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娟
新疆当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与中国当代文学有着或远或近的响应与跟随,其中形成声势与规模,成绩斐然的主要在诗歌与散文。韩子勇说:“历数二十多年的新疆汉文创作,最有成绩的领域是诗与散文,这一切不是没有深意的,不是没有原由的,不是没有历史的提示和现实的根据。新疆是诗与散文的自治区”。①新疆是散文的沃土,新时期以来新疆散文所取得的成就是令人瞩目的,新疆汉语作家在散文创作上成绩斐然,尤其是周涛、刘亮程、李娟三位作家以独有的新疆情怀与新疆文化视角,叙写了新疆当代文坛的散文篇章。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的发展中,他们已不仅仅是属于新疆的,更是属于整个中国当代文坛的,新疆文学因他们而彰显出独特的风采。通过周涛、刘亮程、李娟三位作家的散文创作,可以让我们更清晰地感知新疆这片土地所蕴藉的文化精神与诗性魅力。
在新疆当代汉语文学创作的70多年中,新疆散文引起关注始自周涛。周涛是新时期著名的“边塞三诗人”之一,也是诗人中较早退出诗坛转入散文创作的作家之一。新疆散文创作的主要实绩就是以周涛为代表的散文创作的崛起。周涛的散文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他陆续写出了《哈拉沙尔随笔》《吉木萨尔纪事》《忧郁的巩乃斯河》《稀世之鸟》《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猛禽》等一批优秀作品。周涛的第一本散文集《稀世之鸟》集中展示了他在20世纪80年代散文创作的主要成绩。散文集《游牧长城》确定了他在全国散文创作中的重要位置,周涛与余秋雨同时成为90年代散文的代表作家,评论界有“南余北周”之说。1998年周涛的散文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为新疆当代文学在文坛上树立起了一座地标。描摹新疆的自然、人文景观是周涛散文的主要内容,通过他的散文,我们感受到的是周涛与新疆深深的血脉之缘。作品中无论是对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进行抒发,还是对物我合一的自在状态进行描述,都显现出一种博大的情怀。纵观周涛散文创作的精神轨迹,生命意识与边缘言说提现了他的散文的价值取向,面对20世纪末的文坛,这种价值取向是对人的心灵与精神进行深度思考的结果,周涛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与品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正是他散文精神的准确写照。
周涛口述自传《一个人和新疆》封面
“周涛散文的艺术价值在整个当代散文领域是相当独特的,这种独特首先就在于,它传达出了一种真正的西部精神。这种西部精神并不取决于作者所呈示的大量的西部风光(这些风光是任何一个具有审美眼光的人都会发现的),而是取决于其在现代文明的参照下由衷地敬畏、肯定并认同的一种游牧式的,劲气四射而精气内敛、既奔放热烈又坚韧沉默的生存方式,以及由这种方式所坦示的那种生命哲学:生命的价值与尊严在于生命的野性、狼性与生命自在、独立与静寂的完美结合。”②文学是地域的观照,周涛散文对生命意识的偏好显然与新疆有关,新疆独特的文化地理面貌,为周涛的生命沉思提供了丰富的源泉。周涛散文所张扬的生命力、生命意志的终极大美恰恰是新疆文化中最本质的东西,也是中原文化所缺少的。在周涛散文中,从始至终都贯穿了对生命现象的描绘与探索。生命意识是周涛散文中所极力张扬的精神,“这种生命精神是一种原始的自然生命力,与日月共生,与天地同存,是自然的恩赐,具有恒定性、不变性”③。周涛的散文中有永无休止的生命主题,即对生命的崇敬、探索与参悟,他的散文世界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生命世界。他赞美生命,尊崇生命,将对生命现象的描绘和对生命本质的探索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他认为“什么也没有生命重要,和生命相比,言论无非是一些唾液溅湿了的声音,美貌不过是一瞬间的浮浅表相,至于其他的那些短暂的东西,更是不值得一谈,唯有生命,应该成长。最终一切都是生命之王。”③周涛尊崇生命,敬畏生命,其作品中“生命”的内蕴是丰富而复杂的,充满着感性、灵性和悟性,他在作品中深深地发出对生命的呼唤:“在黑暗中,我将笃信你,也只能笃信你。当一切都沉沦陷落之时,当你还不曾麻木、谦卑之时,记住:生命,我是你的崇拜者”。④
周涛认为思想是来自生命的,而生命,虽然短暂却美好,也因其短暂才越发显得美好。其作品无论是《巩乃斯的马》《二十四片犁铧》《红嘴鸦》《猛禽》,还是《过河》《吉木萨尔纪事》《哈尔沙尔随笔》都充满对生命的激情与感喟。《巩乃斯的马》是周涛的经典之作,文中对于万马奔腾的宏阔气势的描写令人感受到生命的震撼,表现出充满阳刚之气的野性的生命力,令读者过目不忘。周涛真切感悟生命的意义,展示对生命的理解。《二十四片犁铧》中对于草原上弱小的生命,鸟禽、蛇、蚯蚓、田鼠、昆虫等,他体察到的是它们疼痛的撕裂声,神经被切断时的痛苦呻吟,生命无端被摧毁令他深深痛惜,“无从躲避,无从防范,只有任其屠戮。这些小生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一个庞大的事物非常偶然地毁灭。深刻的悲剧还不在于此,而于庞大的事物并不是专门为毁灭它们而降临的。它们完全无辜,但是它们遭到了灭顶之灾”⑤。普鲁斯特说过,“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只要被感受到,得到再创造,就再也不是微不足道了,就成为整个生命,成为艺术”。周涛感受到了对弱小生命的悲悯之情,因为他所感知到的是任何生命个体都以其他一切生命为背景,同时也与其他一切生命同体共悲。散文的最高境界是写作主体最直接、最真切的生命体验,是与写作者灵魂的直接对话。
周涛散文中无处不在的生命意识承载着他的情感和心灵之语,他对于生命博大无边的悲悯情怀,坦然地裸现在文字中。这种对生命本质意义的思考是深邃的,这种思考已升华至文化的层面,显现出作者探索生命意义时所达到的由物及人,由人及民族,由民族及历史的思想深度。《还是应该常去看望一下土地》中,因对土地的礼赞而将中华民族的农耕文化生命化力量化,充满了使命感与责任感。《历史与山河同在》中,周涛写下:“我想记录下对生命整个过程的体验,大概这就是对至今尚未中止的写作欲望的最好解释。我不信任声音,也不信任影像,因为我始终觉得那都是靠不住的。可我信任文字,尤其是汉字,也许这种信任(也可以说迷信)使我成了一个作家。那些勒石刻碑的字,那些装裱成轴的字,还有匾额楹联、扇册、书籍,都让我感到实实在在的存在,让我感到踏实有时候我会无端地想,历史在哪里呢?那些超越了历史却又消失了的生命在哪里呢?依我看,它们就凝缩在这些汉字里,一笔一划,概括无遗;音容笑貌,历历在目。”⑥从思索生命开始但又着眼于文字,使生命上与历史有了某种默契。纵观周涛的散文创作,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始终实践着“生命第一”的生命观,正如他在《散文和散文理论》一文中说道:“实践第一的观点就是生命第一的观点。世界上没有什么理论比人和人的生活欲望更重要。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精神品格比人的生存要求更重要”。
许多评论中将周涛的散文称之为一种边缘化的言说,新疆地理位置的边缘培育了周涛自觉的边缘意识。《干爽的高地》中周涛写下:“许多年来我生活在这块高地上。过去说它‘寒荒’,是因为它的确人烟稀少,路途遥远。林则徐发配伊犁走了一年多,留下‘从戎大漠追狐尾,惜别将军揖马头’、‘几人绝域逢青眼,前度归程羡黑头’这样心哀壮志的诗句”。⑦地域的力量无可质疑,周涛对“边缘”的认知是新疆当代散文文本表象下所反映出的作家深层的文化心理,周涛用边陲的永恒和美来对抗人们对边疆的世俗观,他颂赞新疆:“新疆还创造和形成着一种独特的美,她的美本身就含有对鲜明反差事物的包容。因为她的美不是单一的、循序变化的,所以她的美也是无法概括的。她把冰峰的绝顶崇高,火洲盆地的彻底塌陷,草原的妩媚秀丽,戈壁的粗砺坦荡,沙漠的难以接近的神秘和绿洲自然亲切的田园风光,河流的充沛和消失,果园的丰饶和废垒的凄清,湖泊的澄碧柔和与山岩的铁硬,古典的喀什与浪漫的伊犁……的对立、矛盾、极端,全都包容养育在自己身下,形成一种独特而健康的美。这美,只在新疆。”⑦“边缘”给周涛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参照,“边缘”映照下的新疆文化意识给他在主流文化的漩涡之外提供了某种不同的存在,他的某些散文特质明显迥异于同时代的其他散文作家。周涛指明:“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这种边缘的阐释使新疆文学有了众多被审视的契机,使周涛的散文获取了灵感与言说方式。
周涛散文散发着凝重的思想的重量,他的生命意识与对边缘言说构成了其崇高的审美风格,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一位新疆作家,他将新疆文化精神赋予他的全部的美的感悟以散文的形式表达出来,他的散文也因此具有了别样的、灼人的魅力。
继周涛之后,新疆散文作家在中国文坛引起极大关注的是刘亮程。1998年《天涯》杂志上刊发了刘亮程的一组散文,诗意、单纯、朴素的文字立即引起中国散文界的震动,评论家林贤治称他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作家”。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代表了刘亮程散文的最高成就,预示着他成为拥有自己独特艺术风格的作家。刘亮程于2001年获“冯牧文学奖”。此后出版了散文集《风中的院门》《库车行》等。《库车行》一反作家叙写新疆的常态,贯穿刘亮程一向的美学追求,放弃了对山河地貌、民情风俗的浅表记述,力图深入普通维吾尔人的内心,表达了具体而抽象的人类的本质存在。他从最日常、最细微的小处着笔,真实而诗意地展现了当代维吾尔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新华文摘》刊发了《库车行》的若干文章,获得了评论界的好评。2003年《新周刊》开辟了刘亮程的散文专栏,《守夜人》《桥断了》等作品意味着刘亮程的散文已成为当代中国独特且稀有的存在。他于历史转换时期、置身后现代消费社会语境,却忠实自己的灵魂和内心,秉承庄子散文的张扬想像,于虚静的人生态度中抵御我们正在失去的,试图以此打捞人类心灵的记忆,对时间和永恒作了独有的文学式的阐释。正如他在由他主编的《住居新疆》散文丛书中的序言中所写道的:我相信土地会像长出麦子和苞谷一样长出自己的言说者,关于新疆,我们或许有必要与耐心听听这些本地作家的声音……刘亮程的散文无论是精神向度还是叙事形式,都与中国现代散文的启蒙传统和当代散文的流行色有相当的距离,由此在世纪末的散文领域独树一帜。刘亮程散文探讨的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面向:村庄记忆与家园迷魅。在对村庄的叙写中,刘亮程的“家园”或隐或显,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迷魅,他所完成的是存在于时间与记忆中的一个村庄的个人心史。
刘亮程以“一个人的村庄”为空间标志,对他所居住的黄沙梁这个村庄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述。黄沙梁“空气中黄黄的满是尘土”,这是一个《人畜共居的村庄》,一个人的一生是“明明白白摆在村里”。黄沙梁的日子是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日子,农民、作物、牲畜、草木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枯燥、单调、重复而有规律地缓慢逝去,“黄沙梁是人们不想要的一个地方,村里人早对这个村子失望了,几十年来没盖一间新房子,没砌半堵新墙。人们早就想扔掉它到别处去生活。这个村庄因此有幸而完整地保存着以前的样子”。⑧村庄里有《被扔掉的路》《一截土墙》《风中的院门》《一村懒人》《逃跑的马》《通驴性的人》《两条狗》等。从刘亮程散文描述的内容而言,它们多表现新疆生活及活动,他细致表现出村庄的日常生活场景。“春天,我喜欢早早地走出村子,雪前脚消融,我后脚踩上冒着热气的荒地。我扛着锨,拿一截绳子。雪消之后荒野会露出许多东西:一截干树桩,半边埋入土中的柴火棍……大地像突然被掀掉被子,那些东西来不及躲藏起来。草长高还得些时日。天却一天天变长。我可以走得稍远一些,绕到河湾里那棵歪榆树下,折一截细枝,看看断茬处的水绿便知道它多有生气,又能旺势地活上一年。”⑧这里的农耕基本上还保持着远古时代自给自足的状态,而自然条件的变化影响着黄沙梁的收成,影响着人们的基本生存条件。“仓房里装着我们家一年的粮食,有时是好几年的粮食,粮堆到了房顶。个别的年成仓里所剩无几,我们节省着吃,半饱半饥地熬到了又一年的麦子长熟。”⑧梭梭作为沙漠中的耐干旱的典型植物,是绿洲生活的人们常见的沙漠植物景观,“那堆梭梭柴就这样在墙角根呆了二十年,没有谁去管过它们。有一年扩菜地,往墙角移过一次,比以前轻多了,扔过去便断成几截子,颜色也由原来的铁青变成灰墨”。黄沙梁村庄是绿洲文化的典型缩影,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劳作为其生存的手段。铁锨是新疆生产劳动的主要工具,“我出门时一般都扛着一把铁锨。铁锨是这个世界伸给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须牢牢握住它。”《一个人的村庄》中的自然风光、田野、建筑、村落、交通工具和道路等所构成的文化景象真实地再现出新疆人的生活状态。衣、食、住、行是人类基本的物质生活保障,绿洲人所有的物质生活来源都是依赖于绿洲大地,这里的土地是贫瘠的,人们的物质生活也是贫乏的。生存是绿洲人生活的最基本需求;其二,黄沙梁的人们是如何利用这些基本自然条件的,如农业、畜牧、食物、居所等。在黄沙梁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贫瘠的土地上人们年复一年地重复劳作,却得听天由命;农耕畜牧的马、牛、羊、驴等在黄沙梁村子里是常见的动物景观。物质生活是极其简单的:“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的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得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⑧这里的农耕生活艰苦、贫困,恶劣的自然环境使黄沙梁的农民比其他地区的农民更为原始落后。刘亮程力图把所有主观经验、理性判断和价值规范都“悬搁”起来,将他笔下的“黄沙梁”还原到一种没有多少先入之见和超验之物的纯粹的本然客体,让它以赤裸裸的本真状态现于“一个人的村庄”中,不再是简单的象征喻体,也不是单向的移情对象,亦不因为人才有意义,其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刘亮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村庄”“我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二十多年,许多人和牲畜居住的村庄慢慢地进入我的内心,成为我一个人的村庄。当这个村庄完成时,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形成了”⑧。
学者范培松认为刘亮程散文中的“村庄”具有双重功能,既是他的生存基础,也是他的精神发源地。在对村庄记忆描写的表象之下,刘亮程的内心深处是对家园的呼唤,村庄幻化成的家园变为迷魅的影像。黄沙梁是刘亮程的故土也是他的家园。“土地的历史就是家园的历史”。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反反复复地描写给予自己生命并融入生命体验与情感的黄沙梁这片土地,村庄的表象中是刘亮程对自然家园的心理满足感,“家园”是与刘亮程的生命和血脉联结在一起的,“家园”是他生命启程的源头。“在黄沙梁里,我夕阳一样熄灭的目光会在第二天早晨,重新照亮村子。散落尘间的音容笑貌是一粒粒的种子。我消失,又回到你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轮回中,到你最初的充满幻想与欢喜的孕育中。回啊,如果有第二次,如果真有第二次,还是从你这里开始—像再长出的麦子和玉米,再结出苹果和草籽,开放花和月季一样,让你再生我”⑨。刘亮程的家园空间赋予了他一个栖居的处所,他对“家园”的依恋为一种深沉的感情所维系着。显然,刘亮程的对地理空间结构模式创造的家园并非只是自然地理上的,更是一种文化心理与精神层面的家园。“人有肉体生存的需要,要有安居的住所,因此他不断设法利用自然与科技创造财富,改善与满足自己的物质条件。而同时他还要有精神的需要,还要在其物质家园中营造精神安居的家园,还要有精神文化的建构与提高。人与社会大概只能在这两种需要同时获得丰富的情况下,才能和谐与发展。”⑩村庄不仅是刘亮程的生存基础,也是他的精神发源地。刘亮程用散文的方式为村庄建立了精神上的谱系。在《家园荒芜》中:“这些年我目睹了许许多多的荒芜景象:家园荒凉、田地荒芜……”土地是人类最初的家园,人类的精神家园离不开大自然,荒芜的家园是失根的痛楚。当“父亲失去一个又一个家园后到了城里”,失“根”的焦灼使父亲无法入眠,便找了一个晚上不睡觉的看守工地的工作,面对冰冷的水泥制品,父亲全然没有了看守家园的温馨感,梦中时常回到土地,土地的失落使父亲没有了依附和归宿。土地养育了人类,因土地的存在才给了人的眷恋。从这个层面来说,自然不仅赋予了人类各种生命情感,而且也是人类精神文化作用的场所,当刘亮程回到曾经的栖居地黄沙梁所看到的是它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我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每个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处、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刘亮程对村庄的这种描写和表达指向现实与精神两个层面的思考,透过自然与人类的家园来审视自我的灵魂,黄沙梁的自然景观映照出的是他心灵的样貌。“可我没想到,家园荒芜的阴影又一次直接影响到我的家里。我追求并实现着这个家的兴旺和繁荣,荒凉却从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强大,也更深远地浸透在生活中、灵魂中。”这是现实家园和精神家园的双重荒芜,刘亮程需要安顿的,不仅是肉体,还有灵魂。“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经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⑨“家园”的追问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个现代性问题,“只有当现代人在一定程度上疏离了家或者失落了家园时,谈论家的意义才是十分必要和紧迫的。……因此,我们所要讨论的、经由怀旧所能建构的家,就是精神的冀望所在,它必须能给人一种扎根在内心深处、人生有所依附和归宿的感觉。在此意义上,现代人所向往的家与物质存在关系不大。”⑪村庄是刘亮程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家园,家园像梦的影子,虚幻、模糊、若即若离。村庄里空无一人。
《一个人的村庄》成为新疆文学中的一个地域性标志,成为众多读者印象中引起心灵冥想的村庄。刘亮程提供了关于乡村的一些重要意象,并把它上升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村庄对他而言是一种深度的记忆,这种记忆之下是他用文学的方式建立了家园的形象,他对村庄的思考在现代化、城市化迅速发展的今天具有特别的意义。
李娟是新疆当代散文作家中的后起之秀,是位年轻的女作家。2002年她出版了散文集《九篇雪》。2010年出版《阿勒泰的角落》和《我的阿勒泰》两本散文集,引起文学界强烈反响。近年来又陆续出版了长篇散文《羊道》三部曲、《冬牧场》、《遥远的向日葵地》,其中《遥远的向日葵地》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陈村评价说:“这是一位年轻的新疆作者,她写得很好,没有人炒作她,而时下流行的那些所谓小资时尚的文字只是过眼烟云,看过了也就没了”。李娟生活在遥远的阿勒泰山区,跟着母亲做裁缝、卖小百货,母女俩常年随着游牧的哈萨克牧民做小买卖谋生,与外界保持着近乎隔离的生活方式。《阿勒泰的角落》和《我的阿勒泰》绝大部分都是作者于阿勒泰乡居生活的写照,她的文字也始终纠缠在那样的生活之中,意犹未尽,欲罢不能。有评论家评论说李娟是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一个人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自己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新疆本土评论家何英认为李娟是没有受到喧嚣的当代文学的影响,她带给读者的是完全不同的边缘生活,完全新鲜、奇异的天地和感受,她把这种现代社会中最边缘的或者说匿名已久的生活讲了出来。阿勒泰大山里与世隔绝的寂静和孤独,生活的原始和艰辛才真正培育了她的文学个性。她的生活方式,她的生存本身都与文学融为一体。评论者认为李娟笔下的阿勒泰山区贫穷与无奈的游牧生活是快乐的,她的文字摈弃了显而易见的哀愁和无奈,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向上的快乐。舒芜认为:“《我的阿勒泰》美在哪里?就美在她明亮的而非阴暗的底色上……寂寞的诗多矣,明亮爽朗下的无边的寂寞似乎还没有人写,这就是独特的境界”。赵丽宏则称李娟的作品是“天籁之音”,文章节奏和韵律堪称天成。李娟以散文的方式对阿勒泰荒野中的生活进行了全新的解读,读者领略到的是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
作家李娟
李娟的散文中,“荒野”是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场景及词语,她也被称为是“由新疆阿勒泰山区的荒野里忽然出现的作家”(舒飞廉)。散文《荒野来客》、《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在荒野中睡觉》、《在戈壁滩上》更是从标题上就明确了她的阿勒泰与荒野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里“分布着许多村子,远远近近,遥相呼应。继续往北,村子与村子明显拉开了距离。才开始,之间还有农田相连,再后来,彼此之间就只有莽莽戈壁滩和荒山。经过木材检查站后,便渐渐远离了最后一个村庄,开始了绵绵无边的荒野跋涉。”李娟对荒野的不断描述都基于她生存的环境。《荒野来客》中:“在吉尔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四面张望,也看不到一棵树,看不到一个人。光秃秃的沙砾坡地连绵起伏,阴影处白雪厚积。遥远的羊群孤独缓慢地漫延在半山坡上,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尔阿特的确是荒凉的,但作为春牧场,它的温暖与坦阔深深安慰着刚从寒冷遥远的南方荒野跋涉而来的牧羊人们的心灵和眼睛”。李娟笔下的荒凉的旷野,拥有了一种原始、简朴、苍凉却震撼人心的诱惑力。在阿勒泰山区追随牧民的流动生活中,李娟漂泊于荒野之中。在《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中,李娟描写了与家人在荒野中骑着摩托车穿行的场景,在荒野的背景下,风强劲地、无所顾忌地扫向一切,“那样的风!从极远的天边长长地奔腾而来,满天满地地呜鸣”,人在旷野中是极其无力而微小的,“这大地坦阔,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远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荒野是自然中最具生命力的原始自然景观,李娟游走在荒野中展现了无人约束,生命野放的自由状态。美国学者罗尔斯顿认为荒野具有一种“历史价值”,这种历史价值是以自然和文化两种方式提供的。这种历史价值的意义在于体验过去。罗尔斯顿还指出荒野具有一种塑造性格的价值,对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作用。荒野的生存境遇与生命体验赋予新疆当代散文写作的独到之处,一种新疆地域之外尚未挖掘过的新元素,如美国作家梭罗所认为的荒野是充满野性的,而最有野性的东西也就是最具活力的。在李娟散文的荒野描述中,她倾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并且在荒野中去寻求生命以及心灵的明净。荒野内化为了李娟内心深处表达的原动力,而荒野的情感使她对于生命的体悟不断升华为永恒。
与荒野大地相对应的是李娟笔下阿勒泰栖居生活的诗意色彩。阿勒泰位于新疆北端,区内的阿尔泰山脉是横亘中、蒙、俄三国的界山,大部分在境外,山体较为低矮、平缓,由于受西来寒湿气流的影响,冬季漫长而严寒。李娟忽略不计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区艰苦的生活,将阿勒泰大山里原始而古老的自然景观描写成诗意的栖居地。在《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中李娟对自己生活的阿勒泰深处的山林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其笔下的阿勒泰山区是独一无二的新疆文化地理风貌。“在阿勒泰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在群山背阴面浩浩荡荡的森林里,深暗、阴潮、粘稠。森林深处,凡有生命的东西,都甘心遁身于阴影之中,安静、绝美、寂寞,携带着秘密,屏着呼吸……”阿尔泰山的风格与天山绝然不同,原生态的山林景观呈现出宁静、和谐、奇妙而祥和的自然地理景观。“在那个山顶的另一端,全是浓密阴暗的老林子。与此相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些所谓的森林顶多只能算是成片的树林而已。那林子里潮湿阴暗,遍布厚实的青苔,松木都很粗壮,到处横七竖八堆满了腐朽的倒木。我站在林子边朝里看了看,一个人还真不敢进去,于是离开山顶,朝下方走了一会儿,绕过山顶和林子转到另一面,大出意料的是——如此高的山,山的另一面居然只是个垂直不过十几米的缓坡。草地碧绿厚实,底端连着一条没有水流的山谷,对面又是一座更高的浑圆的山坡,山谷里艳艳地开着红色和粉红色的花。”⑫缈无人烟的阿勒泰偏隅的一角在她生动的描述中充满了诗意的色彩。对大自然的美李娟体会得如此用心,如果说景由心造,那么李娟对于美的欣赏是伴随着内心愉悦的心境而来的。与哈萨克牧民一同转场生活的李娟,并没有因现实的苦难生活哀泣,而是采取了一种崇敬而欣赏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一切,使阿勒泰山区艰苦的生活呈现出一种牧歌式的愉悦,在《“小鸟”牌香烟》中,“相思鸟”牌的香烟,母亲将其简化为“小鸟”;而外形酷似手雷的白酒更是形象地用“砰砰”代替;对于阿勒泰山区的野生木耳命名为“喀拉(黑色)蘑菇”,将金鱼解释为金子的鱼等,让人对这种文字的新鲜质感充满了阅读的乐趣。李娟幽默地调侃母亲发明的词汇,“间节响亮,易懂好记,一直被当地人民沿用到现在,并且范围越来越广,几乎横跨了全地区六县一市”。在《喀吾图的永远之处》中,李娟详细地记叙了与哈萨克老乡做生意的各种情形,称:“在喀吾图做生意,像是在火星上做生意”,“到了那时,小杂货店每天一早就挤满了人,积压了一百年的商品都有办法卖出去,无论卖什么都有人要。而别人要了偏你又没有的东西,则无论用别的什么都可以搪塞过去。比如——有人要买西红柿酱,完全可以向他推荐辣椒酱;而若是要缝纫机油,就理直气壮告诉他只有缝纫机针。他就只好买了缝纫机针走了”。“牧业经过时,卖得最快的只有裤子。真不知他们咋那么费裤子,估计可能是整天骑马骑的。牧业一过去,裤架上至少得空下去近两百条裤子。集体买裤子的情景十分壮观,先是所有人一起脱,然后所有人一起穿。要这时候走进我家商店的话,你会看到满地都是鞋子,至于人——人全站到柜台上去了。大家都挺爱干净,担心裤脚在地上拖来拖去弄脏了。好在我家柜台很结实的。上面铺了厚厚的木板,而不是像城里的商店那样铺玻璃。因为在我们这里,平时除了买裤子的人要往柜台上站以外,那些喝啤酒的,看货架最上面一层商品的,试鞋子的,吵架的,都要往上站”。⑫马背上的哈萨克民族天性乐观,李娟与他们朝夕相处,或许也感染了这种快乐,她将贫瘠的生活用一种积极向上的风格展示出来,是对困苦生活的一种另类的书写,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一种积极向上的快乐。刘亮程称:“只有像李娟这样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着裁缝、卖着小百货,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方能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自己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
《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以崭新的审美风貌而明显区别于其他同类散文创作,阿勒泰的角落吸引着人们前往。李娟以非虚构的方式写出了艰苦生存中的诗意,她提供给读者的是遥远的地方的内心的声音,阿勒泰是她的生存与灵魂所寄,这里是抵达作家内心深处的栖居地。
注释:
①韩子勇:《文学的风土》,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4-175页。
②董健、丁帆、王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49页。
③范培松:《重塑“自我”灵魂的狂欢——范培松散文论集·西部散文:20世纪末最后一个散文流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页。
④周涛:《周涛散文·和田行吟》(第1卷),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页。
⑤周涛:《周涛散文》(耕读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4页。
⑥周涛:《周涛散文》(游牧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268页。
⑦周涛:《周涛散文·边陲》,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70页。
⑧刘亮程:《刘亮程散文》(下),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页,33页,22页,72页,98页。
⑨刘亮程:《刘亮程散文》(上),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108页。
⑩钱中文:《文学理论:走向交往与时代的对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5页。
⑪周宪:《文化现代性与美学问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⑫李娟:《我的阿勒泰》,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60页,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