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艺：《 昔在集》

旧体诗词、尺牍锦笺、商籁名章、莎翁戏剧、学诗琐言汇聚一起，以古典诗文为媒，传递不同时空下的情感共鸣，是《昔在集》的特色。作者不仅擅长写作旧体诗词，对古典诗学也有相当独到的见解。作者的诗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学诗琐言”之中。对诗学的思考，作者是从“什么叫诗”这个本原性质的问题开始的。到底什么是诗？她说：“诗是游戏。” 刘晓艺：《 昔在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9页。［LIU Xiaoyi, (The Past Lingers),Guilin: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19,49.］在一些人心目中，“游戏”可能是一个贬语，但作者认为游戏是以取得成就感为目的的活动，而成就则可以外化为名、利及艺术领域里很难定义的各种指标，“诗，很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要把大家聚拢到一起玩，因此它又是一个带有竞争性的团体游戏”。这并不是说，诗是无意义、没价值的。作者进一步深化了“诗是游戏”的定义，“它通过语言，达到触动人心的目的。达不到，它就输了”。诗关乎人心，又怎能说它是无益之物？

那些精警的诗学主张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们是作者多年从事旧体诗词创作的心得体会。《昔在集》中收录了数十篇作者的旧体诗词，女性的要眇情思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离别是人们生活中的习见之事，也是诗歌吟咏的恒久主题。在《昔在集》中，作者抒发离别之悲、相思之苦的诗词最为动人。《贺新郎》其一云：“拟把归期说。叹君心、去天尺五，竟谁胶葛？歧路从来难分付，餐饭秋风关切，不堪记、楼头明月。弃置离觞无道烈，暂忍听、一曲梁州彻。所念远，从兹绝。期年风雨辞京阕。适谁为、自君出矣，沐膏容悦？遥想今宵灯低处，画舸无端停辍。怕岁杪、客思寄灭。杨柳陌头纤纤色。算人间、第一尤轻别。铸九郡，难为铁。”此词上阕写离别之际的愁绪，下阕写分离后的思念之情。“适为谁、自君出矣，沐膏容悦”，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自心上人别后，又有什么心思梳妆打扮？只有无穷无尽的相思与愁苦。在思苦中煎熬，诗人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在世间最让人悔恨的事情中，“第一尤轻别”。

作者曾在国外游学多年，硕士和博士均毕业于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东亚系。这种学术背景以及个人的学术兴趣使作者的英文造诣很高，她能将中国旧体诗文翻译成优美的英语，也能将古奥的英文翻译成典雅的汉语。在《昔在集》中，作者将她自作的旧体诗词皆译成了英文，如《贺新郎》其一被译为：“Uneasily broached is the topic of your return./Alas,your aspirations,/Sky-soaring,/Who could possibly constrain? /At the crossroads,unuttered are the most difficult words./That in the autumn wind,a good diet you shall mindfully maintain./I pine,thinking of /The bright moon on top of the tower lain./Never mind the strong savor of parting libations./Let our ears be,for the moment,attentive to /That Liangzhou melody,a song of desolation./O thou,whom my soul loveth,into the distance,/Will nevermore be seen./From the farewell at the capital,the year has witnessed winds and rains umpteen./For whom shall I now preen? /Since your departure,/Taking ablutions to entertain?/Tonight,my thoughts alight,remotely on a dimly-lit lantern,/Where your adorned boat might take a sojourn,for no particular reason./I dread the year’s end,/For the heart of the guest is leaden./Over the footpath,willows turn jade-green./One comes to reckon vales of vexation: /There is no more bitter a regret which gnaws at the heart than a casually bid farewell./To summon up ores from all the nine regions,/To have the wrong wrought into right,there is no enough iron.”原词的韵脚为“说”“葛”“切”“月”“彻”等，在这些韵脚处，作者的译文分别用了“return”“constrain”“maintain”“lain”“desolation”等词，大体上也是押韵的。这种翻译方式颇有难度，足见作者的汉诗译英之功力。

莎士比亚有154首十四行诗（Sonnet，商籁体）传世，在中国已有多种译本。作者也对莎翁商籁体进行了翻译，并形成了与众不同的个性特色。试以莎翁商籁的第18首为例，原文为：“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By chance,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So long lives this,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作者将其译为：“怜欢好姿容，譬夏年如花。含娇色无俦，持慎德益嘉。五月吐稚蕊，劲风撼琼葩。一夏如赁假，将去贷无赊。甚灼天之目，时耀金乌家。泥金幽苍昊，颜色暗云霞。美好难常驻，凋落复乖离。凌折或中变，枯荣从有期。然欢历永夏，芳物弥季时。青春无徂落，容色贞以持。为歌悲蒿里，年矢不能耆。修短无随化，明姿驻永辞。凡目但流视，凡子但喙息。只教江笔在，令名与仙齐。”作者所译之诗的风格与独特性在比较之中会更为明显，兹将屠岸的译文与辜正坤的译文录出，以资比较。屠岸译为：“我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的一天？/你可是更加可爱，更加温婉：/狂风会吹落五月里的娇花嫩瓣，/夏季租出的日期又未免太短：/有时候苍天的巨眼照得太灼热，/他金光闪耀的圣颜也会被遮暗；/每一样美呀，总会失去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败，/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象；/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徘徊，/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屠岸：《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第36页。［TU An,(Shakespeare’s Sonnets),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16,36.］辜正坤则译为：“或许我可用夏日将你作比方，/但你比夏日更可爱也更温良。/夏风狂作常会摧落五月的娇 蕊，/夏季的期限也未免还不太长。/有时候天眼如炬人间酷热难当，/但转瞬又金面如晦常惹云遮雾障。/每一种美都终究会凋残零落，/或见弃于机缘，或受挫于天道无常。/然而你永恒的夏季却不会终止，/你优美的形象也永远不会消亡，/死神难夸口说你在它罗网中游荡，/只因你借我的诗行便可长寿无疆。/只要人口能呼吸，人眼看得清，/我这诗就长存，使你万世流芳。”在众多译本中，屠岸与辜正坤的译文是比较有代表性的。

与屠译、辜译相比，作者译文的特点一目了然。首先，一般的译文使用的皆是白话，作者使用的则是文言。其次，一般的译文句式参差不齐，作者的译文句式整饬，每一行由两个五言的小句组成，也就是五言律诗的一联。再次，作者译文没有按照原诗的办法间行押韵，它的押韵方式遵照的是旧体诗的押韵规范。经作者翻译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变成了一首首五言排律。翻译历来讲究信、达、雅，与其他诸家对莎翁商籁的翻译相比，如果说作者的译文在“达”上略有欠缺的话，在“雅”上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在《昔在集》中，除了翻译莎翁商籁之外，作者还选译了莎士比亚戏剧的一些片段。

《昔在集》中还收录了十余通尺牍。尺牍，也就是信札，在今天似乎已成为了一种很陌生的东西。现在人已不怎么写信了，偶尔写封信，或者发个电子邮件，也都是用白话为之。要想用典雅的文言写信，若非敏而好古者，也难以做到。《昔在集》中的尺牍不仅是用文言写就，而且还遵守了古代尺牍写作的各项规范。这些尺牍多是作者写给师长及学界前辈的，字里行间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师生情谊。

总之，《昔在集》是一部个性非常鲜明的著作。从语言形式上来看，它使用了古代文言、现代白话、方言和英文，可谓“贯通古今”“中西合璧”。从内容上来看，它将作者的情感、学识、思想融为一体，其追昔、怀旧、慕古之意尤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