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小艳
曹文轩是我国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子》《山羊不吃回头草》《红瓦》《青铜葵花》等。是我国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作家,他使得中国儿童文学真正走向了世界儿童文学的舞台,打破了成人叙写儿童文学“危险的强加”模式。M·H·艾布拉姆斯认为成长小说中,“主人公通常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人,认识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位置和作用。”曹文轩的小说中,少年儿童历经苦难,体验成长中的疼痛,最终由儿童角色转变为成人角色,完成自我意识的确认。关于自我意识,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认为,儿童在刚开始完整说话的时候,用的都是第三人称称呼自己,大约一年后才开始用“我”来称呼自己,这是儿童自我意识的萌发。儿童必定要成长,这种成长不仅是外在的身高、年龄等的增长,更重要的是心智的成长,而起关键因素的就是儿童自我意识的建立,正如“自我是认识活动的先决条件,要更好的认识外部世界,就必须先了解自我本身,必须注重自我意识。”一个人只有客观地认识自我,才会察觉到自我价值,并且大量研究表明人的个性发展水平与人的自我意识有着直接的关系。小说《草房子》的故事发生在油麻地,以少年桑桑为主视角,记述了桑桑及他的小伙伴六年的小学生活。在一个个温馨而又充满淡淡忧伤的小故事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子。曹文轩在这部小说中“用诗意如水的笔触,描写原生生活中一些真实而哀伤的瞬间”(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小说中的主人公桑桑、陆鹤、细马、杜小康等儿童在苦难中认识自我,确认自我,最终蜕变与成长。本文以这些“孤独的个体”为中心,探讨儿童的成长问题。
在成长过程中,总会有一个“别人家的小孩”,这个“别人家的小孩”就是自我建构中的他者形象。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婴儿刚开始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时将其看为他人,后来才认识到镜子里的就是自己,在此之前,婴儿并没有自我意识。在儿童通过镜子认识到了“他人是谁”,才会认识到“自己是谁”,他人的目光也是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在儿童发现“自我”的过程中,“他者”是必不可少的参照系。
小说《草房子》中的陆鹤,从小就顶着一个光脑袋,也因为其外形的独特,大家都叫他“秃鹤”。年少的陆鹤并不在乎自己独特的外形和同学对其带有“侮辱性”的称呼,但随着心智的成熟,陆鹤通过他人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常常让陆鹤感到自卑与敏感,陆鹤的这种强烈的敏感反应其实是自爱意识的萌发。在人的成长过程中,从在意自我外在形象起,就是关注自我的开始。在陆鹤的身上存在着一些校园中的“冷暴力”,陆鹤的小伙伴给他取带有“侮辱性”的外号,还可以看成是年少不懂事,而作为教师将这种生理有缺陷的学生区别对待——因陆鹤独特的外形学校拒绝其参加体操比赛,既是作家又是教育家的曹文轩,对学校的此种做法是持批判态度的。生理有缺陷的儿童,本身心理就极其敏感,如果总是遭遇不公正的待遇,会对其心理造成一定的创伤,并会影响儿童的一生。在桑桑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少年懵懵懂懂的情感,纸月对桑桑关注自我影响很大,而正是这种懵懂的情感,使桑桑愈发在乎自己在纸月心中的形象。“现实生活中的人一般都注重自我在别人自我中的形象,并且在有意识地给别人制造和维持某种人格形象中深化着对自我的认识。”桑桑本是一个不讲卫生的孩子,但自从认识纸月后,桑桑开始关注自我形象,变得文雅起来。桑桑本是一个懦弱的孩子,但为了保护纸月,桑桑变得勇敢、有担当,与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决斗。在桑桑与杜小康玩耍中意外造成火灾后,杜小康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桑桑选择了逃避,自此之后一段时间里,桑桑不待见杜小康,一方面是因为自卑,另一方面是桑桑通过杜小康这一“他者”总是会看到那个懦弱的自己,这是桑桑不愿接受和承认的自己。
少年儿童通过“他者”开始关注自我形象,或者欣然接受自己,或者抵触接受自我的不完美,这是少年儿童自我意识的初步萌发,但缺乏对自我的认同。
“自我同一性”是美国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埃里克·H·埃里克森提出的观点,他认为“青少年期间成长的重要标志就是克服弥散性、模糊的‘自我’角色和个性的不定性,产生认同感、个性感及与别人的差别感。”少年自我同一性的确立要求少年必须充分认识自我,是少年根据自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确立自己的理想与价值观念。有学者认为少年自我意识的确立过程中少年必须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同时必须承认自我是统一的,自我设想的自己与社会对其评价是一致的。自我同一性的确立是少年想要被社会承认,并且同一性的建立是少年健康的发展和建构自我价值和体验人生意义的关键因素。
长篇小说《草房子》绘本插图
陆鹤通过他人开始关注自我外形,从他人的镜像中发现自我的与众不同,此时的陆鹤是拒绝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的。陆鹤逃避学校,用生姜抹头皮以期长出头发和用帽子遮蔽自己的光头,都是他企图逃避承认不完美的自己。之后陆鹤在体操表演中报复性的行为导致油麻地小学失去荣誉后,他彻底的进入了被同学孤立的状态。在孤独中,陆鹤才开始正视自我,以期得到集体的认可。最终陆鹤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认可,回归集体当中。儿童本身就是集体意识很强的个体,渴望得到集体的认可,所以大多数儿童在生活中都会有很强的表现欲,以期他人能够关注自己。陆鹤的表现,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已经接受自我,承认自我,并在集体中完成自我同一性的认同。
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杜小康是在克服苦难中,对模糊的自我有了明确的认识,同时发现了自我价值。杜小康家是油麻地最富裕的一家,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得别人的关注,这与他自身魅力有关,更与他家境优渥有直接的关系,同学之所以尊重他也与后者有直接的关系。杜小康生活得太过美满,所以他对一切事情都显得不屑一顾,直到家道中落,杜小康才开始有所转变。杜小康家一夜之间从天上人间坠入地狱,杜小康也不得已辍学。辍学后的杜小康其实是拒绝接受现实的,所以他假装每天都很开心,虽不能去学校,但每天依旧穿着整洁,常常去学校门口做一些小动作吸引同学关注。这是儿童在遇到挫折后的一种心理安慰,同时也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抗的表现。杜小康身心发生巨大改变是从芦苇荡放鸭开始。杜小康在放鸭过程中接受孤独,适应孤独,是他接受生活现状的开始,暴风雨中的洗礼,是杜小康责任意识觉醒的开始,也正是在暴风雨后,杜小康承认现实的遭遇,重新审视自我。杜小康明白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个体之为个体,是其自身有独特的魅力,能真正引起他人关注与尊重的是个体独特的个性,而不是以物质利益换取。杜小康思想上开始脱离家庭,跳出以往靠家境优渥的优势获取他人尊重的狭隘思想,以现实的条件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成功的飞跃。
作家曹文轩塑造的这个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儿童,让我们看到了生存的伟大。杜小康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之前同学们敬重他,围绕在他身边,是因为他可以以物质吸引小伙伴,这种外在的热闹与被喜欢是他想办法获得的,是少年排斥孤独的一种方法,此时的杜小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芦苇荡放鸭过程中,在孤独的强压下,杜小康没有办法排解这种感觉,他不得不承认孤独无处不在,也是在这种孤独环境中杜小康转向自我的拷 问 ,“ 我 是 谁 ”,“ 我 为 什么会在这里”,“我究竟该怎么办”,在孤独面前的恐惧是他回归自我的开始,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是他确认自我的基石,最终杜小康完成了自我同一性的认同。
存在主义哲学家强调人的存在比物质存在具有优先地位。克尔凯郭尔就认为现代社会人之所以丧失人的本质,就是因为忘掉了“自我”,只有将人的存在放在突出地位,人才能回归“自我”。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逃脱的一个现实,而“死的体验使此在摆脱一切世俗关系,唯独剩下自我”,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我在”意识的确立就是在“向死而在”中确立的。
曹文轩在叙写儿童故事时并没有逃避对死亡的叙述,死亡本就是生命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对生死的探讨,有助于儿童在死亡的恐怖威胁下,沉思生命,确立“我在”意识。《草房子》中秦大奶奶为救一只落水的南瓜逝世,邱二爷重病去世,桑桑在死亡面前的斗争等,都对少年儿童的精神成长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作家曹文轩和孩子们在一起
细马是从南方来的“蛮子”,语言交流的不通,邱二妈的排斥都对细马身心造成了一定的创伤。“细马终于明白了:他被扔到了一个无法进行语言沟通的世界。他焦躁地看了看几十双茫然的眼睛,低下头去,感觉到了一个哑巴才有的那种压抑与孤担的心情。”细马在这里感到的是无限的孤独,但邱二爷的逝世,邱二妈的发疯,都催促着细马快速长大。细马在邱二爷逝世后,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从一个怨天尤人的儿童成长为一名精明的牧羊人。细马在直面亲人死亡后,并没有逃避现实,而是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小小的肩膀承担起一个成年男人本该承担的家庭责任,自此,细马在心理上已跨入成人社会,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小说中的桑桑是近距离的接触死亡威胁的儿童,但桑桑表现出超乎年龄的镇定。桑桑的颈部突然长了一块疙瘩,在父母、老师同学的关切目光中,桑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为了减少父母的担忧,桑桑坚定地喝下一碗碗苦药。桑桑之所以表现的如此淡定,一是不想让父母担心,二是老师温幼菊的温暖陪伴,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小学生,他对死亡并没有多么深刻的认识。桑桑一直对大人的世界充满好奇,他给蒋一轮和纸月传信会感到开心是因为他觉得他走进了大人神秘的世界,但是大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桑桑其实一直没有弄清楚。在桑桑的意识中,死亡也就只是自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再也不能看到父母、老师、同学,所以桑桑表现得很淡定,甚至期盼这一天能够早点到来。桑桑对死亡感触最大的应该是身体的疼痛和一碗碗难以下咽的药,他并不真正懂得死亡代表着永远的消失。父母、老师、同学对他的细心呵护与爱,让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善良、勇敢。也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桑桑开始反思以往的自己,他才想起自己对妹妹的承诺,为了实现诺言,桑桑在身体极度不适的情况下背着妹妹爬上城墙顶。在病痛的折磨下,桑桑表现得很柔弱,是因为桑桑觉得柔弱的自己更能引起他人的关注,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桑桑的天真可爱。最终桑桑被治愈了,他放声大哭,是因为终于可以解除疾病对身心的折磨。桑桑虽然没有死去,但是桑桑认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是少年精神的一次成长,也预示着少年桑桑开始进入成人世界。值得关注的是小说的结尾,无数只鸽子在天空中组成一个大大的旋转的白色花环,它不仅昭示着少年桑桑在勇敢面对死亡后获得了重生,更是这些勇敢的少年在面对生活的苦难后对自我的认同,从少年逐步过渡到成年。
细马和桑桑在死亡的威胁下,对自我的生存态度作出调整,确认了自我生命的有限性,勇敢得肩负起了自我责任,同时两位少年的成长也得到了大人的赞赏,大人也在他们的成长中获得了成长,如桑桑的父亲桑乔,终于敢于承认自己过去猎人的身份。
《草房子》中的儿童通过他者这一“镜子”发现自我,获得自我的初认识,在成长中以一种积极的态度面对接踵而至的困难,在困难中确立自我本身、自我价值,从而以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迎接未来。作家曹文轩通过《草房子》告诉每一个读者,每个人的成长过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在儿童自我意识的成长过程中,每个人都没有办法逃避苦难,只有直面苦难,才能获得自我的成长,获得自我价值与自我认同的最终建立。自我意识的确立,是战胜孤独与困难的一种积极的心理机制。