李老板和黄国清认识,那么跟吴骗骗就能搭得上线。

黄国清是本市一个区的公安局长,老资格了,眼看就要到退二线的年龄,跟“秦喇叭”和张伟行一样,也是市收藏协会的副会长。本来他是玩当代名家书画的,在这个显耀的位子上干了多年,都知道黄局长好这一口,所以那些老板、机构举办笔会雅集都会送上请柬,黄国清去站个台吃顿饭半推半就总能卷几张作品走。公安局是个实权机关,几乎涉及辖区里所有人的生活、工作领域,大到开个夜总会、浴场、游戏机房等娱乐场所,小到小孩入学前的户口迁进迁出、酒驾以后的处罚等等,都要跟他们打交道。别人要办个事帮个忙,求到黄国清面前,他倒也是厚德载物、广种福田的,送上点书画之类也是免不了的,说穿了也就一张纸头,值得什么!手下还管着交警大队、治安大队、经侦大队、派出所等等,上千号人马的前途和命运都攥在手里呢。这么多年锲而不舍,黄国清收藏的书画就在行业里获得了认可。近年黄国清忽然又迷上了玉器,最近这一两年在五德斋出入频繁,让张伟行也有点看不懂。不过,黄国清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他既然从来不涉足博雅斋,似乎有意回避着,有那么几次他们收藏协会开会,并排跟张伟行坐在一起也从来没有提过市场里的事,那么张伟行自然知趣,不会对他去提“五德斋”三个字,彼此点个头寒暄几句,眼光一样地躲躲闪闪。这也是潜规则。

张伟行曾经试探过“秦喇叭”,黄国清怎么会跟吴骗骗搅和到一块去了,“秦喇叭”也是神秘一笑,说现在黄国清是玉石须臾不离身的,有次吃晚饭把他身上的玉数了一下,真有十几块的,是个“玉痴”了。问了几次,“秦喇叭”看张伟行还没反应过来,就忍不住了,说张伟行你想啊,这个书画多招摇,是人家送你也显眼你要送人也显眼,很多名家赠送作品题上“某某方家雅正”,转手出去的话事先还得处理处理,你说多麻烦!这个玉器多好,小,而且贵,浓缩的精华嘛!“秦喇叭”的话里话外是透着一股酸劲,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职务上虽然比他还低了一级,但到底是实权啊,还是现职在任,这权利上就不好同日而语了。张伟行就有点领会了,收进卖出的很方便,也很隐秘,高!但他始终弄不明白,黄国清什么人的店里不好买,却喜欢买吴骗骗的货呢?他这玉好得了吗?

女儿每天接了外孙到梅存仁这里吃过晚饭才回自己家,这天带回来一封信,说是幼儿园门卫转给宝宝的班主任阿姨的,信封上粗笔写了“梅存仁亲启”五个大字,下面有“王子凡小朋友的外公”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女儿很奇怪,问怎么回事,梅存仁把信封往桌子上一放,摸摸小外孙柔软的童花头,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市场里的人恶作剧,不必理会。”女儿和外孙走了以后,他撕开信封,信纸正当中果然写着“问候你健康”这样一句话,他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把信扯得粉碎,丢进垃圾桶里去了。

一个星期前,有两个戴着墨镜、穿着黑风衣的大汉走进店里,对梅存仁就说过:“李老板问候你健康!提醒你,还有两个月时间!”李老板这样做,意思是很明白的,梅存仁知道这一关是蒙混不过去的,他已经悄悄把两间商铺和三套回迁房挂到房产中介,这事跟谁也没有提。

这一个月张伟行却像失踪了一样,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不是说陪领导视察,就是陪领导出差,忙得很!梅存仁跟他打了十几年交道,对他的为人岂会不知?但是,现在他经常是一个人坐在店里,他感觉到孤单,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甚至越来越有点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走进几个莫名其妙的黑风衣汉子来。有时候,他感叹,年纪大了,就变得胆小怕事起来。可有时再想想,又不全是,恐怕是有了点小家底有了点钱,人就会变得这样顾虑重重的,再也没有年轻时候那个心气了!这么多年,很多“韬略”都是张伟行帮他出谋划策,包括出来开店,把主营项目锁定在古玉上都是他的主意,甚至开始学习古玉知识也是受张伟行的影响,从他的“传授”开始的。不过没多久,梅存仁就发现了张伟行尽管嘴上一套套地讲得云遮雾绕,很多具体问题他却爱钻牛角尖,思维偏激,一旦落到实物鉴定上,路子就明显歪了。梅存仁拼着一股小聪明,在市场里藏家玩家那里偷师,靠道听途说,结合早年“铲地皮”得来的实践体会,再看一点专业书籍,实际上很快他古玉鉴定的水平比张伟行要高出很多了,这一点张伟行却没有觉察。现在,梅存仁虽然还称不上高手,但也入了门是个行家,一般古玉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做生意的话也就差不多够用了。他看过张伟行所有的“藏品”,除了早年买的几件普品和残件之外,他的所谓“重器”“标准器”没一件真货。而他有时候买了仿品刚放在店里,张伟行却盯着问价格,只要“价格合适”,他就“很有兴趣”。开始时,梅存仁甚至还拿几件东西做过试验,测试的结果却更加判定张伟行实战上那是根本没一点谱!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张伟行就特别听话,特别鉴貌辨色懂得配合,在梅存仁那方面,这就够了。

张伟行的底牌他清楚得很,可是张伟行有他的价值,作为专业部门的“专家”,这些年在博雅斋没有少帮他的忙,老板们有时候是很吃“专家”的。现在财大气粗涌进收藏圈子来的老板,跟之前一波的玩家是本质不同的,八九十年代那些爱好者是真喜欢,都是从喜欢而涉足收藏,所以入门的时候先学鉴定的技术和门道,慢慢积累起来的水平和藏品,那基础就比较扎实。而新世纪古玩艺术品疯狂涨价以后进入的“藏家”,说附庸风雅也好说理性投资也好,其初衷却往往跟“增值”等等功利目标有关,实质上他们要的就是投机,至于说物品的文物价值、艺术价值、文化价值虽然他们也时时挂在嘴上,实则是根本不在心上的。这些暴发户又十有八九是通过转改制或权力寻租完成的原始资本积累,老百姓都是有怨心的,这些人玩收藏说白了不过就是为了转移资产和投机炒作,看准机会想轻轻松松再暴发一把。就像那个李老板,连红山文化跟汉朝、宋朝跟明朝哪个先哪个后都没搞清楚,也来玩“古玉”,成天对照着拍卖图录买“重器”,香港拍几百万的东西,他都想三五万就买到手,真是吃猪油迷了心窍!梅存仁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搞他们搞谁?不搞白不搞!你不搞别人也会搞!可是,现在他搞到了一个硬头子,心里真的越来越毛了。

梅存仁仔细观察对过那三家的动静一个多月了,闲着也是闲着,得找出“打枪”的小人,叫他付出代价!

说也奇怪,自从李老板最后一次上门之后,“秦喇叭”只来找过张伟行一回,在店门口探头探脑问了句“张伟行不在”,转身就溜开了。更奇怪的是,从此像跟张伟行约好似的,再也没来过,这一点反正透着玄机!松风堂陈老板倒一反常态登过一次门,居然会来借一把剪刀!你借东西就借东西,在店里还团团转,东看西看,还问起了张专家好像一阵没见了,从他的目光里似乎看得出他洞悉了某种信息。这个市场是如此诡异,所有的人都似乎是活动在一个个用木条搭起的门框之中,仿佛各家之间根本是没有围墙的,你努力在隐藏着什么,以为能够捂得住,那传言却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在每一格框子中窜风,你是既无从判断它的来路更是阻拦不住,它最终会流变成怎样的版本是谁也不知道。这种种的传言,才是这个市场里的主角,人和事都会代谢,从来只有传言永恒。

有一天下午,吴骗骗和黄国清故意有说有笑地从博雅斋门口走过,这本身也很反常的,以前他们几乎就没在这条通道走过。当两人走到门前的时候,吴骗骗忽然扭头朝着店里观察了足足十几秒,脸上忽然闪现一种笑容,那笑容里分明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一点也不会错。那一刻,梅存仁甚至在心里吃定了,一定是他!就是他!在他的脑海里放电影一样闪现出二十多年前,他脆亮地扇了吴骗骗一记耳光,指着鼻子骂道:“你还是个人啊,你不是一般的骗子了,是骗子中的骗子了你!”从此,小吴只敢侧着脸看他,只要有人喊“吴骗骗”“吴骗骗”,他看梅存仁的目光都是毫无争议带着刻毒与仇恨的。闪过吴骗骗那道目光,他又想起了李老板的那副眼神,心头一凛。

后来的两个月里,张伟行行色匆匆来过店里两回,都是等不及泡茶,站着问了问情况就走,表示慰问的意思了。他也没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却告诉梅存仁一个传闻,说对面五德斋真正的东家好像是黄国清。梅存仁也没告诉他筹集资金的情况,只是一个劲催他五十万拿出来,张伟行嘴上敷衍着没有准话,却反复表态“有难同当”。

开了春,李老板下最后通牒的日子转眼到了。梅存仁每天把对过那三家在心里暗暗咒骂无数遍,但却不敢不开博雅斋的门,他怕李老板一个电话过来,人就出现在了店门口,身后还跟着那几个戴着墨镜、穿黑风衣的汉子。

这样早来晚走,一个星期。李老板非但没有出现,连个电话也没有。梅存仁心里就更没有底了,不明白这个人想玩什么花样,总觉得会有更麻烦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他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而已。忍不住,就给张伟行打了个电话,说这个李老板是不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张伟行也知道了李老板是曾经派人上门威胁过的,并且还利用梅存仁小外孙传递过恐吓信,只是说感觉这个人的路数有点野,得小心了,尤其要当心上幼儿园的小外孙,梅存仁为此又心神不安了好几天。通过这次电话以后,张伟行后来连梅存仁的电话都不接了,一直给个忙音。

又过了一个星期,李老板还是按兵不动。梅存仁倒是精神上吃不消了,疲沓下来了,死猪不怕烫,反正四百多万现金在卡上,对方真要上门,也能做个了断了,他是该干啥干啥了,小茶照常喝起来,小生意继续做起来。

如此,过了已经一个多月。

有一天,“秦喇叭”忽然推门而入,扯着大嗓门,惊异地告诉梅存仁两桩奇闻:

一桩是,城外某镇上一个玩收藏的老板忽患绝症猝死,许多之前曾卖东西给他的“铲子”和行里人闻风而动上门铲货,却发现家里只有赝品地摊货数百件,早年收藏的上百件珍品明清玉器却全部不翼而飞、消失无踪。

第二桩是,寄尘轩小朱近年买卖火爆,靠捡漏铲到一票明清玉器暴富,刚刚买了铺面,正筹备豪华婚礼呢,说到时候请行里所有人吃喜酒。

“秦喇叭”把头朝着梅存仁这边凑凑,很神秘地冲梅存仁说,有种种信息证实,小朱卖出的明清玉器,里面好几件就是从这个乡下老板手上搞来的。说完,还挤了几下眼睛,使劲点了一下头,表示这个发现是他的独创。

梅存仁心里咬着牙说,这批东西,老子瞎了眼,算卖漏了!——嘴上却没吭一声。

转眼初夏了,张伟行又每天到博雅斋吃中饭了,照旧是点了一桌的菜,还是跟梅存仁喝一瓶黄酒。吃着,喝着,发觉热了,解开了香港衫的一粒纽扣,他说,今年这天,热得是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