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岔

2019-11-11 04:27李彦雯
翠苑 2019年4期

李彦雯

庚沁的咳嗽声在画室内再次响起,身体的晃动,让他手中握着的那根细铅笔无意间在画纸上戳了一个黑点。画室外突然传来一阵阵的哭喊声,在一张粉色木床上,一个3岁女童正号啕大哭,她试图站立起来,却重心不稳,柔软的身体狠狠地摔向了另一侧的木床沿。庚沁推开卧室的门,匆匆走向那张木床,女童的哭声愈加响亮。庚沁弯腰从床上抱起她,用手轻轻地拍着,以示安抚,可竟然毫无作用,哭声依旧响亮,庚沁的衣服被她流着的口水沾湿了一点又一点。他返身折出卧室,到洗手间用毛巾擦拭她幼儿肥的脸蛋。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孩子,脑海中冒出“妹妹”二字,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名字一直未正式取,直到她一个月大,她的生母韦兰坚持要为她办一次满月酒宴,才取了个小名,叫茵茵,这一乳名足足叫了有3年多。眼下她正用手推开庚沁,表明她需要的不是眼前这个人。庚沁只好再将她抱回到木床上。他疑惑,此刻她怎么会醒来呢?往常她的午休是最安稳的。她一坐到木床上又开始哭闹,眼下只有庚沁一人在家,他显得手足无措。才回国不久,茵茵的出现对于庚沁来说是这样陌生和突然。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过去一家三口人的结构上,那时候他和父母一起住在这栋别墅里,可这早已是过去式了。

她大约是哭累了,嗓音逐渐弱了下来。庚沁用纸巾擦了擦她的脸蛋,茵茵朝着他定睛看了几眼,这一瞬间,他发现她和父亲的眼神竟是惊人的相像,尤其是脸型与神态。父亲是国字脸,天庭饱满,拥有聚财的鼻头和殷厚的嘴唇。她的圆脸略显肥嫩,鼻翼山根处至下巴颏几乎是父亲样貌的翻版。基因的力量在另一个个体身上看到了重生。但如今父亲连承认她的名分都没有给,他没有和韦兰领证。这个孩子才接触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将手伸进嘴里,庚沁连忙阻止,拿起一旁的玩具给她。他一下子明白了她哭闹的原因,便赶紧跑至一楼厨房为她找那一大罐奶粉。他打开橱柜却看到好多奶粉罐,数十个奶瓶和调羹让他手足无措,他挠了挠头。但楼上又传来了一阵玩具散落在地上的“劈劈啪啪”声,女童把床上的玩具扔到了地上。他放下手上的奶粉罐,急忙返身再次上楼,这一来一回自己什么也没做成,他心情却变得很好,他第一次感到家人真正需要他。房外的花园铁门有了动静声,接着传来两人的对话,“难得放假,怎么又说走就走?吃了饭再走。”“不吃了,公司还有事儿。”孩子的感知力是敏锐的,茵茵叫得起劲了。保姆孙姨拿钥匙开了门,韦兰连忙跑上楼。庚沁却进了画室,自然地关上画室门,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下子与他不相干。

庚叶鸣径直到二楼的房间,他未换拖鞋,黑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咯吱”作响。庚沁在画室内点了一根烟,继续坐在画板前想着什么。庚叶鸣一把推开庚沁画室的门,满屋子的烟味让他皱起了眉头,“晚上一起吃饭。”他严肃地說道,庚沁并没有把脸扭转过去,他对着画板麻木地答道,“不去。”庚叶鸣对儿子的冷漠早已习惯了,他接着说道,“过几天一起去趟三亚,那儿的房子不能总空着。”庚沁说道,“行,你把门带上吧。”庚叶鸣把门关至一半,忽然又推开,“你少抽烟,感冒好不了!”庚沁虽然点了点头,仍然自顾自继续将剩下的小半截烟吸入喉,顺利地从鼻孔呼出烟气。庚叶鸣下了楼,没有踏入二楼位于角落的那间卧室,女童“哇哇”啼哭声依旧。庚沁起身靠在房间的窗户上,父亲的车从他眼皮下驶过,他点上了第二根烟。

庚沁左手夹着烟,右手拾起铅笔,他思考着眼前的画作。这幅作品他准备描摹三个人物,一个失去了力气,躺在地上的女人和两个围观者。女人躺着的姿态已勾勒出了全貌,可围观者的神情和站姿他久久下不了笔。他在图纸的右上角不经意添加了一块阴影,用灰黑色笔调轻轻刷完后效果很不理想,他只好拿橡皮再抹淡一些。他向来不喜欢橡皮,擦拭对一幅画的损害力度有时候大过笔,因为不擅长使用橡皮,他的阴影部分显得层次混乱,他的眉头不自觉锁住了,食指与小拇指的右侧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黝黑。幸好刚才没去冲泡奶粉,他心想。

一年中的2月份将近冬末,寒气逼人,庚沁穿着一件白色保暖衣,外头披着一件黑色夹克衫外套,刚才执笔的瞬间还思如泉涌,蓬勃迸发,眼下这一杆笔却被绊住了似的,思绪一片空白。床上放着的手机响了一声,跟着一记震动让他从创作的空间中回过神来,他起身去看手机,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是麦丽发来的,他回复道,好。庚沁再次坐到画板前,他还想再琢磨琢磨,可才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铃声又响起了,是麦丽打来的。庚沁被这接二连三的叨扰搅得烦了,便不理会手机,出了画室下楼了。

这是他休学在家的第三个月,他从美国费城乘机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暂别学业,从初中起就被送至美国读书的倦怠感在去年彻底爆发。他不是喜欢回国,也不是不喜欢美国,只是对长年在外的留学生活感到厌倦和麻木。虽然他考取了常青藤盟校之一的宾夕法尼亚大学,读雕塑设计专业,但是名校的光环不足以掩饰他内心真正的空乏无力。他原想在毕业那年要创作出一幅让世人惊叹的作品,不上任何色彩,只用一杆铅笔,可这些又止于想象,至今都还不曾拿出过几幅像样的画作。这一次回国,是他的内心在躁动,他总想追寻彼岸世界而拼命抵触现实,现实的模样总是粗糙而凹凸不平的。父亲庚叶鸣很不同意庚沁的回国之举,他希望儿子能在顺利完成学业后,再回国接管自己的公司。可是庚沁说回来就回来了,父亲的原意和阻挠全无用处。另一方面,庚叶鸣自己也过于繁忙,有时连回复庚沁的邮件还是让秘书打的字。除了给庚沁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他只会用一些粗鲁的言语说教,育人的本领他完全不得要义。庚沁回国后,父子二人间一直缺乏基本的沟通,一方面家庭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另一方面,父子二人的作息时间几乎不重合,庚沁是典型的夜猫子,有时候庚叶鸣起夜,发现庚沁的房里还是没人,直到他第二天早晨起床去上班,才发现儿子已在房间熟睡。他的苦闷也只能在心里憋着,有一回刚想去教训庚沁一通,公司的秘书又打来电话,说公司的财务报表出了问题,他只好赶紧前往公司,庚沁的事三番两次地被搁在脑后了。

国内的空气让庚沁的嗓子一直难以适应,他的咽炎复发,有一回夜晚出门,少穿了一件外套,隔天回来就得了重感冒,咳嗽断断续续,将近一个月都不见好。他总和麦丽说起在美国费城的那些大森林里,即使在雪天,也只要穿一件单薄的背心,并且自己在那里从不生病。他和麦丽是通过网上的交友软件认识的,相识一个月,见过两次面,他已对麦丽失去了兴趣。庚沁喜新厌旧惯了,他对那些普通的女孩很快就会失去感觉,一旦新鲜感过去,他就没有办法再面对这段情感,或者说,他不具备爱一个人的能力。

他去一楼的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右侧的门被一股子风推开了,庚叶鸣走的时候没关紧。庚沁打了个寒战,没来由地连咳带呛起来。庚沁觉得难受极了,直接趴在厨房的池台上,接二连三地咳,鼻腔和喉管的烟味一下子涌上来,弥漫在庚沁的周身。这一瞬间他对烟这个东西很是反感,等到实在咳不动了,他才慢慢将杯中的开水灌入喉咙,握着杯柄的手还有些发抖。

韦兰抱着女儿走了过来,茵茵的嘴里吸着奶嘴,一会儿又被她抓在手里,她趴在韦兰身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庚沁。韦兰问道,“你这病怎么越来越严重了?”她担心庚沁把感冒传染给茵茵。“我没事。”庚沁说。又一阵寒风钻入室内,韦兰急忙走过去把门关上,用尖细的音色抱怨道,“谁把门给开了?”庚沁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便想回房睡一觉,韦兰却突然问道,“你要和我们一起去三亚?”韦兰说的“我们”像是一道屏障硬生生把庚沁和他们三人隔开了。庚沁淡淡地答道,“可能吧。”韦兰拿起水壶往里加自来水,一边喊道,“孙姨!”茵茵朝庚沁伸了伸手,她想趴到庚沁的身上去,庚沁用手逗了逗她,韦兰阻止道,“宝宝,别玩儿了,睡午觉咯。”她放下水壶,将茵茵朝另一个方向抱,孙姨急匆匆走来抱走了茵茵,不顾茵茵的不情愿。庚沁转身想上楼去,被韦兰叫住,“我看你病得这么严重,该去挂个盐水,在医院里待段日子,身体要紧。”茵茵“呜哇哇”的挣扎喊叫声又响起,庚沁听着头疼,想是回房也休息不好了,便返身走向角落的木衣架,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围巾和黑色口罩。韦兰继续说道,“等病养好了再去三亚吧。”庚沁不响。“你上哪儿去?”韦兰“穷追不舍”,庚沁敷衍道,“有事。”韦兰说,“今晚家里要宴客,你不回来?”“不回来。”

庚沁朝大门走了出去,在马路边,他随手拦了一辆车,“麻烦到南屏茶室。”“北山路那个?”司机问道。庚沁倦怠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靠着后座,一下子睡着了。南屏茶室是他生母许晏南在经营的一间小茶馆,在他读初中的时候父母离了婚。他被判给庚叶鸣像是理所当然,无论从财力、物力抑或是社会影响力。刚考上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那年,他趁着圣诞夜回了国,却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婴。家中的女主人不再是母亲,可这一切都是在他回到家后才发现的。

天空飘起了雨,一滴一滴重重地打在了挡风玻璃上,天色一下子暗沉了下来。司机打开雨刮器,放慢了行驶的速度。

庚沁在车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父母站在机场,一起向他挥手说“再见”,他拿着登机牌、护照,也使劲朝他们挥手,可父母很快就消失了。他被人群推搡着,被迫接受安检,他的步伐却越来越沉重,好像这一走,再也不能回国。他忽然转过身,想快速折返,再看一眼母亲或者父亲,可是人群却硬是把他推上了飞机,他必须要离开了,一种未知的恐惧紧紧裹住了他,他开始全身抽搐,使劲地哭了起来,周遭的人纷纷拿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在梦里,他被恐惧包裹住了。

然而現实中,根本没有父母的送别,他独自前往机场,头也不回地走了。唯独在梦境,才暴露出内心脆弱不堪的一面。出租车司机听到抽泣声,回头看向后座,发现乘客在哽咽,整个人蜷缩在那儿,司机少见多怪的,一边开车,一边频频盯着后视镜,生怕出什么事儿。南屏茶室到了,他叫了叫庚沁,庚沁睁眼的瞬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泪水遮挡住了视线,眼角湿透了。他一时间有些木讷,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双眼为什么湿润,他跳下出租车,雨水落到他的脸上,同他在脸颊处黏着的泪水混合在了一块儿,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他抹了抹脸,朝对街的一座小楼仔细看了看,是南屏茶室。他穿过人行道,躲过车来车往,猛然想起刚才自己梦到的画面,心头涌上一阵酸楚,这股酸楚加快了他的步伐,险些被一辆车撞到。

许晏南在收银台算账,生意正好,客人来来往往。庚沁走过去,有些突兀地喊了一声,“妈。”许晏南听到庚沁的声音立刻抬起头,带着几分吃惊,“沁沁,你怎么过来了?”许晏南一边对着账,一边说,“你等我一下。”庚沁有些尴尬地在一旁杵着,只见许晏南不停地敲着计算机,翻着一页页的账单。茶室的装修风格很复古,一些墙面的印记赋予了茶室年岁,这么些年茶室的生意起起落落,许晏南不曾离开这里。许晏南抬头问道,“你喝点什么?”“咖啡。”许晏南笑道,“傻孩子,我这里没有什么咖啡,喝点花茶吧。”“我不喝茶。” 许晏南又问道,“那喝点牛奶?咖啡对人身体不好。”“不用了妈,我等你。”“不巧,我这儿正是最忙的时候。”这会儿刚到饭点,许晏南笑着说,“吃了饭再走吧。”庚沁点了点头,他把说好和麦丽的约会早抛置脑后,庚沁摘下口罩,忽然没来由地咳嗽了起来。“沁沁,吃药了吗?你咳得很厉害。”许晏南放下手中的账本,担忧问道,“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也不小了!”“不要紧。”庚沁不以为然道。庚沁的这一次感冒,每每看似要康复,可总治不好病根,体内的病菌如同豺狼一般,总会在药物失效的间隙猛扑向他,使他无法痊愈。“到里头去坐坐,门口凉。”庚沁朝里面走去,眼下客人很多,他只好挑了一个角落坐下。角落的位子正好可以看到许晏南的收银台,时钟指向了5点一刻。

门口进来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个头起码有188厘米,胸肌发达、体态壮阔。他戴了一顶鸭舌帽,把本身蓬松的短发压在了帽子下,头显得很小。踏过茶室的门槛,男人直接走向了许晏南,许晏南连头也没有抬便知道是这个男人,她顾自己专心对账,“来得这么早?”她不抬头,看似不经意地说道。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故意放在账本的旁边,许晏南瞟了一眼,是一个浅粉色的小盒子,她表现得不动声色,装作没看到,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笑。

庚沁坐在角落,暗沉的顶光打在他身上,仿佛将他的身体分割成阴阳两面,靠近身体的三分之一右侧呈现橘黄色调,其余的部分处在幽暗区,好像慢慢将他比例不多的橘色身体吞噬掉。他看着眼前许晏南和这个男人的亲昵举动,忽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难堪。他是不是显得多余?这个高大的男人看来和许晏南相识已久了。又是一个他自己发现的讯息,一切都是那么后知后觉。男人明显对许晏南有意,许晏南也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庚沁觉得许晏南也要组建新的家庭了,他会不会又多出个什么妹妹......他默默观察着,“庚沁,你过来!”许晏南在喊他,庚沁起身,离开座位,他戴上黑口罩,又往鼻梁上拉了拉,尽可能让遮挡脸蛋的部分再多一些。他的眼睛是五官里最通透好看的,清晰明朗,眼珠子闪闪发亮,双眸仿佛具备天然的吸引力。他缓缓走向收银台,许晏南对庚沁说道,我们进里头的包间。庚沁站在这个男人的身旁,不自在地低垂了头,他不想与这个男人有任何的交流,他忽然看到了那个粉色首饰盒,首饰盒上还刻着一个爱心和许晏南的名字……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却生发了深深的不适。“妈,晚上我还有事,先走了。”庚沁待不下去了。说完这话,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茶室。他期盼后头传来唤住他的声音,可期盼也落空了,外头的天全黑了。

庚沁回到家中已将近午夜,他拿出钥匙打开花园的小铁门,里头的别墅还灯火通明。他站在花园小径,透过玻璃窗看到孙姨正抱着茵茵,她在哭闹,孙姨哄着。他走到房子一楼的活动室门前,换了鞋子想进去,二楼的卧室却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庚叶鸣和韦兰在吵架。这个月已数不清是第几回的争吵了,他们每回的争吵都会影响到庚沁在画室的创作。他的钥匙本已经插在了门锁中,这会儿他却想离开这栋别墅,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躺着、坐着、下棋干什么都好。他拔出了钥匙,转身推开花园铁门,干脆地关上门离开。庚叶鸣听到铁门的动静声,知道是庚沁回来了,他努力将火气往下压,推开卧室门下楼,背后传来韦兰的声音,“你走什么走!”这一回的不和是由今天的晚宴带来的,晚餐桌上,庚叶鸣喝多了,他被韦兰的几个女同事套出了话。韦兰叫上她过去的同事原是为了显摆显摆自己嫁入豪门了。结果这一来,所有人都知道韦兰是无名无分的。等客人散去,她越想越恼,从床上将庚叶鸣活生生拉了下来,对着他的嘴硬是灌了一瓶醒酒醋,庚叶鸣一下子清醒了,接着被韦兰的喋喋不休搞得心烦意乱。

庚叶鸣走至一楼发现庚沁并没有进来,他让孙姨到花园里去瞧瞧,自己接过茵茵。她的啼哭声渐弱,庚叶鸣用宽厚的手臂抱着她,她的身子太柔软了。庚叶鸣想到庚沁小时候在襁褓中的模样和眼前茵茵十分相像,不由得有些感慨。他到底没能够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庚沁的学业搁置着,眼下这个孩子他也不十分疼爱,在他心中,她的出世只是韦兰耍的手段罢了。他根本给不了这个孩子任何保障,他的心里只有庚沁。不知他回来了没有,感冒怎么样了,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这一切他都想和庚沁好好谈一谈。孙姨跑回来说花园里没有人,庚叶鸣叹了一口大气,说道,“知道了。”孙姨抱着茵茵上了二楼。

这一夜,庚叶鸣到客房看了很久的电视。

第二天清晨鸟儿叽叽喳喳,庚叶鸣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口中的一股酒味还在。他起身走到庚沁的房间,发现他靠在画架旁的地毯上睡着了。他看到画板的纸上儿子用铅笔细细刻画的两片人体胸腔骨架,骨架前面是一个牧师,这又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他拍拍庚沁的肩膀叫醒他,庚沁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他告诉庚叶鸣自己今天乘下午6点的飞机先去三亚了。儿子的决定让庚叶鸣虽有些意外,但庚沁总爱出其不意。“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报平安。”庚叶鸣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吩咐孙姨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又让孙姨将庚沁的行李收拾整理好,然后匆匆前往公司。

庚沁再醒来时已是午时,还是他的咳嗽把他叫醒的,他睁开眼感到嗓子干涩难受,整个人慵懒地穿着衣服。昨晚从影院回来他就受凉了,几股风钻进了他的嗓子眼,刚有好转迹象的感冒又严重了,他感到有些头疼。他的手机震动了一早上,他看了一眼,8通未接来电,全是麦丽的。一個人,若是喜形于色,结局必定惨烈。一个月都不到的时间,庚沁觉得麦丽这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初识时候的活力感,反而像个啰唆的老太太。对于庚沁来说,麦丽就像一块过期的面包,新鲜保质期一过,庚沁就再也不会碰她了。他给麦丽发了个短信“我们分手吧”,便把手机扔在床上,自己下楼了。

昨晚他去了许晏南的茶室,当然是打烊了,茶室内有一间卧房,母亲就在里头,可他在外转悠了许久,没有进去。

几天后,庚叶鸣一行人来到三亚的房子里。这一天太阳正猛,庚叶鸣推开房门,门沿顶上的灰尘、细屑“哗哗哗”在空中飞舞,阳光下异常活跃。庚叶鸣拍了拍肩膀,韦兰在一旁咳嗽了起来,她用纸巾轻轻捂住茵茵的小嘴,进入房内。韦兰对孙姨说道,“你赶紧先进去打扫,这灰尘太多,怎么吃得消住人?”孙姨连忙将行李箱摆置一边,跑到洗手间找抹布。“庚沁!”庚叶鸣大喊了一声,空荡荡的两层房内,只传来一片寂静。庚叶鸣走到客厅,一屁股坐下,掏出手机,“诶,这都是灰,你别坐呀!”韦兰吊着尖嗓子说。庚叶鸣不耐烦地挥挥手,韦兰识趣地走开了。庚叶鸣拨通了庚沁的手机,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庚沁的回答,“喂。”“你人呢?我们到了。”庚叶鸣原本来三亚的用意就不是为了自己,一来他是想让儿子在这里好好养一养,毕竟三亚的气候温和宜人。二来也是想在此为庚沁的未来做些谋划,同他商量一番。“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庚沁在电话那头说道。庚叶鸣有些气恼问道,“你干什么去了?”“我晚点就回来。”庚叶鸣朝里屋喊了一声,“我出去一趟。”便转身朝大门走去,韦兰听到声音急匆匆出来问道,“这不才刚到嘛,你要去哪儿啊?”“出去走走。”“哎,你吃点儿东西再走啊!”庚叶鸣已经大步迈出了房门,韦兰知道庚叶鸣是要去找庚沁,便嘀咕了一句,“这眼里只有成日不着家的儿子!”

午夜,韦兰躺在床上就快睡着了,忽然外头传来一阵人声。她一下子睁开眼,从床上起来,急忙把门关上,以防熟睡的孩子被吵醒。她走到孙姨房间,吩咐她今晚照顾茵茵。孙姨急忙走到主卧,将茵茵躺着的小床推到自己房间。庚叶鸣和庚沁的声音越来越大,两人似乎在争执些什么,韦兰躺在床上听着。

这一晚,庚沁是被父亲强行带回的。为把他拖拽回来,庚叶鸣使了好大的劲道,差一点要迁怒于女方。他一时慌了神,便放弃抵抗,只是一路上不服气。于是遭到庚叶鸣的严厉教训,他受不了那些难听的话,同父亲一路“顶牛”。庚沁是在海边和这个女孩结识的,这个女孩叫咬咬,是名舞者。庚沁从没有见过哪一个女生身上散发出比他还自由的气息,他对她着迷。庚沁觉得咬咬就是自己,为了追求的东西可以放下一切。

庚叶鸣再回房间已将近凌晨一点了,韦兰侧身躺在那里,露出一只胳膊,发出轻轻的鼾声。庚叶鸣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去,禁不住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韦兰的侧颜,心里忽然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把台灯关上,转身去抱住她。庚叶鸣说道,“好好的哭什么?”“你说说,我哪里服侍你服侍得不好?你为什么就是不给我个面子?”“你说的什么胡话?”韦兰趴在庚叶鸣的胸膛上说道,“上回宴请,你害得我同事都看我笑话……”庚叶鸣打断道,“咳,我早忘了这事儿了!我说什么了,他们笑话你?”“当着人面,你把我当成你的什么了?你就是欺负我,欺负我老实!”庚叶鸣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你要是老实,就不会有茵茵了,我不喜欢小孩子。”韦兰被激怒道,“你骗人!我看你对她生的那个就上心得很。”庚叶鸣一听这话,立刻起身一把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冷静地说道,“我不和你说,我外头睡去。”韦兰急了,她不想一件好事反倒成了坏事,急忙从后头抱住庚叶鸣的肩头,不让他离开。她委屈巴巴道,“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外头可没人服侍你。”庚叶鸣再次躺下,说了一句,“睡吧睡吧。”于是闭上了眼睛,韦兰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狗东西!”

庚沁被庚叶鸣带回家中,头脑里浮现的全是和咬咬有关的画面,咬咬在舞池内的舞姿,咬咬的笑容,还有全身散发的香水味,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异性有这样的想念。当晚他给咬咬发了信息,打了电话,可是咬咬都没有回应。他以为她生气了,忐忑不安地一晚上没有睡好,直到早晨,天快亮了,庚沁才真正入眠。可是就连晨梦中,咬咬的身影都活跃着。

韋兰在一道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时候醒了。她叫唤了一声孙姨,吩咐好事情后,便径直走向厨房,为庚叶鸣做早餐。为这顿早餐,韦兰花了一番心思。她挑选了庚叶鸣最爱吃的西红柿、火腿、时蔬和千岛酱做成一个心形的三明治。另外又煎了一个荷包蛋,特意现榨了一杯胡萝卜汁。她想到庚叶鸣的胃不太好,特意将胡萝卜汁热了一下,她很满足自己的巧手。此时已经9点了,她又为庚沁煎了几张飞饼,配上全麦面包和一杯咖啡,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间门口,叫醒了庚叶鸣,她今天故意在庚叶鸣的鼻尖上用手指点了一点。她记得过去庚叶鸣很爱刮刮她的鼻子,庚叶鸣醒来后,韦兰笑了笑说,“早餐都做好了,你快起来吧。”庚叶鸣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庚沁的房里,把他也叫起来,“今天我们一家去南山,你快起来。”

庚沁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感到一阵空虚,他今天只想去见咬咬,无奈要被安排出游,他多少很不情愿。他曾经喜欢过很多女孩,可是咬咬对他而言不一样。他看了看手机,咬咬依旧没有回复,他再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咬咬终于接了,电话那头传来睡眼惺忪的接听,“喂,哪位?”“咬咬,是我。”“你是谁啊?”咬咬在睡梦中呢喃道,“咬,我是庚沁。”“哦……”,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你还在睡吗?”“嗯……”咬咬迷迷糊糊回道,“昨晚……对不起。”咬咬那头沉静了下来,忽然咬咬提高了点嗓门说道,“你今天晚上来吗?”庚沁一听这话,立刻接话道,“好,我来!”庚沁有些失落地补充道,“那个……我爸……你别理他。”咬咬早已忘记了昨晚的事,她在庚沁被庚叶鸣带走后就不再记挂他了,“你今晚过来就行。”“我一定来!”咬咬在那头说完就挂了电话。

韦兰准备好的早餐已经凉了,她主动说道,“我再给你们热一热吧。”“你忙活了一早上了,歇一歇,给宝宝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出发去南山。”庚叶鸣一改往常的态度说道,韦兰知道今天庚叶鸣的心情不错,便独自上楼收拾。庚沁坐在餐桌上,闭着眼睛,没精打采地嚼着面包,瞌睡虫纠缠着他,他的脸险些要盖在咖啡杯上。庚叶鸣朝庚沁的后脑勺重重拍了一记,庚沁厌恶地蹙起了眉头,却不敢说什么。茵茵在餐桌上很活跃,她坐在幼儿椅子上好不安分,她晓得一会儿要出去玩,显得兴奋不已,越发不肯在餐桌上好好吃饭,她伸手要庚沁陪她玩儿。庚沁的面包嚼到一半,便不再吃了,他顺着茵茵的意图,把她抱在怀里,一会儿又让她站在自己的膝盖上。庚叶鸣对茵茵呵斥道,“你让哥哥把早饭吃完!”茵茵忽然被庚叶鸣严肃的神情吓到了,“呜哇”一声地哭了出来。庚沁见状,并不像第一次那样,他站起来抱着茵茵,温柔地哄着她,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妹妹。

韦兰将出行的东西准备好后,一家人便打车出发了。庚叶鸣坐在副驾驶,其余三人坐在后座。车上庚沁咳嗽了数次,庚叶鸣听着刺耳,便以训斥的口吻问道,“早晨的药吃了吗?”庚沁果然忘记了,刚才陪茵茵玩耍,把自己要吃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再咳嗽下去,就给我到医院挂盐水去!”“不去。”庚沁干脆回道,茵茵在车上很是高兴,她咿呀咿呀地说着一些简单的口语,一会儿在韦兰的怀里,一会儿又想到庚沁的身上去,韦兰急忙阻拦,“你瞎闹什么,哥哥的感冒还没好呢,你不怕生病啊。”韦兰开玩笑式地说道,抓着茵茵不让她挪动,可茵茵偏要趴到庚沁的身上去,不依不饶地又叫起来。韦兰气恼起来,对着茵茵的胳膊拧了一记,茵茵因为疼痛越叫越大声,好似要让这辆出租车“地动山摇”,庚叶鸣不快道,“你随她去算了。”庚沁接过茵茵,小心抱着她,茵茵靠在庚沁的胸膛便安静了下来,这份安静让韦兰心里反倒添堵了几分,但她忍住不响了。

这一天,茵茵执意要跟着庚沁,庚沁单手抱着茵茵,画面尤为和谐。孙姨负责提拿东西,韦兰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南山的佛祖上,她的话很少,自己只顾自己看似虔诚地走入一座座寺庙跪拜。南山的寺庙太多了,韦兰像被一股力量指使着,不知疲倦地一个接着一个入寺,在每尊佛像前都要跪叩许久。庚叶鸣感到力不从心,他没走多久就汗流浃背了,额头上的虚汗变成汗水珠子一滴滴流淌到脸颊和脖子上。他平日只在办公室和会议室待着,今天忽然一走动,体力完全跟不上。可一家人难得出来,他只好强行撑着,趁韦兰入寺,自己坐在树荫下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断喝水。他本想趁此机会和庚沁拉近一点父子关系,可结果却是各顾各的事。茵茵倒变得乖巧,累了让庚沁抱,高兴了就下来走,庚沁为自己能自愿照顾茵茵的实际行动感到快乐。

天色渐暗,几人找到一家花园餐厅。餐厅的位置都满了,唯独剩下一个可坐8人的小包间,于是几人便进了包间就座。点完菜后,茵茵躺在包间的小沙发上睡着了,庚沁走去洗手间。韦兰缓缓起身,走到庚叶鸣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为他的肩头做起了按摩。她的手劲拿捏得很好,庚叶鸣一边抿了口酒,一边感到舒服惬意。他今天实在累极了,韦兰的这一举动正合他心意。庚叶鸣心情愉悦地说道,“今天你和佛祖求什么呢?”“不告诉你。”韦兰带些俏皮的语气说,尔后她又小声地咬着他耳根子道,“晚上和你说。”晚餐除了韦兰之外,庚氏父子胃口大开,孙姨也添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饭量。韦兰几乎没夹几口菜,口口声声道,“我减肥呢。”

一家人回到家中,各自都筋疲力尽。庚沁的感冒倒有所好转,咳嗽频率越来越低,庚叶鸣将感冒药拿到他床头,一再叮嘱。庚沁却怀着一桩重要的心事,他晚上必须要去见咬咬一面。趁庚叶鸣洗澡,他蹑手蹑脚地下楼,顺利地走到大门口,却被孙姨叫住了,“这么晚了还出去?”庚沁回过头急忙示意孙姨,小声说道,“孙姨,你别和我爸说。”庚沁生怕庚叶鸣从浴室内出来,急忙打开门溜了出去。

庚叶鸣洗完澡出来后直接进了主卧,今天的运动消耗量已大大超过了他的身体负荷,他的双脚从酸痛到发麻,处处发射出他体力透支的信号。他才51岁,可身体素质却像一个年迈的老人。茵茵正在她的小木床上玩着玩具,她在回来的路上睡饱了,这会儿精神十足。韦兰把茵茵木床上的睡帘放了下来,她依偎到庚叶鸣身边呢喃道,“你饿不饿?我叫孙姨煮碗面去。”“不用。”庚叶鸣看着电视,注意力全放在了电视上。韦兰娇嗔着又说道,“你不是想知道今天我向菩萨说了什么吗?”庚叶鸣将视线从电视机旁挪开,扭过头看了眼韦兰。他发现韦兰在卸下妆容后不比从前美貌了,她原来是空姐队伍里有名的美人,可现在眼角的细纹和脸颊的瘦削让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了“白骨精”的形象,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别减什么肥,太瘦不好看。”

韦兰为庚叶鸣泡了一杯花茶拿回卧室,可庚叶鸣已经睡着了,电视还开着。韦兰盘算着是否要叫醒庚叶鸣。白天她跪地拜佛祈求的都是同一件事,她要一张和庚叶鸣的结婚证。庚叶鸣每回都会反问她道,“你就这么在乎这一张纸?我不就在你边儿上吗?”可这是谎话。她为了这个名分,甚至辞掉了空姐的工作,她以为只要在庚叶鸣身边,目的就能实现,一旦领了证,她未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她抓住庚葉鸣的一只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鼾声如雷的庚叶鸣被惊醒了,他下意识地缩回手,额头上的汗珠子垂下来,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发现了牙印,有些发怵,“叶鸣,你别睡了。”韦兰阴沉地说了一句。庚叶鸣责问道,“你咬人干什么?”他以为韦兰在开玩笑,顾自翻了个身,想继续入睡,他人累得很,来了一句,“别闹了,睡吧。”韦兰朝着庚叶鸣的肩头又是一口,庚叶鸣痛得从床上一下子坐起,狠狠地推开韦兰,大吼道,“你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韦兰被推倒,撞到了床台灯上,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庚叶鸣,像头要去草原夺食的野兽。庚叶鸣心里有点发毛,因为韦兰的表现让他毫无防备,“别把床头我为你倒的那杯茶撒了。”韦兰说道。庚叶鸣瞥了一眼,佯装淡定道,“兰兰,你怎么了?”“你很久没有这么叫我了。”他把那杯茶端到韦兰面前,“你喝一口,有事慢慢说。”韦兰继续管自己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对菩萨求的是什么。”庚叶鸣放下手中的杯子,叹了口气,从床上起身,想走出主卧回避此刻。韦兰却挺身上前,一把拽住庚叶鸣的手臂,“你别想逃!”庚叶鸣一时竟挣脱不了,两人僵在那里,只听到韦兰大口的喘气声,一声接着一声。庚叶鸣有些凶悍地说道,“你放手。”韦兰不放,庚叶鸣用了大力气将她甩掉,韦兰摔倒在床上,庚叶鸣往门口走去,韦兰一口气冲在了他前面,将房门锁上,庚叶鸣上前想拉开韦兰,可韦兰像条疯犬一样咬住庚叶鸣抓她的那只手,庚叶鸣“啊”的大叫,用另一只手使劲拉开韦兰,韦兰被撞到了电视机柜旁。庚叶鸣折回到了床边,坐在床沿,平静说道,“别折腾了,行吗?”韦兰发出一声冷笑道,“哼……究竟是谁折腾谁?谁害惨了谁?”“我怎么了我?我做什么害惨你了?你要什么我不依你?”韦兰慢悠悠地说道,“我想有个家,这难道有错吗?”“兰兰,等我们回去再说吧。”韦兰接着又道,“叶鸣,你要相信我,我比谁都爱你。”庚叶鸣对这种说法厌倦透了,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爱到底意味着什么?哪一个女人不是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可到头来谁都在为自己的一点算计买单。可眼下,哄骗却比什么都重要。“兰兰,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成日纠缠着那一张证不放呢?”“既然你不在乎这张纸,为什么不肯和我去领呢?”庚叶鸣回道,“我们难得来一趟三亚,你何苦呢!”韦兰打断了庚叶鸣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儿的用意吗?你做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那个病儿子。”庚叶鸣原想以退为进,可他没想到,韦兰会提及庚沁,而庚沁在庚叶鸣的心中是他的底线,没有任何人可以说道庚沁。韦兰继续说道,“他就算成日无精打采,成日不回家,在你眼里也是好的。那茵茵算什么呢?”“庚叶鸣,我只要你一句话,今天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带茵茵走!”“你折腾够了没,我看有病的人是你!”庚叶鸣觉得这一切烦透了。“你若还要我们母女,明天就和我去结婚,否则我们……”韦兰从嘴里艰难地吐出道,“我们分手……”庚叶鸣不响。他拿起床头柜的茶,“咕咚咕咚”喝下,房间里陷入死寂。韦兰坐在电视机柜的地板上,像只发威的病猫,发作之后,保护身体的绒毛全部脱落。庚叶鸣缓缓说道,“今后我最多每年给你们母女30万,就这样。”韦兰听到这话,怒发冲冠道,“庚叶鸣!我这10年的青春就得到这样的回报?”庚叶鸣的资产早过千万,这点韦兰比谁都清楚,他口中的30万在韦兰看来是莫大的侮辱。庚叶鸣怒了,他拿起床头柜的杯子往门上扔去,情绪渐渐失控。杯子撞到门上碎了一地玻璃,韦兰大吼道,“你有本事砸我!狗东西!你不是人!”庚叶鸣上前掐住韦兰的脖子,韦兰没有回击,眼神死死地瞪住庚叶鸣,庚叶鸣很快松手了,他看到韦兰的眼神里充满杀气。庚叶鸣无奈说道,“你想怎么样都随你吧。”韦兰起身,赤着脚快速推开房间的门,她的脚底踩在玻璃杯的碎片上,血液流在透明的玻璃屑间。她三两步冲到孙姨的房间,抱起已熟睡的茵茵往大门走去,任凭茵茵大声哭喊。孙姨急急忙忙追赶出去,庚叶鸣却对孙姨说道,“随她们去。”

庚沁打车来到咬咬给的地点,他没想到位置那么偏远,司机足足开了一个多钟头的车。等他到的时候,月亮已在他的头顶斜对着他发光,他的影子在月色下轮廓分明,这是一个少年的身影,在徘徊中孤单无力。眼前有一个货梯,按照短信内写的,庚沁坐这货梯到了地下二层楼。地下室里空气阴冷,还带着潮气,潮气就快包裹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很沉,像是背负了很多重担,好不适应,他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就在此时咬咬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嗨,你怎么才来?”庚沁发愣地答道,“呃……好远啊。”地下室的阴冷和咬咬浑身的汗渍很不匹配,咬咬穿着一件黑色吊带背心和一条打满破洞的牛仔裤,扎了许多根脏辫。她上前一把搂住庚沁的脖颈,庚沁也紧紧抱住咬咬,用脸庞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很想你。”庚沁的手机响了,是庚叶鸣的电话,庚沁挂掉了电话,然后关机。咬咬带庚沁来到了一个地下拳击场,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沙包,在上面有破损的痕迹,显然这地方时常有人来。在角落处还有一条薄毯和一张凉席,庚沁打着寒战,虽然眼前空荡寂静,但新鲜劲又带来了刺激。“这是你练舞的地方吗?”庚亲问道。“你猜。”咬咬从地上捡起一副拳击手套交给庚沁,“会打吗?试试。”咬咬给庚沁戴上拳击手套,庚沁朝着沙包挥舞了几拳头,沙包几乎纹丝不动,咬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亲爱的,逊哦!”庚沁再使劲往上垂了几下,沙包依旧毫无反应。庚沁却开始喘气,接着咳嗽了起来,地下室的潮气让他一下子有些无法适应,使不上劲。咬咬将一瓶水递给他,自己戴上拳击手套,一拳又一拳挥向沙包,沙袋开始左右晃动,“要这样发力,你看到了吧?”庚沁勉强地笑了一下。

门外有人敲门,是一个高大的外国人。咬咬跑向门口,小声说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瞥了眼庚沁就走开了,咬咬将门关上后上了锁。庚沁只看懂咬咬摆了一个“X”的手势,等咬咬过来,庚沁问道,你们说了什么?咬咬答道,他走错地方了。“你们说的什么语?”“外星语。”咬咬笑了笑,一把拿过庚沁手中的水瓶,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哎,我感冒呢!”咬咬放下水,歪着脑袋问他,“传染给我,你要负责哦。”“你喜欢我吗?”庚沁愣住了,他不明白咬咬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只是傻傻地说道,“咬咬,我对你很有感觉……”咬咬摸摸自己的脏辫,不经意问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你让我想要去学习如何爱一个人,我其实没有这样的能力。”“爱?”咬咬笑了笑,露出一对梨涡,“我爱你,咬咬。我发誓,我从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孩儿说过这话,你是第一个。”咬咬“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庚沁却继续说道,“咬咬,我觉得你很纯粹。”“什么意思?”咬咬问道。“你拥有那种无拘无束的力量,特别迷人。”“咬咬,你爱我吗?”庚沁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如饥似渴地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咬咬亲吻了一下庚沁的脸颊,“睡吧。”咬咬躺下说。庚沁也跟着闭上眼睛,回应道,“晚安。”

第二天早晨,庚沁醒来的时候,咬咬已经不见了。他感到头很晕,额头有些微热,身上的毯子也没了,他起身想找手机,发现口袋里的钱包、手机和钥匙全都不见了,唯独他放在衣服口袋的一点零钱还在,那是昨晚司机找他的錢。他有些慌神,此时门口来了人,是昨晚那个外国人,他对着庚沁吹了一声口哨,用英文问道,Where is she?庚沁知道他是来找咬咬的,于是便用英文追问了下去,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咬咬根本不是什么舞者,她带庚沁试拳击无非是想测试一下庚沁的力气如何。

庚沁回到家中已是中午,他晕乎乎的。进门后他恍惚看到庚叶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你还知道回来?”庚叶鸣开口道,他的眼圈因为一宿没睡已黑得乌青,面如黄土,心力交瘁。庚沁心虚地答道,“我晚上有事。”“又和那个女人鬼混去了?”庚沁不响,他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般被人欺骗了。“我昨夜出去找钥匙了。”“钥匙怎么会丢了?”庚叶鸣质问道,庚沁的头像被紧箍咒套住一般,感到一阵头昏脑涨,不耐烦地答道,“丢了就是丢了。”庚叶鸣大吼道,“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昨夜到底去哪儿了?”庚沁有气无力,捂着头说,“爸,我发烧了。”“你活该!你看看你自己,整个人就像只瘟鸡!”庚叶鸣一边说着,一边心疼万分,恨铁不成钢。庚沁却听不下去了,他想走回房间,随口扔了一句话,“今后你别管我了。”庚叶鸣骂道,“畜牲,我白生白养啊!”“就当白生白养吧。”庚沁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当下他一心想回房,也糊涂了自己口中说的是什么。庚叶鸣勃然大怒,他拿起一旁放着的一根粗皮带朝庚沁抽了过去,这狠狠的一下让庚沁来不及闪躲,他的耳根被刮到了,他痛得大叫,“嗷,爸!”庚叶鸣继续朝庚沁抽去,庚沁躲开了,他的耳朵火辣辣的,像被烧着了一样,脑袋倒清醒了些。庚沁在力气上早就不输庚叶鸣了,他心里不服气,硬是从父亲手中夺过了皮带,二人厮扭在一起,庚沁无意中失手推倒了庚叶鸣,庚叶鸣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又百般无奈地摇头叹息道,“逆子啊!逆子!”庚沁的头皮跟着发麻了,他紧紧拽住那根皮带,浑身颤抖坐在地上哭泣。这一副残局,是庚叶鸣来三亚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庚叶鸣的动手曾让许晏南坚定了离婚的念头,尽管许晏南对他的背叛是致命的,可是一旦自己动了手,道理就都偏向了许晏南。她是肉体上的受害者,那些瘀青和血迹斑驳可见,在大客厅,许晏南被他打得起不了身,只是一个劲地缩着,疼痛万分。庚叶鸣第一次反省这段婚姻,妻子的出轨自己是有责任的,他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妻子,他想到的永远是自己,对许晏南的感受,他从不在意,许晏南不知从何时起,早对他失望透顶,遇见了对自己真心实意的人后,便慢慢接受了这份新感情。可比起许晏南带来的打击,庚沁的我行我素让他更为揪心,他承认了一个事实,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来扭转儿子的思想。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荒废学业,放着大好奋斗的时光在家做条寄生虫。外面的社会艰难凶险,尔虞我诈,庚沁如果不奋发图强,只能被社会淘汰。这些道理他谙熟,可庚沁不领情。面对亲儿子,他的人生败得一塌糊涂,为什么自己连儿子的一个小小感冒都治不好,如今他好像更严重了,他对儿子的爱显得那么苍白。可他是绝不会和韦兰领证的,这牵涉到复杂的财产继承问题,他必须确保现有的一切财富,统统留给庚沁。可他所付出的一切,现在看来都像是枉然。庚沁全身发抖,颤颤巍巍说道,“爸,对不起。”说完,就管自己上楼了,庚叶鸣却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庚沁决意回美国继续读书,这让庚叶鸣大为欣慰,但他没想到,儿子表示今后再也不想回国了。庚沁说自己更想念美国费城的大森林和博物馆,回到美国,他的感冒等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庚叶鸣说,把你的画作带回学校给老师看看。庚沁拒绝了,他说,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画。庚沁的几幅未完成的画作停笔在那一个空房间里,他对画作的态度竟也是如此喜新厌旧,孙姨经过收拾的时候,将他们一并当废报纸卖了。庚沁踏上了去美国费城的直机航班,他心想,这一趟回校是为了他下一幅经典作品的问世。关于发生过的事情,他不再去想了。 等他回了学校,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